第197章

“死了?”齊君昀起了身,怕髒了她,把身上沾血的披風解下,低下頭拿唇碰了碰她雪白的唇。

隨後他起了身,扶著邊榻坐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

唇是白的,但還是有著熱氣的,他碰得出來。

人沒死。

齊君昀碰了碰手,低頭看了看。

他有好幾天沒碰水了,手極髒,但他現在也不想去洗,隻想坐一會,好好地在有母親有妻兒的地方坐一會。

“她的嘴唇以前都是鮮紅的……”齊君昀回頭看了眼她,回頭看向母親,見她滿臉的淚,也是一怔,隨後,他從懷裏抽出他家小姑娘為他繡的帕子,給母親拭了臉,溫和地道,“別哭,她會沒事的。”

說罷,他頓了頓,安慰母親,也安慰自己,“真的會沒事的,她舍不下這一切的,就是舍得我,也舍不得孩子,她弟弟們還都沒回來。”

齊君昀說罷,看著母親不停掉著的眼淚,那混鈍近乎麻木的心就像被打開了個缺口,他的心漸漸地,密密麻麻地疼痛了起來。

他回頭看著臉孔白得就像外麵的雪一樣的妻子,又喃喃了地道了一句,“她的本嘴是紅的。”

現在這樣子,真是刺他的眼極了。

“她……她……”齊容氏別過臉,眼淚擦了又擦,還是不斷,她幹脆起了身,快步走出了門去。

她想跟兒子說,兒媳婦是真的會沒事的,可她看著兒子那看似淡定卻執拗的神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真要是沒了,他會受不了的。

“阿父……”祖母走後,一直閉著眼睛的長孫公子悄悄地從被窩裏爬了起來。

齊君昀偏頭看向他,看了好一會,才看到他的兒子站在那個地方,就站在他妻子的腳旁邊,他溫和地翹了翹嘴角,站起身來去抱了他,不忘把他放在一旁的小披風裹到了他身上,把他抱了過來坐下。

“我聽齊封說,這幾日是你在幫著祖母當家?”齊君昀把兒子的小腳也裹進披風裏,低頭看著那張肖似他的小臉淡道。

“嗯。”

“做得很好。”

“嗯。”齊璞靠著他的胸膛,許久,他啞著嗓子問他的父親,“阿父,這就是你所說的天有不則風雲嗎?”

“嗯,是。”

“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我不想長大。”他不想頂天立地當個當家的小國公爺了,隻要阿娘沒事就好,他可以不長大的。

“沒事,你娘不會有事,你也會長大……”齊君昀閉著眼睛籲了口氣,把在懷裏哭的長子抱緊,假裝不知道他哭。

“阿父,我想要娘。”小國公爺終於敢哭了,他抓著父親胸前的衣裳嗚咽著,哀求著,“我想要娘。”

他想要娘,想讓他娘對他笑,想讓他娘問他在書院過得好不好,哪怕他娘罵他打他,他都想要他娘。

他想要自己的娘。

“嗯,改天就給你。”齊君昀拍著他的背,淡淡地道。

小國公爺嗚嗚地哭了起來,齊望也醒了,他抱著在他的小懷抱裏哭得牙齒咯咯作響的小姐姐,轉頭朝他娘看去。

他很害怕。

他抱著小姐姐坐了起來,安靜的眼睛望向他的父親,他道,“阿父,我怕。”

齊君昀把長子抱了過去,把他塞進了被子裏,把三個孩子一起抱到了懷裏,看著那靜靜躺著,任由他們的孩子們哭的妻子,那眼睛紅得可怖。

“沒事,改天就沒事了。”他疲憊地閉了閉眼,打起了精神,“來,阿父幫你們穿衣裳,你們跟阿父去沐房玩會。”

她總說,他不能成天不在家,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孩子們很快就會長大,他現在不親近他們,等他們大了他再想親近,就晚了。

她說他一生就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救了天下的百姓又如何,他死了,就是流芳百世又如何,他又能真得到什麽……

他的孩子們在他身上失去的,才是真真切切的,他在他們身上失去的,也才是真真切切的……

他聽著,知道她有幾分道理,可他總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陪他們,也陪她。

他會把他的一生都給他們的。

可他沒怎麽仔細想過,她會不會把她的一生都給他。

真是可憐。

齊君昀都有些憐憫起自己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總在做最正確的選擇,但等現實反過來扇他一巴掌的時候,他才想,其實不是她一直缺不了他,而是他太需要她了。

原來,那個離不開的人,從來不是她。

朝廷一直在殺人,齊君昀在初五那天沒離開國公府進宮,哪怕皇帝身邊的公公來請。

初六那天,齊君昀從宮裏回來,對沉睡的妻子淡道,“你舅父也有點不行了。”

半夜,坐在妻子身邊的齊君昀聽到她在叫他哥哥,他猛然睜開眼,身子往前傾去……

迷離的燈光下,她的臉依舊毫無變化。

齊君昀手撐著腿,揉了揉臉,這盹是沒法再打下去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溫和銅炭爐上麵的水,站在桌邊吹涼著,想著等會喂她一口喝。

“哥哥。”又有人在叫他。

齊君昀這次沒再回頭,跟那個在他的夢裏叫過他無數次的小姑娘回了一句,“嗯,哥哥在這。”

聲音沒了,齊君昀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吹著那碗熱水。

他曾跟自己說,哪怕犯了殺戮,假公濟私,也得護她周全……

到底是他無能了,連個叫他哥哥的小姑娘都護不住。

水終於溫了點,齊君昀喝了一口轉過身朝榻邊走去。

“哥哥。”**,那有著亮晶晶眼睛的小姑娘朝他叫了一聲,虛弱地朝他笑了一笑。

她的嘴唇還是白的,但眼睛是活的。

齊君昀閉了閉眼,再眨開眼時方才提起步子往前走。

走了兩步,把手中那半碗水竟晃悠出了水來,濺在了他的手背上。

“呃……”剛醒過來的謝慧齊艱難地動了動頭,看著那站在原地不動了的丈夫,疑惑地看著他。

咋不動了?

謝慧齊以為自己做夢呢,轉過頭看了看,見自己呆的地方是青陽院的暖閣,婆婆的地方,不是他們的鶴心院……

還真是做夢。

一想是做夢,謝慧齊也覺得有點失望了。

她那麽努力醒過來,結果還是在夢裏,可真夠讓人難受的。

“唉,哥哥你別愣著了。”夜長夢短,他再不過來她這夢就要醒了,謝慧齊有些著急,覺得腰那塊疼得慌。

她這夢做得也太差勁了點,疼得厲害,但人卻是傻的。

“哦……”見她催,齊君昀有點發傻,但腳已經極快地走了過來。

“唉,哥哥,我說……”謝慧齊說著發現自己喉嚨也有些啞,聲音小得不像話,覺得這夢也太對不起自己了一點,同時眼睛不由渴望地望向了他的碗。

齊君昀看到她的眼睛,錯愣了一下,隨便飛快在榻邊坐下,把茶碗小心地放到了她嘴邊,見她連喝了幾口,他摸了摸他扶著的她那處有點溫熱的臉頰,把茶碗收了回來,自己喝了一口。

水是溫熱的,跟他剛剛試的差不多。

謝慧齊才喝兩口,見他把碗收了回去,頓時就急了,這人怎麽了?對她那麽好的一個人,在夢裏怎麽對她這麽吝嗇,連口水都不讓她喝飽。

“我當年進了這個門就知道,我早晚就是個黃臉婆的命,用過就要被人丟……”謝慧齊嘴裏嘀咕著,這話還沒嘀咕完,這茶碗就又送到了嘴邊,她也顧不上埋汰他的不是了,趕緊喝了起來。

小半碗茶水都入了肚後,國公夫人總算覺得喉口沒那麽難受了,不忘抬臉下意識就朝人露出個笑。

她是知道自己長得好的,笑起來又特別好看,所以不忘對他老舒展這招,久而久之,這都成了她討好他的招數了。

齊君昀看著她的笑,輕拭過她嘴邊沾著的水滴,眼睛看著她生動的黑眼,俯下身親了親她的嘴唇。

謝慧齊一被親,眼莫名地就酸了起來了,跟他抱怨道,“哥哥,我腰好疼,肚子也好疼,喉嚨也好疼,哪哪都疼,寶寶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你幫我看看……”

“嗯。”齊君昀的眼熱了,他低下頭去她隆起的肚子上聽了聽,上來與她道,“孩子挺好的。”

“哦……”謝慧齊低頭去看自己的肚子,發現也看不到什麽,腰反倒因這個動作更疼了,因是夢中,她也不忍著了,放心地吃吃地喊著疼,跟他盡情抱怨,“好疼的,我動都不動不了,哥哥,我跟你說,那個長得跟你一樣的人實在太差勁了,他還拿劍刺我,嚇壞我了,我一想要是你真的拿劍要殺我,我就恨得不行,我給你生兒育女還給你管家,天天想著念著你,你還刺我,渣得不行!要換我那年代,這肯定是要被萬夫所指浸油鍋的你知道不?還有啊,你知不知道你天天不回家有多不好?你真的就不知道我在家裏有多著急嗎?你這次還連個信都不送,我沒被你殺死都快被你氣死了,咳咳咳,哥哥啊,我跟你說,你這樣真的不行,我知道你心懷天下,可那天下再大,說穿了,這天下能陪你到底,擔心你吃喝,擔心你熱著冷著嗎?擔心你高興還是不高興嗎?這天下有我這麽喜歡你,掛心你嗎?真是的,男人在外頭掙錢本來是為了養家,結果你是為了你那些個事把家都搭進去了,本末倒置得很嘛。”

因是在夢裏,謝慧齊放心地給他安排著各種罪名,說完還意猶未盡,想編排出更多的來,隻可惜她話說得實在太多了,嗓子也太疼了,腰也並沒有她分散注意力那疼痛就減少一點,反而更是疼痛耐捺了,於是她這埋汰的話是再也說不出了。

齊君昀一直在看著她的嘴唇動,話是每個字都聽進耳朵裏了,但直到她不說話,隻傻傻看著他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他低下頭碰了碰的嘴唇,跟她道,“要不要再睡會?”

謝慧齊頓時傻眼,圓睜著雙目瞪他。

她好不容易在夢裏能跟他說會話,他讓她睡?

這叫什麽事。

“我不睡……”她咕嚕著。

“好,那我去讓廚房給你弄點吃的,讓大夫過來給你瞧一瞧。”

她丈夫太淡定了,就是在夢裏,也淡定得跟泰山崩於前也不眨眼一樣,謝慧齊看著這樣的他都有點傻了。

她覺得她那麽愛他,大半原因其實就是因為他的臉和氣勢……

這樣的男人不拿愛實在太難為她了,理智在這種男人身上根本會化為烏有。

“哦。”見他又拿那雙她看了千萬遍都不厭倦的黑眼眸看她,謝慧齊傻傻地哦了一聲,無聲地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算了,就是死了又如何,值了。

隻可惜了肚中的孩子,如果是生出來了給了他才死,那該有多好。

這是他們的孩子啊,應該好好活著的。

謝慧齊無奈地歎息著,伸出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眼邊輕輕地滑過了一道淚。

孩兒太可惜了,她親口跟他許諾過要為他生下來的。

實在是太可惜了。

齊君昀這時候已經轉過了頭去走到了門邊,跟門邊守夜的護衛婆子吩咐著,讓一人去藥堂找左讓,一人去廚房燉小米粥。

打發去藥堂的護衛他三言兩語就說了話說他走了,婆子他留著下來,跟她說著小米粥要怎麽做。

妻子曾跟他說過,大病的人,尤其久未進食的人在初始不宜大補,應該喝點小米粥先把胃暖好,才能慢慢進補。

她為他做過,也詳細說過怎麽做,他都還記得,就不忘跟婆子說得清楚點。

齊容氏這時候也是從主屋的正門帶著孩子們出來了,是大孫兒聽到父親的聲音先醒了過來的,他下了床,他的妹妹,弟弟也是醒了過來要出門來,她不得不跟著他們出來了,她先聽兒子讓人去請大夫,又聽他逐字逐句地教婆子怎麽煮粥,整個人都木了,腦袋一片空白。

齊璞已經懂事了,他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教他學問道理,教他怎麽當長子,以後怎麽立這個國公府,他一直覺得自己懂得多,也最聰明,跟別家的公子都不一樣,可這時候,他有點恨自己懂得太多了。

阿父好像瘋了。

他像沒事人一樣地讓人去請大夫給醒來的夫人看病,讓人去廚房給母親做吃的,就好像他們阿娘已經醒了過來……

“阿父。”齊璞覺得外麵冷得他的手腳都僵了,他都沒力氣走向他,隻能無比害怕地叫了他一聲。

齊君昀說完話在想著事,一聽兒子的聲音,一轉頭就看到了母親與兒女們,他先是笑了起來,想跟他們說他們娘醒了,但見他們衣裳不整地站在冰天雪地下,眉頭又皺了起來,“趕緊回屋去!”

說著,他就快步朝他們走去,把最小的兩個抱到了懷裏,嘴裏忍不住輕斥,“怎麽就這麽出來了?病了你們阿娘又要擔心了?”

“哦。”小金珠聽了,攬過父親的脖子,小聲地道,“病了啊,那我跟她道歉嘍。”

齊望點頭。

“祖母……”齊璞牽著手瑟瑟發抖的祖母走在了最後,但沒走兩步,齊容氏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倒下。

這時候前方的齊君昀一個回身,飛快低下身,用肩和頭那塊把母親撐住,這時候,退在他們身邊的婆子媳婦子飛快過來扶住了她,齊君昀這才抱著兒女起身。

“娘,你太累了,好生歇一會罷,等慧慧好了就好了。”齊容氏站起身後,聽到兒子滿是憐惜地朝她說著,她頓時眼前一片黑暗,差點又倒下去。

兒子終於瘋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主子,主子……”這時候在國公爺出來就進去的婆子慌忙地跑了出來,嘴裏壓著聲音慌亂地報,“主子您快去看看,夫人在哭,哭得可凶了,您趕緊去看看……”

齊君昀一聽,也顧不上送兒女進屋,抱著兒女就快步如箭一般衝回了暖廳。

“娘……”齊璞一聽,也是傻眼,傻眼之後也衝向了前,衝了幾步想起祖母,又猛地回頭去扶她。

“什……什麽……”齊容氏傻了,被下人扶著往暖廳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邊齊容氏傻了,正在傷心掉淚的謝慧齊看到抱著兒女進來的國公爺,還有婆婆和長子也相繼快步到了她跟前後,她也是傻了。

隨即,領悟過來自己可能不是做夢的謝慧齊看到小金珠號啕大哭著,兩隻小手住她伸,嘴裏叫著“阿娘”的時候,她的心因小女兒淒慘原哭聲猛地刺疼了起來。

隻是她一伸手,想回抱小女兒的時候,腰側疼得她五髒六腑都跟被人生生挖出來了一樣,她隻能咬著牙輕“啊”了一聲,頭倒回了枕頭,再次硬生生地把所有疼痛都掩了下去。

天,不是做夢。

她是真的醒了。

那她就不能再跟個孩子一樣跟她家國公爺沒皮沒臉地抱怨了。

這時候清醒過來的謝慧齊疼得流著眼淚,朝抱著孩子的丈夫看去。

她滿是淚眼的這一眼,卻是清楚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一道淚光。

謝慧齊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放下兒女,看著他低下頭,輕拭了她眼邊的淚,聽他在她耳朵輕歎著道,“別再哭了,是我的不好。”

是他不好,才讓她這樣委曲求全著,連埋怨都隻能在夢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