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希望長老能允許大聖……與我跟你一起上路,護你一路周全。

對於她的這番話,唐三藏的臉上明顯表現出了猶豫之色,他急忙站起回了禮之後又遲疑了片刻,然後才又開了口。

“女菩薩……”他躊躇著道,“你所說的‘一起上路’,貧僧自然樂意之至。隻不過,先前還在寶象國王宮的時候,無論是女菩薩你還是悟空都拒絕了貧僧的請求,怎麽現在卻不約而同地……?”

……不約而同地?

那就是說……大聖也……?

柴溪聞言望向了孫悟空,對方果然避開了她的眼神。

那麽,至少說明她之前的猜測沒錯了。她完全有理由去接著那推測下去,觀音——或者佛祖那邊隨便的什麽人在孫悟空“失蹤”的那段時間裏出現在了他的麵前,然後跟他說了些什麽話,具體內容應該和她聽到觀音所說的那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她抿了抿唇,突然回想起了那時候在寶象國禦花園發生的一切,心裏一時間五味陳雜。

明明一開始就應該察覺到的,無論他們兩個是對彼此怎麽想的、如何感受的,那句“跟老孫成親”……必定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承諾。

變化總是發生在一瞬一息之間。在柴溪與花果山交談時,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會由於一時衝動而將一切都順勢答應下來;而在她還沉浸在甜蜜的情緒中時,也並沒有想到轉眼菩薩就找上了門來——或者說,她意識到了有這個可能,卻不願意去正視它、甚至將它強自壓在心底,放縱自己愈陷愈深。

“具體緣由長老大可以不去追尋,”她歎息了一聲,然後假裝鎮定地微笑了起來,“我知道,我與大聖出爾反爾的行為實在是難以博得你們的信任,不過,我們會用行動證明給你們看。就像剛才那樣,大聖仍然會回護長老你的安危,我雖然幫不上什麽大忙,有些小事還是能做到的。”

“女菩薩想必是誤會了。”唐三藏連忙道,“貧僧沒有懷疑悟空和你的意思,隻是有些不解罷了。即便單純是論安全方麵,想想先前的事,再想想在寶象國那裏貧僧還被變成了猛虎,有你們在身邊,貧僧還是放心了許多。”

他不提寶象國倒還好,一提寶象國,柴溪心裏又有些難過。當然,這份難過被她遮掩得很好,她隻是因為唐三藏這番話偷眼瞧了瞧豬八戒和沙悟淨,他們看上去倒像是絲毫不在乎似的望向了一旁。

一旁,孫悟空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

“這樣的話就最好。”柴溪對唐三藏的話還抱有著懷疑態度,他在白虎嶺時是因為孫悟空活活打死那三“人”而憤怒、因為唯恐自己哪天受到牽連而擔憂,柴溪總因此而覺得,他不像是會對這些可能會危及自身的事情寬宏大量的人,“樹林裏已經沒有危險了,若是長老願意,即刻便可啟程

。”

對於她的提議,早就在路旁消磨了過多時間的唐三藏自然是一個“好”字,其餘幾人也沒什麽意見。等到唐三藏翻身上馬之後,他們就重新又踏上了往西的道路,隻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以一天一夜為期限,而是……直到取得真經為止。

分明就隻是又兜兜轉轉地回到了原來的目的上,思及至此,柴溪卻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感。

就保持這樣的狀態——且不說根據南海觀世音菩薩的話來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直到取經結束,而在結束以後,沒準這一切又會被劃上徹底的句號。

不,不是“沒準”,到時候她一定連想見大聖一麵都做不到。

顯然,方才的經曆對兩人而言都是影響巨大的,柴溪非常自覺地走在了隊伍的最末,和孫悟空保持了她所能保持的最遠的距離。而對方對此也毫無異議,或者說,是還沒想好該如何重新麵對她。

因為柴溪自己也是這樣的。

他們早就已經離開了寶象國的國界,現在的景象有些荒涼,柴溪不由得懷疑起他們這麽一直走下去,到晚上的時候能不能找到人家投宿。

以前不是沒有露天睡過……她現在的心情卻比那時候微妙許多。

“沙僧,我離開以後發生什麽了?”

她趕上兩步,用著孫悟空常用的稱呼叫著沙和尚,這或許是她目前唯一一個還能容易點打聽到情報的人。畢竟到了這時候,柴溪不可能再去問孫悟空,唐三藏也不可能,他會本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準則把一切都全盤托出,但那裏離孫悟空實在是太近了,被對方就這麽聽到的話,還是會感覺到別扭。

沙悟淨平時雖然經常不言不語,對很多事可很能看得分明,性格上也沒有豬八戒那麽投機取巧、圓滑利己,應該還是會如實地把事情告訴她。

——當然,柴溪也知道就算在這裏孫悟空也未必聽不到,不過還請由她自欺欺人一下,即使被聽到了,這個距離也可以讓她和大聖不是那麽尷尬。

“柴姑娘離開以後,大師兄倒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沙和尚如她所想的那樣開始回憶了起來,他的眉毛糾了起來,“大師兄一回來,就追問我們柴姑娘你去了哪裏,聽說你是去找他了之後,大師兄急匆匆地也衝進了樹林裏……隻是無功而返了。”

他的話聽得柴溪有些心驚:“……我消失了多久?”

“不多不少,整半個時辰。”

沙悟淨答道。

柴溪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和菩薩的交談維持了半個時辰那麽久,就算加上她跪下時和觀音菩薩僵持的那段時間,似乎也還不到半個時辰。那麽就隻能解釋成結界內外的時間流逝不一樣……也許大聖的情況也是這樣。

除了這中間和沙和尚的談話,這一天裏剩下的時間一行五人都是相當沉默的。也就如同柴溪猜測的那般,直到天黑為止,他們都沒走到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沒辦法在哪怕是尋常百姓的家裏借住。他們最後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湖泊邊,在湖邊安頓了下來。

夜已深了,柴溪卻壓根沒有一點睡意。

唐三藏向來堅持要避嫌,在野外露宿時她睡的地方也離師徒幾人有著不短的距離。當初提出這個主張的時候,孫悟空並沒有反對他的師父,但也要求要睡在離柴溪比較近的這邊,以免半夜突然生變。

哦,他們之間還不時橫了匹白龍馬。

今晚也是如此,白龍馬趴臥在她和孫悟空當中,與兩邊都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邊的幾個人應該已經入睡,柴溪尤其已經聽到了豬八戒的呼嚕聲。

她在黑暗之中睜著眼睛,凝視了好一會兒夜空,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身上的被子很薄,在夜裏起不到多大的遮寒效果——然而還是比孫悟空他們的要厚一些。太過累贅的行李帶著趕路也麻煩得要命,在這樣客觀的情況下,能帶上這樣的被褥都是相當不容易的了。

——睡不著。

柴溪把被子放好,自己站起了身。

本來就露宿在了湖邊,這裏離那片小湖也就走上幾步的距離,她挑了一塊還算是平整的地麵坐下,抱膝發起了呆。

濕潤的水汽縈繞在身邊,讓這個本就冰涼的夜變得更加寒冷入骨。水麵上映照出了那抹彎彎的月亮,還有幾顆明星投射在了上麵,盡管有這樣的光輝照耀著,柴溪仍然覺得這湖麵看上去比天完全黑透前大了不少,也深邃了不少。

她說不清楚心裏冒出來的恐慌是因為這湖麵還是其他的理由。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你也睡不著?”

柴溪幾乎不用看就知道這是誰,她對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實在是太熟悉了。

來人隻是長長地吐了口氣,並沒有說些什麽,畢竟他的行動已經代替言語回答了她的“疑問”。

“大聖,”不知是什麽心情驅使著她驀然開口,“你看到了什麽?”

“……沒什麽,”過了好幾秒,孫悟空生硬地說道,“五行你呢,又看到了什麽?”

她依然望著水上的倒影,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和大聖你的答案一樣。”

即便他們兩個都清楚地知道對方說的是謊話,也必須把這個謊話繼續下去才行。

肩膀上突兀地多了點不怎麽重的分量,柴溪一愣,隨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之後又看向了孫悟空。光線並不明亮,她隻能依稀看到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她勉強地稍微彎起了唇角,與此同時,有什麽幾乎要從眼中奪眶而出。

當然她終究是忍住了。

柴溪像是泄了力一般放鬆了身體,任由對方攬過了自己的肩。緊接著,她單手撐地,微微抬起了身子。

她知道自己正在顫抖著,這顫抖一陣強似一陣,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因此而徹底失去力氣。

——最後一次。

菩薩啊,原諒她吧,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柴溪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隻接觸了短短的一瞬間之後,她就離遠了些。

“晚安,大聖。”

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就像聽到任何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她從他的懷抱裏退了出來,與其說是走了回去,她的舉動更像是在逃離。

然而就是在那一刹那,柴溪還要更清楚地意識到,她少了什麽。

她的心裏少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