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此言一出,那個假道士的呻|吟聲更淒慘了。

“姑娘,這位姑娘你此言差矣啊,”他期期艾艾道,似是因為腿腳莫須有的疼痛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貧道方才是在那邊受了驚嚇,那裏來了一群烏壓壓的妖怪,嚇得我連忙就跑,沒想到一個失足沒看到前麵的路,直接從上麵摔了下來,結果沒想到竟然把腿給摔斷了。”

“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遇上人,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說著,假道士懇求般地看向了唐三藏,而被他這麽注視著的這位雖然還保持著警惕,神色卻也隱隱有些不忍,不難看出其內心裏正激烈地動搖著,“師父救我!”

……這小詞兒還一套一套的。

柴溪盯著他瞧了兩秒,搶在唐三藏徹底動搖之前開口道:“現在這種狀況我們不能貿然幫你,畢竟我們連自身都難保,而我剛剛可是聽到了消息說,這山中居住的魔頭之一變成了一個道士的模樣往這邊來了。既然你自稱是個真的,那你從哪個道觀來?”

“你們再往西走點就看到了,”那道士卻沒被她難住,反倒是對答如流,“唉,真是的,貧道騙你們幹嘛,你們看看我這腿。”

[他騙人。]

平頂山氣憤地說,然而她天然的性格加成讓這話並沒有體現出多少憤怒的情緒來。

[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嗎?我在這裏待了少說幾千萬年,可從來還沒看到過也沒聽說過西邊不遠處有個道觀。]

柴溪聞言卻沒有做聲,不消平頂山的進一步解釋說明,她也完全猜得到這隻是個妖怪——來巡山的應該會是銀角大王——的謊言罷了。然而問題來了,在場的眾人之中能聽到平頂山聲音並傳達對方意見的隻有柴溪一個人,其他的事情還好說,這時候這麽轉達出來未免有仗著這個優勢歪曲事實的嫌疑。

是的,這一能力一方麵讓柴溪的消息較之其他人而言極為靈通,而另一方麵,卻也並沒有多大的說服力——需要她打聽一定情報的時候除外。

幸好這時候不需她在說什麽,唐三藏也有所顧慮了。

“女菩薩說的也有些道理,”他雙手合十,神色遲疑,“這位先生,你不在觀中侍奉香火,倒來這深山老林裏做什麽?”

銀角大王——至少據柴溪推測是如此——應對自如地長長歎了口氣:“唉,師父你不知啊,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我確實是好人家的兒孫,做了道士之後也總好好待在觀裏適逢香火,隻道是這山南邊有位施主的邀約,本來貧道還有個徒弟一起同行,卻在樹林裏就與他走散了,也不知他現在遇上那群妖怪與否,是死是活、是好是壞啊。”

他這擔心看上去倒不似假的,知道真相的柴溪隻能默默給這演技點個讚。

……不對,現在不是點讚的時候。

想到這裏,左思右想也沒找到合適解決問題辦法的柴溪詢問似的看了看孫悟空,卻正好和對方對視上了,不僅如此,他迎著她的眼神還點了點頭。

……不是吧?

至少柴溪自信她明白了大聖的意思,可她覺得,這麽做是不是還是有點不妥。

可惜她自己也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了。

所以,她隻好微微聳了聳肩,默認了這個提議。

“這位老先生,”孫悟空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真身,但經過上次的白虎嶺白骨精事件之後他也學乖了許多,早就不會像遭遇白骨精時那樣徑直一棒子走上去把對方打倒在地了,“我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好了,我師父為人慈悲,多半也是要信你的。不過,看你腿腳多有不便,恐怕連馬背也爬不上去,不知這個忙你想我們怎麽幫?”

“這個……確實如你所說,且不說貧道現在受了傷,就憑我現在這副老身子骨也沒辦法上馬。”銀角大王這也就順著台階下了,他強笑著看了唐三藏一眼,“更何況,你們都向貧道伸出了援手,貧道又如何好意思去勞動這位師父。各位還是能幫則幫,幫不了……索性也就算了,要是因為我一個人反而拖累了你們,貧道實在是過意不去。”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位馬上的唐長老肯定已經心軟了吧。]

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平頂山對外的個性內向羞澀,卻總能一眼看出問題的本質。她說的沒錯,柴溪可以從唐三藏的神色上判斷出來,他不僅僅是心軟了,而且還打算真的伸出援手去幫助這個假道士。

——當然,柴溪對此並不怎麽出乎意料。

“悟淨,把行李抬到馬上,”唐三藏思考了片刻後道,“然後,你來馱馱他吧。”

沙和尚才剛要應下,孫悟空就搶先道:“師父,沙僧先前好歹也挑了不少行李了,這時候就不消他再來費勁。不如就讓我來幫這個忙,師父你意下如何?”

隨著他的話語,孫悟空又瞥了一眼那銀角大王扮成的假道士,麵上雖還是溫和地笑著的,眼中的凶光卻怎麽藏也藏不住。

“既然悟空這麽說——”

唐三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已經被道士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不消師父費心,不消這位孫長老費心,我還是……”

他像是也意識到了自己說漏了嘴,張著嘴巴愣在了那裏。

孫悟空:“……”

唐三藏:“……”

沙和尚:“……”

柴溪:“……”

得,這又一個自己把自己給暴露了的。

她想起當初在白虎嶺時白骨精的表現,不由得對妖怪們的前途感到了深深的擔憂。

雖說本來到最後也沒有一個成功吃上唐僧肉的……不過都這樣的話,豈不是都是被自己給絆倒在半路上了?

“我問你,”僵持了幾秒之後,柴溪艱難地指了指旁邊的孫悟空,“剛才長老也隻叫了‘悟空’吧,你怎麽知道他姓孫的?”

“這這這這這就說來話長了,”被孫悟空那麽瞪了一眼之後、出於緊張而一不小心說錯了話的假道士真·銀角大王以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靈敏動作迅速往後爬了好幾步,臉上滿是被抓包的心虛,“你們聽我解釋——”

解釋什麽啊!

柴溪這下是徹底對妖界失去了希望,銀角大王這明明是不遺餘力地坐實他們對他的懷疑……難道說這正處於智商下線中?

不過這麽一來,孫悟空接下來無論做什麽都理所應當了。早在和唐三藏他們一起上山之前、聽聞山中有妖怪之後,他就已經從耳中取出了金箍棒,現在照著這“冒牌道士”一揮,三兩步往那跟前就要迎麵打下。

然而還沒等他趕上前去,柴溪就已經清晰地看到銀角大王搖身一變現了原形,捏訣念咒,不知是動用了什麽法術。

她本想索性豁出去自己也來個咒阻止對方,卻在行動之前被急急轉回的孫悟空一把拎住了領子,緊接著她所感受到的,就隻有失重感以及身體重重落在地麵上的疼痛。與此同時,柴溪還聽到了白龍馬警覺的長嘶聲和馬蹄從她身邊飛馳而過的聲音。

——不,不僅是這個。

柴溪確信自己還聽到了什麽由遠及近的喊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來越近了。

[天啊啊啊啊啊,天殺的土地!]

由於極度的扭曲和恐懼,這聲音已經被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程度,根本無從辨別男女。

[他叫你搬你就搬啊!快住手啊啊啊啊我恐高啊啊啊啊啊!]

……啊?

柴溪還伏倒在地麵上,她才剛想抬起頭來查看情況就見一片塵土飛起,她被這飛塵嗆得好一會兒不能正常呼吸。咳嗽了好幾下之後,飛揚的塵土終於漸漸散去,但她仍然不能清楚地看見前方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平……平頂山,是你……嗎?”她斷斷續續地問道,盡管心裏也明白,從那剛才叫喊的內容來看,說話的根本不可能是平頂山。

難道說……真的……

[不,不是我。]平頂山同樣憂心忡忡地回答道。

[我……其實我也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還是能判斷出一些,剛才那個魔頭好像是搬了一座山過來……]

[有山在?]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加入了她們的對話。

柴溪:“…………”

平頂山:[…………]

她倆似是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而到了這時候,眼前的景象終於漸漸明晰。柴溪撐著地麵坐了起來,抬頭看去的時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孫悟空仍然直直地站在那裏,他把柴溪扔出去的時候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兩人之間的距離居然足足有四五丈之遠。而他自己則將頭向右偏開,左肩上竟然硬生生地扛了一座山。雖然體積看上去有些過小,但確實是一座山無疑。

目瞪口呆的不隻是柴溪,銀角大王也傻在了那裏。孫悟空倒是笑著的,並且,笑得還頗為挑釁:“我的兒,你有本事就讓俺老孫挑個正擔,像這樣隻遣一座山來算得了什麽?”

他肩膀上的那座山倒像是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咦,我怎麽在一隻猴子的肩膀上?]

銀角大王成功地被他激怒了,又開始捏訣,柴溪可被他這舉動又嚇了一跳,徑直從地上站了起來,這就想要衝過去阻止對方。

開什麽玩笑,一座山也就罷了,要是再來一座,那——

孫悟空並沒有回頭,卻像是全然看出她要做些什麽似的開口製止了她。

“五行,你待在那裏,不要動。”

他話裏仍然帶了些不屑:“這點程度而已,俺老孫還扛得住。”

又是一陣塵土飛揚,柴溪下意識地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隨即卻又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麽,急急忙忙地把胳膊放下。她看見了,這下孫悟空可是紮紮實實地擔了兩座山,身形卻依然巍然不動,像是完全沒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似的。

“老孫當年可是被五行山壓了五百年有餘,”他嗤笑道,“這點重量算得了什麽?”

柴溪:“……啊?”

這什麽意思?

這是說她比這兩座山加起來還重?

她眯了眯眼睛,卻也懂得這不是合適的去爭論的場合,這種沒營養的爭吵還是留到從這裏成功脫身之後再來吧。

[發生了什麽?]

這又是一個女性的陌生聲音,卻遠比她旁邊那座山要來得淡然許多。

銀角大王看著比剛才還要嚇得夠嗆,至少從柴溪這個角度望過去,他已經又後退了大約十丈的距離。但柴溪的視力早就不是常人能比的了,即便是這個距離,她也能看得出他被嚇得有些站不穩了。

——糟糕。

她眼睜睜地看著銀角大王又捏了一個訣,口中喃喃地念動著什麽。這應該……還是先前的那道法術,他無疑是想再搬一座山過來。

既然兩邊肩膀上都各自擔了一座山,那接下來這座山肯定是要——

柴溪意識到了什麽,她雙腿有些發軟。她的腦海中飛快地閃現出了見到觀音菩薩時的情景,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菩薩的話語,隻是,眼下的狀況已經容不得她再去為自己所將要失去的東西悲傷了。

天邊已經有小小的黑點顯現,並以幾乎不可想象的速度接近著。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還有些顫抖的右手卻已經搶先抬了起來,在此之前,柴溪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危急關頭如此迅速而準確地完成這個複雜的術式。

另一道法術她曾經試過一次,而這個卻沒有。

真言就像是刻在她心底一般的清晰明了,柴溪隻用閉上眼睛,那短短數十個字就可以出現在她眼前,讓她準確無誤地念出來。

就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那一瞬,她察覺到喉頭有鹹腥的**湧上,柴溪被那**狠狠地嗆了一下,在意識到那**究竟是什麽之後,她硬是又將其咽了回去。

她平複著呼吸,緩了幾秒之後,抬起頭望了過去。

奏效了。

那座山被她生生停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