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了“東邪、西刀、南劍、北俠、中殺神”這十一個字,一齊喝彩,卻又忍不住好笑。五絕之位已定,人人歡喜,當下四散在華山各處尋幽探勝。黃蓉指著玉女峰,對劉誌恨道:“你為人最最是好色,這玉女峰不可不遊。”劉誌恨大笑道:“正是。”眾人同上峰頂,見有小小一處廟宇,廟旁雕有一匹石馬。那廟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處深陷,凹處積水清碧。劉誌恨早年來過華山,雖未上玉女峰卻曾聽說旁人說起山上各處勝跡,對郭襄道:“這是玉女的洗頭盆,碧水終年不幹。”郭襄道:“那我要到殿上去拜拜玉女去。”走進殿中,隻見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孌,風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師林朝英的畫像有些相似。郭襄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齊輕輕禱祝:“願我心裏所想,終有一日能成為事實。”忽聽得身後腳步之聲輕響,有人走進殿來。郭襄站起身來,見是郭靖。劉誌恨喜道:“義兄,你也和咱們一起玩罷!”郭靖道:“好!”說著攜著郭襄的手,三人走出殿來。經過石梁,到了一處高崗,見崗腰上有個大潭。郭襄向潭裏一望。隻覺一股寒氣從潭中直冒上來,不禁打個寒顫。這大潭望將下去深不見底,令人神馳想像,不知下麵是何光景,這大潭卻可極目縱視,隻是越望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劉誌恨拉住她手,說:“小心!”郭襄道:“小心什麽?”劉誌恨道:“這個深潭據說直通黃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時北方大旱,唐玄宗曾書下禱雨玉版,從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這裏直通黃河?那可奇了。”劉誌恨笑道:“所以你萬一掉下去了,我就要到黃河去撈你了,當然,這也是故老相傳而已,誰也沒有下去過,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時,楊貴妃是不是站在他身邊?後來下雨了沒有?”劉誌恨哈哈一笑,說道:“這個你可問倒我啦。看來老天爺愛下雨便下雨,不愛下便不下,未必便聽皇帝老兒的話。”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貴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劉誌恨心中一凜,暗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何以有這麽多感慨?須得怎生想個法兒教她歡悅喜樂。”正欲尋語勸慰,郭靖突然“咦”的一聲,輕聲說道:“瞧是誰來了。”

劉誌恨順著他手指望去,隻見山崗下有兩人在長草叢中蛇行鼠伏般上來。這兩人輕功甚高,走得又極隱蔽,顯是生怕給人瞧見,但劉誌恨眼力異於常人,遠遠便已望見,劉誌恨低聲道:“這兩人鬼鬼祟祟,武功卻大是不弱,這會兒到華山來必有緣故,咱們且躲了起來,瞧他們作何勾當。”三人在大樹岩石間隱身而待。過了好一會功夫,聽得踐草步石之聲輕輕傳上。這時天色漸晚,一輪新月已掛在大樹之巔。郭襄*在劉誌恨身旁,她對上來的兩個人全不關心,望著劉誌恨的側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終身得能如此和小姐夫相聚在一起,此生再無他求。”但覺此時此情,心滿意足,隻盼時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內心深處,卻也知此事決不能夠。劉誌恨在暮靄蒼茫中瞧得清楚,但見郭襄長長的睫毛下淚光瑩然,心想:“她神情有異,不知懷著甚麽心事。我總得設法幫她辦到,好教她歡喜。”隻聽得那兩人上了峰頂,伏在一塊大岩之後。過了半晌,一人悄聲道:“瀟湘兄,這華山林深山密,到處可以藏身。咱們好好的躲上幾日,算那禿驢神通如何廣大,也未必能尋得到。待他到別地尋找,咱們再往西去。”劉誌恨瞧不見二人的身形,聽口音是尹克西的說話,他口稱“瀟湘兄”,那麽另一人便是瀟湘子了,心道:“蒙古諸武士來我中土為虐,其中達爾巴、馬光佐等已然伏法,作惡不深,隻剩下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夥。不知又在幹甚麽奸惡之事。”聽瀟湘子陰惻惻的道:“尹兄且莫喜歡,這禿驢倘若尋咱們不著,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處。咱們若是貿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裏。”尹克西道:“瀟湘兄深謀遠慮,此言不差,卻不知有何高見。”瀟湘子道:“我想這山上寺觀甚多,咱們便揀一處荒僻的,不管主持是和尚還是道士,都下手宰了,占了寺觀,便這麽住下去不走啦。那禿驢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在山上窮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尋數遍,在山下守候數月,也該去了。”尹克西喜道:“瀟湘兄此計大妙。”他心中一喜歡,說話聲音便響了一些。瀟湘子忙道:“禁聲!”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樂極忘形。”接著兩人悄聲低語。劉誌恨再也聽不清楚,暗暗奇怪:“這兩人怕極了一個和尚,惟恐給他追上。這兩個惡徒武功各有獨到之處,極少有人是他們之敵,何況他二惡聯手,更是厲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誰,竟能令他們如此畏懼?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蹤,非擒到這二人不可?”又想:“那瀟湘子說是要殺人占寺,打的盡是惡毒主意,這件事既給我撞到了,怎能不管?”隻聽得遠處郭破虜揚聲叫道:“爹爹、大姐夫、二姐……爹爹、大姐夫、二姐……吃飯啦……吃飯啦!”劉誌恨回過頭來,向郭靖和郭襄搖了搖手,叫她們別出聲答應。過了半晌,郭破虜不再呼喚。忽聽得山腰裏一人喝道:“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隻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於胡三的長嘯。劉誌恨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

他略略探身,往呼喝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隻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有兩人,一個灰袍僧人,攜著一個少年。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氣。劉誌恨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郭靖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力之深厚,竟可和黃藥師、楚天姬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說過有這樣一位人物?”那僧人奔到高崗左近,四下張望,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跡,當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兩人便在此處!”她叫聲剛出口,颼颼兩響,便有兩枚飛錐、一枚喪門釘,向她藏身處疾射過來。劉誌恨袍袖一拂,將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內功還不到那個地步,叫聲傳送不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有聽見她的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小姐夫,你快叫他回來?”劉誌恨一向不喜歡和尚,見到這些光頭就煩,當下對郭襄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他們自己的緣法不夠,你何必多事?”郭襄小嘴一撅,卻聽郭靖喝道:“兩位大師還請回轉,不然找到也要錯過了。”劉誌恨大怒,但郭靖哪裏會怕他?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說道:“有勞高人指點迷津。”郭靖吟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郭靖的聲音,這一驚非同小可,相互使個眼色,從草叢中躥了出來,向東便奔。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相距尚遠,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洞,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黑夜裏卻也未必便能找著,當下伸指一彈,呼的一聲急響,一枚飛錐破空射去,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劉誌恨不知那僧人找這二人何事,不欲便傷他們性命,這枚飛錐隻在二人麵前尺許之處掠過,激**氣流,刮得二人顏麵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聲低呼,轉頭向北。劉誌恨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再將二人逼了轉來。便這麽阻得兩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崗。瀟湘子和尹克西眼見難以脫身,各出兵刃,並肩而立,一個手持哭喪棒,一個手持軟鞭。尹克西那條珠光寶氣的金龍鞭在重陽宮中給劉誌恨震得寸寸斷絕,現下這條軟鞭上雖仍鑲了些金珠寶石,卻已遠不如當年金龍鞭的輝煌華麗。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瀟、尹二人,先向空曠處合十行禮,說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高義。”劉誌恨看這僧人時,隻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便如是一位飽學宿儒、經術名家。劉誌恨偏偏最是厭惡這種人,可郭靖卻是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揖還禮道:“在下郭立青,拜見大師。”這郭靖知道自己名頭大,不敢道出真名,遂將名字拆開來說成郭立青。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首座等我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為似乎還不如這位高僧,何以從不曾聽他們說起?”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郭居士尊範,幸何如之。”向身邊的少年道:“快向郭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郭靖還了半禮。這時劉誌恨和郭襄也均現身,覺遠合十行禮,甚是恭謹。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劉誌恨和郭靖的對手,若要逃走,也是絕難脫身。兩人目光閃爍,隻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郭靖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堪稱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走少室山寶刹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北俠郭靖義守襄陽,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隻道:“原來郭居士和天鳴師叔、無相師兄、無色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閑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隻為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郭靖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無聞,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說起。”

郭靖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郭靖和覺遠說話之際,眾人一一上得崗來,當下郭靖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胡三、楚天姬、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但覺遠全不知眾人的名頭,隻是恭敬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監管藏經閣,閣中片紙之失,小僧須領罪責,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實感大德。”楊過一聽,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盜竊了甚麽經書,因而覺遠窮追不舍,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倒是頗出意料之外。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師施恩收留,圖報尚自不及,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麽經書不還,致勞跋涉追索?再說,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借佛經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口齒伶俐,這番話粗聽之下言之成理。但郭靖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而他們所盜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若依劉誌恨的心性,隻須縱身向前,一掌一個打倒,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立時了事,又何必多費唇舌?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眾人說道:“小僧且說此事經過,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郭襄忍不住說道:“大和尚,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說要殺人占寺,好讓你尋他不著。若不是作賊心虛,何以會起此惡心?”覺遠向瀟、尹二人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心,須得及早清心懺悔。”眾人見他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麽清心懺悔,都不禁暗自好笑。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說道:“大家原該講理啊!”覺遠點頭道:“眾位,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聽得後山有叫喊毆鬥之聲,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隻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上,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四位官員,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尹克西道:“不錯,原來是這樣,因此我們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郭靖哼了一聲,說道:“以你兩位的功夫,別說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將你們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說道躺在**無聊,向小僧借閱經書。小僧心想宏法廣道,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親近佛法,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楞伽經》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二位賜還。”

一燈大師佛學精湛,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聽了他這番言語,均想:“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我隻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但經中所記,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明心見性,宣說大乘佛法,和武功全無幹係,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再說,《楞伽經》流布天下,所在都有,並非不傳秘籍,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緊追不舍,想來其中定有別情。”隻聽覺遠說道:“這四卷《楞伽經》,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以天竺文字書寫,兩位居士隻恐難識,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眾人這才恍然:“原來勢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那自是非同小可。”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怎會借閱此般經書?雖說這是寶物,但變賣起來,想亦不值甚麽錢,除了佛家高僧,誰也不會希罕,而大和尚們*化緣過日子,又是出不起價的。”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均已動怒。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說道:“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劉宋時阿跋陀羅所譯,名曰《楞伽阿巴陀羅寶經》,共有四卷,世稱‘四卷楞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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