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又是一個深秋時節。

[……要是我身上有楓樹就好了。]

她瞪著對麵山上那一片片紅色,不由得一陣羨慕嫉妒恨。

這是柴溪一直以來的遺憾,她身上的顏色從春天的嫩綠到夏天的綠沈,再到秋季的緗色,然後……然後就禿了,幸好還有白雪幫她遮擋遮擋。

在這種情況下她足足度過了五百年有餘,每當她即將重新禿——呸,每當她身上樹木的葉子變黃的時候,對麵遙遙看去卻還是一片火一樣的紅。這讓柴溪很是有些羨慕,她一年四季隻能那麽換幾種顏色,要是能再多點紅色點綴沒準能好看一些。

“這有甚麽好羨慕的?”有“美猴王”之稱的齊天大聖卻對此有些不解,“在我看來可沒什麽分別。”

[這是山的憂鬱。]

柴溪沉默良久,深沉地說。

[你一隻猴子,不會懂的。]

孫悟空:“…………”

他是一隻猴子招誰惹誰了!

但他的確是招惹柴溪了,而柴溪的性格,有那麽一丁點的瑕疵必報;從上次菩薩到來之後,雖然和好了,可她也沒少擠兌那位齊天大聖。

不過,再怎麽擠兌,孫悟空畢竟是孫悟空,齊天大聖畢竟是齊天大聖。麵對著這座遵從佛祖之命壓了他五百年的五行山,一山一猴之間畢竟有著相處了如此之久的情誼在,他也壓根沒想著要計較什麽。

因此,柴溪總有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這不,她哼了一聲,轉頭自己調節心情去了。

但這一轉頭,她也就愣在了那裏。

[大聖!大聖,快看!有人來了!]

“啥,”對方卻遠沒有她那麽激動,“是誰?”

——對啊,是誰呢?

就像是有一桶涼水從柴溪頭頂澆下來似的——不,現在一桶涼水已經遠遠不夠了,恐怕得有一片瀑布才夠用——這讓她冷靜了下來,柴溪這才意識到,她瞎激動個什麽勁兒啊?

她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遠遠地走來的那一行人,發現其中三人手裏拎著什麽東西,與其說那是武器,倒不如說更常在獵戶手中見到,是專用來對付山中野物的。而三人中的領頭人物更是穿戴著齊整的動物皮毛,體格也頗為健壯。

在他們中間走著的,則是位光頭和尚,他身上那袈裟與手中的九環錫杖都無疑昭示了他身份的不凡。

柴溪的心沉了下去。

[大聖,他來了。]

“哦?”孫悟空的聲音聽上去是刻意而為的漫不經心,“所言何人?”

柴溪沉默半晌,終是一字一頓地答道。

[東土大唐前來取經之人。]

她知道唐三藏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隻是個肉體凡胎的和尚;盡管和觀音菩薩所來那次不同,她並不用擔心被他人探聽到自己的聲音,但柴溪仍然從始至終未發一言,無論那聲聲“我師父來也”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刺激。

她聽著孫悟空道盡他的承諾,也聽著他告訴唐三藏如何救他的方法,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唐三藏在那領頭獵戶的攙扶下一路上了山頂。

柴溪想起她到這裏來的第一日,即便已經過去了五百餘年,記憶裏的模樣與情景也未有絲毫改變。那時,她並沒有對齊天大聖施以援手,對方靠著自己的力量才剛冒出個頭,就被神官發現,以至於連她的頭頂上都被貼了張壓帖。

如今,那壓帖終得被揭下之日。

柴溪聽得唐三藏在她頭頂一番叩拜禱告,而後,那貼在巨石上的壓帖被輕輕揭起——

就連柴溪都覺得身子一輕,在已經適應了幾百年沒辦法真正自如活動身體的感覺後,她一時間竟有些站立不穩。

唐三藏一行人被孫悟空催促著走遠了。

柴溪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知自己是該喜該悲。

[大聖,你就這麽打算走了?]

她完全是強作歡笑地開著玩笑,柴溪不清楚在孫悟空破山而出之後自己將會如何,如果碎裂成石的話,她還會有意識嗎?

或者說,她能回到她原本的那個時代呢?

孫悟空好半天的時間都沒說話,然後,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那麽,五行,你希望我離開這裏嗎?”

[我?]

突然間被征求意見,柴溪愣了一下。

[從我自己的角度而言,我確實不希望你走。]她坦誠地答道。

[既然已經相處了五百多年,可以的話,我還想和大聖你這麽一直相處下去啊。可是,這麽一來,對大聖你來說就太悲哀了,不是嗎?]

[如果取來真經,就能夠普度眾生、福及百姓的話,如果取經路上沒有大聖你就不行的話,那麽於情於理,你都是該去的。不過,我覺得,最關鍵的原因還是要看大聖自己了,是選擇在這裏無期限的限製或是某種限製的自由,都該你自己作出決定。]

說著,柴溪話鋒一轉,半抱怨半陳述道。

[就算這麽說,其實大聖早就做好決定了吧,去或不去,在你告訴那和尚壓帖所在之處時就已經注定了。即使問我的意見,能改變得了什麽嗎?]

這樣就夠了。

到了最後,比起讓他留下的私心,她還是覺得,她憧憬的不是那個被壓在五行山下滿目頹唐之色的孫悟空。

“再走!”

沉默了有一會兒之後,孫悟空仍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扯著嗓子高叫道,以此提醒那一行人。

“一會兒俺老孫會輕點兒的。”

柴溪心知他說的是什麽,無非是破山而出的事。他的意思是,到時候會盡量以對她最少的損傷來脫離,殊不知,這損傷本來就是心靈和肢體雙方麵的。

那時候到底會發生些什麽呢……?

[沒關係啊,反正我早就有大限將至的心理準備了。]

“‘心理準備’是甚麽?”

[什麽嘛,之前不是給大聖你說過的嗎,心理準備不就是——]

柴溪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知道唐三藏他們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動手吧。]

孫悟空卻依舊不依不饒:“‘心理準備’是甚麽?”

換在以往,繼續發展下去的話,這就是他們有時會出現的可以稱之為吵嘴的日常。但現在,柴溪已經打定了主意閉口不言,她生怕自己再說些什麽,會讓自己難過的心情泄露半分。

——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經傳達出去了。

而孫大聖如此不依不饒,她是不是可以自作多情地理解為,同樣也有些舍不得呢?

身體自底部傳來了崩裂的疼痛,與此同時,柴溪感覺得到,從裏麵有什麽東西來回衝撞著,似乎在尋找著一個正確的突破口。

那似乎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比起那崩裂的疼痛而言,那力量撕扯著她的身體,這才是讓她最痛苦的。

她的視野漸漸模糊了起來,柴溪最後看到孫悟空站在她麵前,但那來自身體內部的紛爭仍未停止。

……不知過了多久。

有什麽漸漸平息了下來。

柴溪總算恢複了意識,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比之前剛被貼上壓帖時還要沉重萬分。她又有了第一日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眼皮也依舊那麽沉甸甸的,但和之前不同,這次,她並沒有覺得有誰在阻止她的動作。

——她相當順利地睜開了眼睛。

蔚藍的天。

潔白柔軟得就像是棉花糖一樣的雲。

柴溪有種錯覺,有一種自己的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的錯覺。

真是的,山怎麽可能餓得肚子叫嘛……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側耳去聽時,果然已經不再聽得到那“咕嚕嚕”作響的聲音。

說起來,她昏厥之前,好像孫大聖才成功脫身吧?但那巨大的噪音怎麽聽都是山崩地裂了,當時她也確實感到了相當劇烈的疼痛。也不知道她現在還是不是山,沒準因為那崩裂成了塊石頭,那才好玩呢。

這也算仙石吧?

沒準天天吸取天地之精華之後,她也能化作一個石猴。

……想想就好多槽點,但意外地感覺很有意思。

柴溪試著翻了個身,卻感覺到身下的石板稍微晃了一下,嚇得她連忙抓住了石板的邊緣。

……石板?

……抓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扣在石板那參差不齊的邊緣上的手指,白皙、柔軟,確確實實是,人類的五指。

柴溪收手重新麵朝天躺在石板上,她試著稍稍活動了一下雙腿,然後發現自己竟然成功了。

她把手舉在眼前,重複著握拳又鬆開的動作,不知一共做了多少次。

仿佛做再多次,也無法讓她相信,她已成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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