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效用已過

“姑姑說把馬雯關進了地下室,不送水也不送食物,大家都打賭她能不能堅持到少爺回來。”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打斷道:“你們這樣做不怕少、不怕我回來,懲罰你們嗎?”

老人像個天真的小女孩兒一樣歪了歪頭:“可是少爺你從來不管這些的啊。你都知道的呀。”

我忍不住臥槽了一聲。沒想到單以為是毒婦作惡,這個孬種少爺也是個不敢為自己女人出頭的主!

最後的結局想也知道,就是我們在地道的房間裏看見的那樣。不知為何,我心中驀然對這個馬雯產生了一絲同情。她之前在地道中為我指路,也是把我認成了她的‘少爺’?

馬鳴聽罷,抽出一根煙來,被老崔叔阻止了:“我這個老媽媽身體不好,聞不得煙味,抱歉了。”馬鳴表示理解,拿著煙盒和打火機走到門外,我瞧見他還順走了背包,回來時,手上就多了一碗賣相渾濁的符水,一個勁兒朝我使眼色。可能也是這麽多天相處下來鍛煉出了默契,我竟然秒懂了他的意思,這碗水裏麵肯定加了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肯定不能當著人兒子的麵給老母親灌下去。

於是我找了個借口找廁所把老崔叔支走了,大概拖了十來分鍾,回到大堂時,老人整個人忽然變化了一般,如果說她之前是神誌不清,甚至夢回往昔,現在她的眼神卻變得十分清醒。當我走進來時,她看向我,沒了之前那種小女生看家族少爺的癡迷,反而多了一股淡淡的懷念和惆悵,除此之外沒別的什麽了。

我心下嘿然,心道馬鳴的符咒果然有用,下次我也給整來配方,說不定能當上個專治老年癡呆的專家了。馬鳴這時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我老老實實走進來,看著老人,試探喚了一聲阿奶。老人應了,淡淡道:“你們是為了當年那件事來的吧?”

旁邊的老崔叔看見這一幕,臉上盡是喜色,道:“姆媽,你、你……”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老人卻沒有理會這個唯一的兒子,而是看向了我和馬鳴,道:“我年歲高了,早就不記事了……今日能清醒這一時片刻,完全是你們的功勞。有什麽想問的,就趁現在問了吧。”

馬鳴卻道:“老人家,這你可太高看我們了……”這是察覺到老崔叔疑惑的眼神,想把這件事圓過去。

老人卻單單揮手就製止了他的解釋。不然怎麽說年輕時也是闊過的官家小姐,人到了這把歲數,舉手投足間依然是一股不容置噱的威嚴氣勢。馬鳴平時也挺橫一人,竟然在詭異地沉默了一下之後,順著門檻兒下了。

老人似乎是牽動了一下嘴角,滿臉的老樹褶子隨著這一牽擠湊到一堆,像山野怪談裏的老婆婆。她道:“不用掩飾,我之前是見過你們這樣的人的。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男人,乞丐……對,是一個乞丐。如果不是他限製了那隻惡鬼,別說我了,和當年那事扯上關係的人都活不到今天。”

我和馬鳴對視一眼,都隱隱猜到她口中那個乞丐是誰。

斟酌著詞匯,我小心問道:“您之前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沈家少奶奶將與少爺私通的丫鬟幽閉而死,還剝了嬰兒的……?”

剩下的話我便不再好說全。老人身上經過時光的凝練,有種波瀾不驚的從容:“沒錯。當年的事是姑姑做下的,我們這些見死不救的旁觀者都是幫凶。是我們對不起她,她要報仇也無可厚非。”

我忍不住道:“你們不就是欺軟怕硬嗎。說起私通一事,男女都有責任,哪有你們這樣的,把女的弄死了,還要緊巴巴討好男的?不就是封建奴性思想作祟!”

我這話說得有點重了,馬鳴趕緊捅了我一肘子,我悶悶閉嘴不言。老人說到這裏,幽幽一歎:“你說的不錯。我早就做好了下地獄的準備。你可知當年的為什麽沈家要搬走嗎?”

馬鳴道:“難道不是因為新國成立,要跑路了?”

“並非如此。”老人搖頭的動作十分吃力遲緩,卻還是堅定道:“當年沈家搬走,是因為鬧鬼!”

“七天之內,全宅上下,死了整整十口人!少奶奶被逼得半瘋癲,天天午夜尖叫咒罵賤婢回來複仇了。死去的都是強灌紅花水,讓她流產的幫凶,當時我在現場,不知怎麽也被算了進去,可能是當時年紀還小吧,預感就十分靈驗,在死了第十個人之後,我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內心恐懼極了,那一整天都在哭泣,我爹想帶我回老宅,我也死活不願。直覺告訴我,留在莊園內還有一線生機,要是真的因為恐懼逃離了,那隻會死得更快!”

老人的聲音嘶啞沉緩,語速不急,聲線的微微戰栗蘊藉的恐怖卻深入人心,帶得我這個旁聽的也一並渾身發寒起來,情不自禁追問道:“後來呢……你是怎麽逃過這一劫的?”

老人似乎回想起了什麽記憶尤深的往事,我看見她的眼眶微微濕潤了:“當時的莊園裏,有個和她關係十分之好的男孩,是她外八親的表弟。他,他是喜歡我的。知道馬雯要來索我性命之後,就道他馬姐姐那麽善良,是不會害我的。”

“可我聽了還是害怕,他就把手上的鐲子給了我。說有了這個鐲子,馬姐姐就會知道你是善良的人。我哭了,問如果一個人對暴行冷眼旁觀,對受害者見死不救,這樣還能算是善良的人嗎?他說隻要誠心悔過,那就是算的。”

“我聽了他的話,無論去哪兒都把那鐲子死死護著,洗澡也不肯摘下來。那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被窩裏,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大得像擂鼓的聲音,我無數次察覺似有若無的腳步聲徘徊在床邊,緊緊咬住下唇不敢出聲。天亮後,那腳步聲就散了,我活下來了。”

“我正滿心歡喜,卻忽然聽得院落裏傳來一聲慘叫,我跑出去,把鐲子送給我的男孩淹死在了前院的水井裏。人們把他打撈上來,他雙目圓睜,表情是極端的恐懼。他、他是被人活生生嚇死的!”

“原道是那馬雯剛成新鬼,靈智未開,全憑氣息識人。她把帶著鐲子的人當成了表弟,把她表弟當成了我,就這樣把人害死了!”

說道此處,一滴渾濁的老淚從她眼角滑落,她涕淚橫流,滿臉都是愧疚。我聽完故事之後,心情亦是五味雜陳。仗義執言者少年夭亡,見死不救者永生慚疚,為鬼複仇者報錯對象。其中陰差陽錯,是是非非,叫人唏噓不已。

一時片刻,大堂內隻有老人幽咽的嗚嗚哭聲。老崔叔顯然不知道自己老母親還有這樣一段往事,在旁邊聽完全程後也是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索性轉身出門擰幹帕子,給老母親擦拭老淚縱橫的臉頰。

好一會兒,老人的情緒才平複下去。符水的效用也差不多要過去了,她目光漸漸又變得渾濁,一字一頓吃力道:“莊園裏的人最後死的死,慘的慘。她也就還對少爺情深義重,不曾傷害。至於我姑姑,她最後和一個瘋婆子已經沒差了,而且一生未曾生下一子半女!你們以為沈家是為避禍才遠渡海峽,但都猜錯的是,避的並非是國難,而是鬼難。你們是清潼莊園的新開發商?如果有心,就聽老婆子一句勸:那房子動不得,絕對動不得!”

馬鳴在一旁忽然道:“動了又會怎麽樣?”

“三十年前買下那塊地的人和你問了一樣的話,沒過半年,全家鬧得雞犬不寧,家破人亡。那戶人家姓孫,不信任老婆子的話,盡可以去查查看。”不知是不是意識到自己清醒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老人的語速越發加快:“你要是在明麵上進行改造可以,但千萬不能動房子的地基!”

“這又是為什麽?”

“當初因為害怕遠渡重洋後厲鬼依舊糾纏,家中老爺找高人來施過法陣。高人不知是哪個犄角旮旯挖出的爛蔥,手段了得卻也陰邪。”說到這裏,老人似乎受不了如此快速的節奏,狠狠喘了口氣,肺裏住進了隻管風箱,喉嚨裏不斷發出嘶啞的嗬嗬聲。我生怕她猝死,趕緊倒了杯水上去,老人卻一把將我的手揮開,滾燙的茶水潑灑一地,蒸騰的白霧神似上墳的焚香。

老人道:“地基裏埋著四條門檻,都是從寺廟裏拆下來的,那是極端汙穢又極端聖潔之物,隻有它們才能鎮住不世厲鬼!她百年前便是一周殺十人的恐怖角色,百年之後法力又增,若動地基,就等著全縣的人給你們陪葬吧!”她的尾音像拔高的二胡一樣尖銳上抽,忽然雙眼猛睜,從蠕動的樹皮嘴中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站在她麵前的我嚇了一跳,連忙閃身避過。老人就在我眼前直直倒下了,我伸手去扶起,卻發現她隻是雙眼低垂,並未昏厥,眼中又恢複了之前渾濁無神的色彩,看來是符水效用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