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情……劫?

柴溪眨了眨眼睛,對於觀音這個說法卻並不是很信服,甚至於還有些迷惑。

“抱歉,我並不太明白菩薩為何這麽說。”她依然沒有低下頭,就那麽注視著對方,“且不說所謂‘情劫’到底是什麽含義,就單從方才所言之事來看,即便是‘情劫’,如若一開始就不讓我跟著去,現在怎麽會多出這麽多麻煩。”

“既是情劫,又怎可能如此輕易了事。”

剛才那短暫而轉瞬即逝的歎息就像是柴溪的錯覺似的,到了現在,南海觀世音的語氣依舊顯得有些悲憫,這自然無論與她的身份還是向來慈悲的心態都是相稱的:“若要修成正果,須得六根清淨,要是心中一直惦念,怎麽來得無欲無所求。”

“他當然知道你還在那原地裏候著,”觀音菩薩接著說道,“無論是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容貌,你既然還在那裏,就始終是一個念想。”

“但是——”

柴溪本想再開口問些什麽,卻在脫口而出之時就意識到了菩薩話裏隱含著的意思。

觀音菩薩說的沒錯,因為大聖知道她還在那裏。

她還記得她因過度的疼痛而幾乎昏厥之時,從已經模糊的視線之中,依然可以辨別得出大聖站在她麵前的身影。

柴溪不知道孫悟空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時候孫悟空囑咐唐三藏和劉伯欽他們往原路退回了那麽多裏路,想必也做好了再一次從她麵前經過的準備。而柴溪願意認為,他最後站在她麵前所看的那一眼,也許是確定了她的狀況安好。

按照觀音菩薩的說法,大聖是在那時候有了不明不白的隱約情愫,這情愫有可能讓他不得六根清淨。所以如來佛祖才會在剛剛化形成功的柴溪麵前出現,應允她去和唐三藏他們一行上路,然後,再由觀音出麵,從柴溪這一方下手,徹底讓雙方死心。

很奇怪。

到了這時,柴溪最好奇的卻是,大聖的心態態度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

這看上去似乎是個不去問他本人就無解的問題,畢竟柴溪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候確實是過於遲鈍了,在那五百年甚至於之後的相當一段時間,都還隻是把孫悟空和她之間的關係當成是——“友情”?

如今想來,卻著實好笑。

“我明白了。”幾秒之後,她慢慢說道,“不過,我剛才說過,我不會背棄與菩薩的諾言;然而,菩薩想必也明白,這於我而言,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你會做到的,”觀音菩薩顯然話裏有話,“這於你於他都是個最好的選擇。”

“或許……確實如此。”

柴溪揪緊了衣角,冰涼的指尖因為衣物的摩擦倒也有些發熱:“反正,你們要的隻是那個結果,那過程如何,或許也無所謂了吧。”

她和觀音一同走出潮音洞時,觀音還沒忘吩咐善財龍女去做事。待得龍女將寶物呈來,卻隻是一段看上去一點也不出奇的繩子,甚至就像是普普通通的麻繩一般。觀音菩薩毫不遲疑地將其接過後又拋將出去,口中念念有詞地念動了咒語,那“麻繩”就那麽在空中變成了一座千葉蓮台。

南海觀世音坐上蓮台,喚了一聲“悟空”。

“在。”孫悟空聞聲應道。

“你們這便隨我去,”觀音菩薩道,“一會兒聽我安排,救你師父出來。”

接下來幾乎就沒柴溪本人什麽事了,等他們回了那六百裏鑽頭號山,觀音菩薩淨山滅火,又在孫悟空手上用楊柳枝蘸著甘露寫了個“迷”字,讓他去誘紅孩兒出來,柴溪自己就在菩薩身邊等著。等到孫悟空誘敵成功隱在菩薩身後,她也聽從菩薩囑咐,自己躲上了孫悟空的筋鬥雲上。

“你是孫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紅孩兒很快便追了過來,卻不見了孫悟空,他瞪著觀音菩薩,咬牙問道。

有那麽一瞬間,柴溪差點微妙地笑了出來,這既視感實在是太強烈,簡直跨越了時空的界限,就那麽直接從記憶深處殘存著的印象裏湧了出來。但她很快也就調整了自己的狀態,畢竟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笑出聲的時候。

某種程度上,她其實是預料得到緊接著會發生的事的。

但在紅孩兒徑直用火尖槍向眼前菩薩的心口處紮了一槍時,柴溪還是暗自一驚。

紅孩兒紮中的當然不可能是觀音菩薩的本身,那隻不過是一個觀音菩薩幻化出來的虛像,菩薩早在火尖槍剛要刺來時便丟下了那座同樣是由法術變出來的蓮台,自個兒走到了九霄空內。

柴溪和孫悟空自然是緊跟其上,而紅孩兒“平白”撿了一座觀音的蓮台,高高興興地坐了上去。

……後果可想而知。

她看著一邊在地上打滾一邊把眼淚都給笑了出來的紅孩兒,陷入了有些詭異的沉默之中。

她知道觀音菩薩命善財龍女拿來的繩子肯定不會是什麽尋常的家夥——盡管看上去是,但柴溪也確實沒想到它起到的竟然是這樣的效果。

紅孩兒一坐上千葉蓮台,菩薩就念咒作法將蓮台現了本相,那條繩子將紅孩兒捆了個嚴嚴實實,不僅如此,還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似的開始撓紅孩兒的癢癢。雖然觀音菩薩聽進了她的求情、沒有去差木叉向李靖借天罡刀來,柴溪算是因此鬆了口氣——她於情於理都不想看到那樣的場麵,可是……

這算是菩薩的惡趣味?

柴溪量度自己,恐怕被這樣對待不了多長時間就得討饒,紅孩兒卻還硬撐著,寧願在地上打滾躲避繩子的折磨,也不願說半個“服”字。

“你可知過?”

不多時,觀音菩薩開口問道。

紅孩兒:“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柴溪:“……”

孫悟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潑,”即便在這個時候,紅孩兒也沒忘記接著跟請來了觀音菩薩的孫悟空挑釁,“潑猢猻你給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著哈哈哈哈哈哈!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脫了身一定讓你好看哈哈哈哈哈哈!”

“依老孫看,”孫悟空反唇相譏,“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的肚子吧。”

“你、哈哈哈哈哈你說什麽!”

或許是由於笑聲的關係,紅孩兒的怒火聽上去都小了很多:“我非哈哈哈哈哈哈哈打死你不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柴溪看了看旁邊的孫悟空,發現他已經轉過了身去,一邊撐著樹一邊渾身發抖,八成……不,絕對是笑得。

“紅孩兒,”又等了一會兒以後,觀音菩薩用手一指他身上的繩子,柴溪可以看清楚繩子捆得又緊了些,菩薩直喚了那聖嬰大王的乳名,口吻嚴厲,“你可知你過錯在何處?”

彼時,紅孩兒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過度的“快樂”著實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折磨,他雖然還在笑著,臉上卻現出了痛苦的神色,說話也有氣無力起來:“我,我知錯了……哈哈哈哈……菩薩,我有眼無珠,饒了我吧……我願哈哈哈哈哈哈我願入法門戒行!”

最後一句話,他近乎是喊出來的。

觀音菩薩聞言,讓“麻繩”放鬆了些:“你願受我戒行?”

“我……我願意。”

“你願入吾門?”

“我願入法門。”

他話音才剛落,觀音用手又一指,繩子雖還捆在紅孩兒的身上,卻不再撓他癢癢了。但也就在這時,不遠之處傳來了一聲粗啞的高聲叫喊:“我兒!”

單隻這一聲,柴溪就明白了來者何人。

想想也知道,先前還未抵達南海的時候孫悟空就說過,他變作小蟲去探聽到紅孩兒已經差了幾個妖怪去請他的父王來一齊享用唐僧肉。算算時間,牛魔王也確實該到了,隻是這時機場景,的確都不可能會讓人愉快。

孫悟空見了牛魔王來,抱拳稱了聲“大哥”。

柴溪什麽都沒說,卻也左右打量了牛魔王幾眼,相比較在七兄弟裏排行最末的孫悟空,他生得虎背熊腰得多。牛魔王頭上戴著一頂鐵盔,身著一副黃金甲,還踏著雙麂皮靴,再加上那對牛角,倒也顯得很是精神非凡——如果忽略長相,或是那血盆大口和銅板般的牙齒的話。

“賢弟,”從牛魔王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來,他這會兒非常不滿,又很擔憂自己兒子現在的狀況,隻是礙於觀音菩薩在場,他不敢造次,也不敢貿然和孫悟空在這時候翻臉,“菩薩,不知我兒……這如今是怎麽了,怎麽被捆在這裏?”

然而,柴溪清楚,既然他站在這裏,肯定也是被他兒子派去的妖怪以共享唐僧肉的名頭給請過來的,多少應當也明白為什麽觀音菩薩在這兒、又是為什麽向紅孩兒出手,現在這般樣子,無非是裝傻充愣地幫紅孩兒說情罷了。

“哦,也怪我粗心,沒跟我兒及時叮嚀清楚。”還沒等觀音菩薩回答,牛魔王已經粗聲粗氣地自問自答起來,“這不,我兒確實是捉了唐僧,我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就趕來想要製止他。我兒他少不更事,還希望菩薩能寬宏大量,放他一馬。”

“你也不用心急。”

觀音菩薩慢悠悠道:“他假變作我的模樣招搖撞騙,又捉了大唐來的取經人,這兩樁罪名加起來,方才也盡數算清了。不過,他向我求饒時又許下承諾,說要入我法門,我便也應允他做我一個弟子。”

牛魔王聞言也目瞪口呆地看了紅孩兒半晌,他兒子沒了繩子的“騷擾”,這時也在地上盤腿坐得自在,被父親目光一掃卻也心虛地低下了頭。牛魔王愣了這半天,而後才向著觀音菩薩道:“既是如此,我便也不多說什麽。我兒能受了菩薩正果,也……也算是他之幸事。”

“那就好。”

觀音菩薩隻簡單地說了三個字,而後從袖中取出了把金剃頭刀,衝紅孩兒招了招手,紅孩兒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走過去,由著觀音菩薩幾刀將他剃作一個太山壓頂的發型,得了個“善財童子”的名頭。

可惜他也著實是不甘心,解了繩子轉頭便跟牛魔王道:“父王,孩兒被這猢猻可是折騰得不輕,你卻與他稱兄道弟。”

“你休胡言,我與孫悟空早在幾百年前就確是八拜結交的兄弟,”當著孫悟空和觀音菩薩的麵,牛魔王自是斥道,“不孝子,你如今這般說辭,豈不是毀我兄弟情義。”

“父王將他當賢弟,他卻未必回報父王同等的情誼。”紅孩兒依舊憤憤不平,“父王可曾聽聞,這猢猻的作風也極是不正,他強搶了別人的姘頭不說,還讓對方懷上了他的身孕,這般為人,豈是我能夠容忍的!”

牛魔王:“……”

孫悟空:“……”

觀音菩薩:“……”

柴溪:“………”

誰能告訴她紅孩兒為什麽突然化身正義小戰士了!

……不對重點不在這裏。

“滿口胡言!”她心頭怒火乍起,立刻開口斥責道,甚至不敢看上一眼觀音菩薩現在臉上的神情,生怕對方猜出紅孩兒口中的“姘頭”就是她,柴溪眼珠一轉,索性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你怕是剛才笑糊塗了,現在腦袋還在暈著呢,何時發生過這種事,你倒是說說看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柴溪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牛魔王,“我倒是記得,我們剛來到這山裏的時候,還從某人的口中聽說了‘父親被強盜所殺,母親被強盜搶去做了壓寨夫人’這種言論,恐怕說出這種話的人現在還在這裏站著呢。”

牛魔王:“………”

紅孩兒:“……!”

“恕我眼拙,”從牛魔王的聲音中,柴溪聽得出來狐疑和隱約的怒火,“還不知姑娘是何許人也,何出此言,那‘某人’又是誰?”

“我隻是出於某些原因而一起跟著長老他們上路的無名氏,”她並沒有被對方的氣場所壓,落落大方地回應道,“言微人輕,也沒多大的本領,不必這麽在意我的話。隻不過,你作為大聖的義兄,既然這麽問我,我自然應當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才是。”

“但關於這件事,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柴溪看了看紅孩兒,“具體的意義,應該問令郎才能知道前因後果了。”

牛魔王立刻也看向了紅孩兒,而後者,在他的目光下全然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然後才反應過來這舉動的不妥之處。

“父王,你相信我,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反應過來之後,紅孩兒立刻挺了挺胸脯,然而這並沒有起到什麽效果,他先前下意識的動作已經將他自己出賣了,因此,他這時的辯駁聽上去多少有些蒼白無力,“難道說,你願意信她都不願意信我嗎?”

“我當然願意信你。”

牛魔王越發怒火滔滔了:“隻是,我方才還未開口,你退什麽?”

“……父王為王多年,”紅孩兒立刻恭維道,“氣魄自然不同常人,甚是怕人,孩兒一時也被震懾也是正常。”

牛魔王:“……你是不是當你父王是個傻的?”

“是——”紅孩兒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啊,不是。”

“我……”牛魔王看上去簡直也是被氣暈了頭,抄起他那把混鐵棍就準備往紅孩兒身上揍,“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

紅孩兒在前麵跑,牛魔王在後麵追。紅孩兒想必也是知道自己的法力不及他的父王,索性繞了一圈之後直接躲在了觀音菩薩的背後:“菩薩救我!”

“你也且消消氣,”紅孩兒一躲至觀音菩薩背後,牛魔王自然也不敢對著觀音菩薩動手,菩薩規勸道,“他方才的言論確是不敬,不過,他既然已經入我門下,我自然會助你管教他。這裏有個金箍,是如來遣我去東土尋取經人時所贈,現在還剩著一個,但我暫時不會將這個套在他身上。”

到底還是父母心,即便剛才還喊著“不孝子”要追打紅孩兒,這時候牛魔王聽到觀音菩薩這麽說,也鬆了口氣。

“父王,你也別怪孩兒,”紅孩兒不怕死地從觀音菩薩身後探出個腦袋來,為自己辯解道,“那時候孩兒確實是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了,幹脆就變作一個孤兒,說……”

他硬著頭皮說了下去:“說我爺爺叫‘紅百萬’,爹爹叫‘紅十萬’,強盜借錢不成,就……就將爹爹殺了,看娘有幾分姿色就強搶去做壓寨夫人……”

牛魔王怒氣衝衝地看了一眼柴溪:“那她說的還就是真的?”

“……其實……確實是真的,”紅孩兒又往觀音身後躲了一步,“可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啊,我隻想借此博取唐僧他們的同情心……”

“不孝子!”

牛魔王大喝一聲,上前兩步趕上立刻拔腿就跑的紅孩兒,把他後脖領子提溜起來,麵向觀音菩薩道:“菩薩,多有冒犯了,我這孩子實在得教訓教訓。待我把他帶回去見過他母親,處罰過後就把他送回南海。”

畢竟是紅孩兒的生身父親,觀音菩薩勸了兩句不得,卻也隻有點頭同意。

望著天邊他們二人——牛魔王揪著紅孩兒後領遠去的背影,柴溪在心裏默默地點了一根蠟燭。

人要自己作死那……那還真是攔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