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忘了嗎

噩夢?像也不像。我好似蒙著眼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而我本不必這樣做的。心中有一股無名且巨大的恐懼,但我卻無法精準將其描繪出來。

我問馬鳴:“現在幾點鍾了?”

馬鳴看了一眼手表:“淩晨兩點半。怎麽了?休息好了嗎?休息好我們就要出發了。”

我抱著略微刺痛的腦袋嘟囔了一句:“怎麽又是淩晨兩點半?”話一脫口我自己先愣住了。又?我為什麽要說‘又’?

“你自己一個人在那裏嘀嘀咕咕什麽呢?”失神間,馬鳴已經整理好了背包,裝備好行李,招呼我道:“雖然你做了噩夢,但是睡了那麽一小會兒應該也足夠養精蓄銳了,走吧,該去對付那鬼嬰了。”

我怔怔地沒有動,好似無法從那巨大的虛無感中抽離出來,我喃喃道:“我感覺我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馬鳴道:“好了小姑娘,現在沒時間給你悲春傷秋,現在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鬼嬰解決掉。”

我被馬鳴不由分說拉了起來,這才條件反射似的跟在他身後,走入左邊地道。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正準備在拐彎處的牆角劃一下標記路線,然而卻發現這裏早就有一條劃痕標記了。想了想,可能是之前的探險者留下來的吧。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劃了一道作為自己的標記。

站在房間門口時,我看著漆黑黑的房間,問馬鳴:“你該不會讓我一個人進去吧?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馬鳴一邊把鈴鐺不響的繩索捆在我身上,一邊道:“你怕嗎?”

我搖頭道:“不是,不是害怕……我就是覺得不對勁。”

馬鳴顯然把我的話當場我自己逞能。他往我腰上拴麻繩與朱砂黃底的符咒編織而成的繩索,途中不小心碰到了鈴鐺,那鈴鐺卻沒發出半點響動。馬鳴見我神情,就解釋道:“這鈴鐺不是壞的,它隻是……”

“遇見陰氣才會響,對吧?”我問道。

馬鳴被噎了一下,訥訥地摸了摸鼻子:“沒錯,就是這樣。你小子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嘛。”

我確認了一遍自己帶的裝備。土雷彈,帶了;手電筒,帶了;打火機,帶了。我看見馬鳴燃香,搶先道:“要在香燃盡之前出來,不然鬼嬰壓製一解,我就會有生命危險。”

“呃,對。你進去的時候,除了燒毀那搖籃椅,另外還要把……”

“馬雯寄身的稻草人偶也一並燒毀。”我又接道。就好像一個接嘴的學生,而老師那些老生常談的知識點已經在我心中重複了無數遍了。可我為什麽能做到這樣,我自己也不清楚。就是一種既視感,很熟悉的既視感。

馬鳴不說話了,雙眼一眯,用一種莫名的視線注視著我。我問:“為什麽這麽看……”我?

那個‘我’字還沒有說出來,臉上忽然一涼,舌苔接著嚐到了鹹腥,那是馬鳴忽然從他的小罐子裏揚了一把黑狗血撒向我,濃鬱散發著臭味的腥氣幾乎讓我窒息,臉上黏糊糊的血漿質感也十分不好受。

我用袖子擦幹淨臉,怒了:“馬鳴你幹什麽?!”

馬鳴的神色十分淡然,淡然著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你忽然變得這麽聰明,我以為你邪祟附體了。”

我:“……”

我把話題轉移回之前,猶豫著問他:“我隻是假設……你說,有沒有可能殺死那些人的並不是馬雯呢?”

“為什麽這樣說?”

“你想,清潼莊園裏兩隻鬼。小鬼要比女鬼凶得多,從沒聽過小鬼殺人,隻聽過女鬼嚇人。馬雯會不會是為了讓那些人不要來探索莊園,被鬼嬰殺死,所以才故意殺人的呢?”我還沒說出來的還有另外一層猜測。會不會傳出清潼莊園裏女鬼殺人的原因是,見過女鬼的隻是被驚嚇一番,而見過小鬼的就直接沒命了呢?而馬雯之所以會出麵嚇人,就是為了使人們不到清潼莊園,碰上小鬼無辜喪命。

“說實話,不太可能。”馬鳴無情地否決了我的猜想:“你之前也見過場景再現了,說實在的,一個人遭受了那樣的折磨死去,不可能還存有善心的。”

我噎了一下,辯駁道:“可是她對我……”

馬鳴凝視著我,認真道:“那隻是因為你長得像沈家少爺罷了。你要是不長成這樣,你現在命都丟了好幾次了。”

我驟然一頹,想不出反駁的話語。我在說不出來的極致熟悉感中踏入房間門,先摸索到床邊,手伸進枕頭底下,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枕頭底下是空的。

我掀開枕頭,稻草腐化的飛灰撲了我一臉。**床下,前後左右,都沒有那隻稻草人偶的蹤跡。難道是馬雯自己拿走了?我心裏剛剛浮現出這個疑惑,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定。不,不是馬雯。是別人拿走了。因為在我記憶中,在某個時刻,在上次逃走之後,在這次進來之前,的某個時刻……稻草人偶是確確實實存在於這個地方的。

沒找到稻草人偶,我幹脆沒再糾結,利落起身,轉向了放置著搖籃椅的中央區域。手上的電筒忽閃了兩下,熄滅了,不知道是不是沒電了。我拍了拍手電,兜裏有兩塊電池,但我沒換。等手電再次亮起時,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曠的區域,一隻搖籃椅在漆黑的空間中,置身在一柱孤零零的光暈下,無風自動,嘎吱嘎吱搖擺著,散發著一股詭異的寂靜感。

我閉著眼不去看它,而是按照自己原本記憶中的印象直線前行。我腳步很慢,但力求穩妥,我一隻手伸在褲兜裏,我忽然記起我褲兜裏是有一個洞的,為了避免打火機順著漏洞掉下去,我手伸進去緊緊攥著它。我在心裏默數著四三二一,等數到一的時候,我睜開眼,真正的搖籃椅出現在我眼前。

我鬆了口氣,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闖關無數遍的玩家,流程就像走了很多次那樣熟悉,因為熟練而速度加快。如果我是第一次來的話,那肯定做不到這樣嫻熟,說不定等焚香要燃燒完了都還沒摸到搖籃椅附近。

耳朵從剛才開始就有零碎的雜音,此時此刻,那雜音忽然變大了起來,是馬鳴的叫喊:“別燒了快出來!焚香走完了!”

怎麽可能?以我自己計算的速度,這時焚香根本還沒有燃燒到一半才對。我震驚地睜眼,那鬼嬰就躺在搖籃椅裏,小手拿著撥浪鼓,朝我咯咯笑著。

連我自己也震驚於自己的冷血,我幾乎沒有猶豫,直接將打火機連並汽油甩入了搖籃椅中,在猝然躥升的滔滔烈火中腳步後退,那鬼嬰先是慘叫著,身體在高溫中塑料袋一般融化,然後蟒蛇吞象般裂開巨口,就像從一條腐臭的河流中漂浮上來的蒼白而扭曲的麵具,胃袋中怨靈翻滾,一股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光輝從它張開的嘴中照耀出來。

我緊緊盯著它的眼睛,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了它的眼神。毫不掩飾的惡意,高高在上玩弄老鼠的貓一樣的眼神。我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憤怒,我幾乎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奮力揮著拳頭衝上去:“你這狗雜種……”

我沒能成功接觸到它。馬鳴衝入房間,一邊吼我“你瘋了嗎!”,一邊雙手架住我的腋下,將我拖離房間。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認知,我不能離開這個房間。我一旦離開這個房間,我所有的辛苦都會白費。我在馬鳴的手下劇烈地掙紮起來,馬鳴幾乎壓製不住我,以為我遭那鬼嬰刺激發了瘋,直接一拳轟在我肋骨下。我幾乎快吐出來,本來要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整個人一下子就軟了。

馬鳴拖著我往外走的時候,我看著這似曾相識不斷倒退的房間,腦子就像過電般劇烈抽搐了一下,無數記憶和畫麵湧上腦海。

我記起來了,我是經曆過這件事的,我經曆了好多遍這件事!我絕望地察覺了鬼嬰的意圖,它就想在這樣一遍遍的輪回裏戲耍我,然後在最後一瞬間恢複記憶,享受我被真相擊潰的快感——

我掙紮起來:“馬鳴——!!”

……

“大吼大叫幹什麽?”蹲在旁邊收拾背包的馬鳴轉過身來看著我:“你做噩夢了?”

我大口大口喘氣,整個人被一股絕望感抓住,汗濕衣襟。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在化作空白,飛速遠去。而我心知肚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馬鳴,問:“你是不是真的?”

馬鳴的樣子看起來又震驚又蒙圈,他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你咋了,忽然陷入唯心主義懷疑世界?”

我搖了搖頭,說:“不,我隻是有一種巨大的虛幻感。真是什麽?假是什麽?真實與虛幻真的有明確交界嗎?如果有,我們該怎麽判斷我們身在現實,而並非夢之中……靠!你幹什麽?”

我抱住大腿哀嚎起來,馬鳴剛才在我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他一臉老神在在,世外高人般眯起眼:“痛嗎?痛就不是夢。”

雖然清楚馬鳴說的是真的,而我現在的想法才是神經病。但是夢中那股無能為力的絕望感太強大了,幾乎快要擊破我的心理防線,把我逼瘋。或許是出了保護自己的目的,我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驗證我的夢。就像有人從夢裏醒來又哭又笑,比起悲慘記憶刺激大腦皮層的那種絕望,在現實中發一發瘋根本就算不上什麽。

眼看馬鳴收拾好了那些瓶瓶罐罐,他雙手伸入背包之中,似乎想從裏麵掏出什麽東西。我緊緊盯著他,緊張地大喝一聲:“別動!”

馬鳴被我喝住,一臉莫名地轉過臉來,不明所以地停下了動作。我咽了口唾沫滋潤沙啞的咽喉,語速飛快地說道:“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了之後將會發生的情景,先別急著罵我神經病,你先聽我說——”

“你接下來會從包裏掏出一截繩索,繩索是用麻繩和符籙一起編織成的,繩子尾端係著兩個不會響的鈴鐺——這是當然的,因為它們叫清心鈴,隻有在遇見陰氣的情況下才會響起來;你會讓我一個人進去房間燒毀嬰兒椅,因為你身上中了咒印,無能為力;你包裏有一隻香,點燃了鬼嬰就會被鎮壓,但隻能維持那隻香燃燒的時間;你會在房間門口叫住我,因為馬雯寄身的稻草人偶也在房間裏,你讓我燒毀它以絕後患——”我看著馬鳴的表情隨著我每個字的吐露,從一開始看笑話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便住了嘴,問道:“你還需要我證明嗎?”

馬鳴低頭站在原地,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這是他思考時慣做的動作,我鬆了口氣,看來他是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但是轉念一想心情又沉重起來,我未卜先知知道了馬鳴的打算,那豈不是意味著我夢中經曆的那些都是真實的嗎?

馬鳴正經思考片刻,一開口又讓我的心懸了起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說我們正在陷入一個輪回對嗎?”馬鳴道:“但我認為,你的想法是錯誤的。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這很有可能是鬼嬰特地製造出幻覺幹擾你的腦子,想使我們因恐懼而放棄這次針對它的行動。”

我沒等他說完就急忙打斷道:“那我剛才說的那些你怎麽解釋?我難道不是把你的想法和打算都說中了嗎?”

“那不過是你做夢做出了癔症。”馬鳴推了推眼鏡,冷靜地說道:“這設計到心理精神學領域,我曾經為了抵靈異事件帶來的直覺失誤而特地鑽研過這門學科,就跟你簡單說一下吧。”

馬鳴語速很快,但是盡量保持著我能聽進並理解的速度。我理解了他的意思,馬鳴說,人的潛意識是具有強大邏輯的一種意誌。我之所以能推測出他之後的打算,不過是因為我曾經見過他驅邪的手段,在潛意識中運用聯想能力推演出來的罷了。

我搖頭表示不能相信。馬鳴說:“你瘋魔了。無論是焚毀稻草人和我中咒印不能下場這兩件事,都是可以憑借前因後果猜出來的。焚香有點不好解釋,不過在一些影視劇裏有焚香燃盡前鬼神莫出的設定,你看過也不稀奇。”

“至於繩索,我以前跟你說過清心鈴的作用的,你忘了嗎?”

這樣一來,我說出的那些我以為是鐵板釘釘難以辯駁的事實,在馬鳴口中卻都變成了不過潛意識和常識之間作用於大腦的充滿了想象力的聯合罷了。我無語凝噎,心中甚至情不自禁地相信起他的話來。似乎這樣一解釋,事實都變得合理起來。

馬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想想,地球停轉一秒產生的作用力就能使全球爆炸,一隻誕生還不滿百年的小鬼罷了,怎麽可能做到讓時間回溯這種地步。”

我終於勉強接受了他這種說法。馬鳴看我狀態不好,格外又讓我休息了一會兒。我坐在地上背靠牆壁,心裏和思緒都亂糟糟的,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兒,有時幾乎想跳起來大喊這鬼活兒老子不幹了,可最終還是近乎妥協般無聲地沉默下去。

馬鳴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就把我叫起來。我走過地道拐角,從地上撿了塊石頭,想要劃一道路標,一抬頭我就愣了,滿牆密密麻麻的蒼白劃痕映入眼簾。我數了數,一共有三十六道劃痕。

我愣了,說道:“這裏有三十六道劃痕。”

馬鳴看了一眼,並不放在心上,說道:“可能是之前迷路的人劃下來的吧。”

是這樣嗎?

我猶疑了一瞬,湊過去仔細觀察起來,片刻後,我冷汗冒出來了:“不。不對。”

“不對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