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的另一邊,安靜得就像另一個世界。埃爾·加布裏看著西邊的天空,保持著沉默。和魔界的血日不同,羅密得熾烈的光芒對血族來說就像是最劇烈的毒藥,就算是已經晉升到侯爵級的他也感覺身體不適,無法發揮出超過七層的力量,普通的月族戰士在這恐怖的天敵麵前大概連穩穩站立都會變得困難,隻有在夜晚,皎潔的伊莉娜依然是他們的最愛。

雖然埃爾帶來的是加布裏家幾乎所有的精銳戰士,但他並不準備將這支寶貴的力量扔到這恐怖的戰場上,對於這座城市的抵抗,他一點都不看好,絕對的強勢兵臨下,雪舞人一點機會都沒有,唯一稍微有點威脅的不過就是那條半殘廢的龍罷了。當然,如果有那個萬一的話,他也不會坐視失敗,畢竟他也算隸屬先鋒軍。

在全族的存亡興衰麵前,無論是魁奇·達拉曼還是埃爾·加布裏都會做出明智的選擇,就算那是可恥的妥協。但如果血族都沒了,空留所謂的榮耀又有誰會記得?十三族唇亡齒寒,誰也別想單獨存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說法魔界也許沒有,但道理哪裏都是通用的。

雲殿下給的是危險,也是莫大的機遇,月族在幾年前那場內亂和隨後不知自量的追殺中元氣大傷,魔界中不知有多少種族多少大人對月族虎視眈眈。如果不是因為隨後傳出的小公主歌茜蒂雅和雲殿下那曖昧不清的親密,恐怕月族早已淪為誰的奴隸或者被人吞並。誰又能想到,曾經也是魔界諸族上位種族之一的月族竟然淪落到靠一個女人來維持種族生存的地步呢?更讓月族人感到恥辱的是,那個女人是本被月族十三族的“大人們”決定放棄的存在。

生存的希望係於歌茜蒂雅的身上,這是無可奈何,也是月族唯一的選擇。在那場突如其來的談判當中,完全被壓倒的一方,他們中最勇敢的族人,也是他們實質上的王魁奇·達拉曼拚盡所有的勇氣也僅敢提出的唯一請求——聯姻。

簡單而又屈辱的請求,對高傲的魔族來說,娶一個下等種族的女子為妻是一種絕對的恥辱,而膽敢提出這種要求的無不被視為不死不休的挑釁!近來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原魔神第二軍軍團長“隕落星辰”拒婚長公主娶一魔人混血為妻,結果不久便被宣布為“叛逆”,逐出魔族,更追殺萬裏,當年追隨他的人也被長公主屠殺殆盡。也就是雲在本該南行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月族領這種詭異的時機,魁奇·達拉曼才敢賭這一把!

隻是前車之鑒不遠,雲殿下還會犯這種自找死路的錯誤嗎?

魁奇·達拉曼提出這請求的時候,月族族長們齊齊低下了頭,生怕對上雲殿下的眼,怕自己無辜的成了魁奇的替罪羊。埃爾更是心底暗罵,魁奇想找死他不反對,但有必要拖著全族的同胞們和他一起死嗎?這個混蛋!

罵歸罵,埃爾不是不理解魁奇的想法。歌茜蒂雅小公主和雲殿下之間的曖昧關係早已不是什麽隱秘的傳聞,而日漸弱小的月族也因此受惠,便連各自背後掌控的“主人們”也收斂了許多。但是對魁奇·達拉曼,不,對整個月族來說,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月族現在是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狗,雲殿下隻是站在一旁讓那些人保持一點敬畏而已,一旦有一天他們或者任何一個人發現雲殿下其實隻是站在一旁的時候,對月族來說將是比現在更恐怖的災難。

歌茜蒂雅是否能成為雲殿下的妻子,十三族的任何一人都不關心也不敢奢望,他們需要的是雲殿下的正式表態。既然要作狗,就要帶上鏈子,那是束縛,在狗弱小的時候也是保護——打狗也要看主人。

當然,歌茜蒂雅身份的“不配”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就連大膽的提出這要求的魁奇·達拉曼都是心慌慌的,不敢抬頭看雲的臉。當時那沉重的威壓就像是一座巨石壓在眾人心頭,死亡的恐懼迫著十三族的族長們一個個跪下來額頭著地,不停的顫著,那顫動似乎沿著地板傳到雲的感知。

雲看著伏地不起的魁奇,淡漠的眼眸裏看不到一絲波動。跪在魁奇身旁的婦人,蒂裏斯汀長公主微微抬頭,熟悉的相似容顏卻比那張青澀的臉孔要成熟得多,那份骨子裏滲出來的魅力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誘人至極。但當對上雲冷漠的眼神時,蒂裏斯汀卻渾身一冷,蒂裏斯汀忽然發現自己和丈夫犯了一個錯誤,甚至所有人都錯了——什麽和小公主親密關係,什麽月月換新人,什麽收羅人類美女……胡扯!所有人都被他騙了!

那雙淡紫色的眼瞳裏沒有情感,沒有欲望,隻是鐵石。蒂裏斯汀俯下身去,將臉埋得深深的,她知道自己比什麽時候都危險。那是女人的直覺,就像是對雲的感覺。

“為什麽?”雲的聲音無喜也無怒,卻憑空帶來莫大壓力,月族人們身子伏得更低了。那並不是月族人們原本想象的作為長公主代言人的地位差,當他們見到雲的時候就明白過來了,這位殿下絕對不等同於“代言人”。那是一種自身實力所折射出來的威嚴,是雲殿下自身實力的恐怖投影,這位殿下當年以一人之力對月族造成的巨大傷害,則是將這種可怖氣氛無限擴大的最佳佐料。

直接暴露在雲視線焦點下的魁奇·達拉曼更感到背部隱隱傳來灼燒般的陣痛,重重磕下頭去,他顫聲道:“殿下明鑒,月族對殿下景仰多時,願為殿下效死,伏祈殿下恩準!”

雲沉默,沉重的威壓卻漸漸逼退空氣中的溫度,森冷的寒意如同出鞘的利劍散發出陰冷的殺氣。眾月族人愕然,任誰也沒想到向來善忍的魁奇·達拉曼竟然會這麽沉不住氣,說出這種簡直可以說是“幼稚直白”的愚蠢理由。他不知道“死”字怎麽寫麽?如果是魁奇·達拉曼一人找死估計在場的沒有一個會感到不滿,甚至還會開幾瓶陳年佳釀來慶祝月族終於少了一個禍害,但是如果這前提要加上月族全族陪葬的話,恐怕都會如在場的各族長們一般嚇得屁滾尿流了。

大難當頭,誰也顧不得魁奇·達拉曼是月族實質上的王,在魔族的麵前,他這個王又能算個屁?埃爾最先破口大罵,各族長紛紛跪地求饒,大聲指責魁奇·達拉曼的囂張跋扈,對向雲殿下的冒犯純屬他個人行為,月族全體願意和他達拉曼家族劃清界線,交由雲殿下處置雲雲。

魁奇卻是突然豁出去似的,抬頭死死的盯著雲的臉。然而魁奇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失望,就像雲的聲音一樣,他麵無表情,看不出一絲喜怒。張了張嘴,他想說些什麽“魔界勢力縱橫交錯,月族可以當狗,但要主人給個證明”的,但是卻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寒氣堵在他的咽喉,讓他說不出口。月族實質上的王突然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的低了低頭錯開那空洞死寂的目光。

雲目光一掃,接觸到他視線的月族人們無一不低下頭去,他偏著頭像是在沉思,良久,他說:“好。”

低沉的話音傳過,族長們不敢置信的偷偷對望著,滿臉的欣喜若狂。再桀驁不馴的人此刻都不得不佩服魁奇·達拉曼又一次演繹的“神奇”,下意識的所有人偷偷的望向魁奇,卻驚訝的發現這位“王”前額觸地,渾身微微的顫著。

怎麽會這樣?雲殿下不是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嗎?埃爾滿心疑惑,但是當年加布裏當家的悲慘下場和臨別教誨,都讓他清楚認識魁奇·達拉曼絕對是月族中真正的有遠見者。埃爾迅速重新低下頭去,還有下文。

密閉的房間突然有冷風吹過,拉長的陰影像是毒蛇吐信,族長們將頭埋得更深,像是這樣就會更安全些的鴕鳥。

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踏在族長們的身上,魔核也隨著腳步聲越跳越烈,像是要衝出咽喉似的,直感到氣血一陣陣翻湧。埃爾低著頭,眼角餘光卻一直關注著魁奇·達拉曼,他注意到這位“王”跪伏的姿勢是完全表示臣服的五體投地,就像放棄了所有的驕傲,自尊以及其他一切抵觸的東西,就仿佛奴隸對主人的順從。

埃爾感到無從說起的悲哀,苦苦掙紮的月族終於也要為驕傲畫上終點麽?比起悲哀,他更感到由衷的憤怒,魁奇·達拉曼這頭嗜血的狼在強大的外敵麵前毫不猶豫的就將月族出賣了,早知也不過如此,老加布裏的犧牲又有什麽意義?他鄙夷魁奇·達拉曼的膽怯,在強敵麵前瑟瑟發抖,那算什麽?諂媚?真是惡心的伎倆。看來,如果雲殿下“看”上他,他肯定會欣喜若狂的把屁股送上去吧?埃爾在心裏惡意的揣測著,直到接下去突如其來的發展震愕了他肮髒的思想。他聽到那平淡的聲音這樣說——

“那麽這樣就可以了吧?”雲平淡無波的聲音終於讓埃爾感到屬於上位魔族的森冷,淡紫銀發的魔人將月族名義上的女王,魁奇·達拉曼的妻子,古茵帕斯長公主蒂裏斯汀·古茵帕斯一把抱起,左手挑起她的下巴,像是在挑選牲口似的微微蹙眉,居高臨下的向懷中女人的丈夫發問。

埃爾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不需言語,因為這種憤怒正在他的身上燃燒——即便是名義上的,那也是月族現在的女王!雲隨意的一瞥像是不經意似的落在埃爾的身上,仿佛一盆冷水迎頭澆下,他瞬間清醒過來,剛要站起的身體沒了一絲力氣,他用盡可以想象的一切肢體語言表示他的謙卑,就仿佛剛在腹誹的魁奇·達拉曼。偷眼覷望,卻見雲的視線始終落在蒂裏斯汀的身上,如同在檢查新到手的玩具,而剛才的一瞥似乎隻是他的錯覺。埃爾突然對魁奇·達拉曼感到一絲敬佩,至少在雲魔的麵前他竟然還能憤怒,而自己卻在一眼下就喪失了思考的勇氣。

“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埃爾似乎聽到了牙齒磨搓的聲音。也許真的是他的錯覺,因為魁奇的聲音平靜安穩,和他的身體一般平穩,恭順,像是被馴服了的狗。

“很好。”雲點了點頭,一瞬間,埃爾似乎看到他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一月之後,秋寒冬初之時,蒂裏斯汀以舞妃的身份帶回了雲的第一道命令,或者說是魔神王陛下的命令,整兵備戰。而現在,他們已經踏在傳說中的理想鄉——雪舞大陸的土地上。

雲殿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征服月族又不下達任何命令,似乎隻是單純的名義,那對他又有什麽好處?月族所付出的實際上隻有蒂裏斯汀·古茵帕斯一人而已。埃爾將目光投向城市那邊的天空,濃鬱的黑暗裏隱隱透出一抹紅,觸目驚心,突然一陣莫名的心驚肉跳。埃爾低頭想了想,隨即發出一聲呼哨,帶頭展開翅膀,就著明亮的月光,飛向西麵的戰場。

————————

夜十時,西牆的戰鬥陷入僵持,海浦·科頓和空的加入使落人群這邊壓力稍減,但是,也僅僅隻是一會。但丁冷笑,若是銀龍完好無損,便是和亞瑟辛聯手也無法擋住龍騎士,落人群更早就發起反攻,怎麽可能這麽狼狽?

聖階這種限製級武器在無人抵擋時自然是以一擋萬的無雙利器,但在更多的時候隻會陷入僵持。空本就重傷之身,加上一個為它療傷而身疲神倦的海浦·科頓,他們所能起到的作用能有多少可想而知。天空深處傳來銀龍的怒吼一聲聲更急,卻沒有打破僵局的辦法,碧綠色和墨色的箭矢在空中互擊消散,但丁眯著眼,望著天空深處那一個異常的小點,手中弓弦輕撥著,冷冷的殺機隔空互鎖——就算你們再努力也無法扭轉失敗的下場了,那條重傷的大蜥蜴,現在就是個累贅,但既然你想留在戰場,那麽剛好,我就如你所願!

另一麵,亞瑟辛正指著城牆破口大罵,整整兩天的進攻,城牆上下血流成河,但是魔界軍卻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也由不得他大急大怒。以四萬魔界人族精銳軍團突襲隻有不到五千人防守的一座城市,就算是堆也堆下來了,至不濟也該有些進展。但是事實上直到現在,他們也沒能實質性的占領並守住城牆內哪怕一寸土地。這些該死的雪舞人,頑強得就像蟑螂!亞瑟辛狠狠的盯著但丁的方向,心中狐疑不定。正當兩位魔界軍統帥因為各自的理由而陷入戰局之時,誰也沒發現,一支黑色的幽靈已經悄悄的潛向防護薄弱的左翼。

佛爾利斯一動不動的伏著,身上的護鎧之類的早已拆下,身上隻穿著單薄的不易發聲的黑色軟皮甲,悲傷負著的是裝滿足夠燃起一場滔天大火的皮袋。身體外麵塗著的泥土,把他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在黑夜下,即便城牆上下火光衝天,誰也沒看見這一支百人死士。在少年的身邊分布著各種各樣的殘肢,箭矢,死屍,血肉,還有那近百個同樣置之死地的戰友。

在他的前方,是這支百人隊的首領,也是修森死後落人群這一支黑暗精銳的首領,對這等潛行刺殺之事就像是家常便飯一樣,隻不過這次的目標大了點罷了。雖然是名義上的副指揮,但是佛爾利斯一點都不準備挑戰黑衣的權威和專業,他很清楚的記得,普法因為出門時的一點錯差被黑衣“勸”出了這次突襲。哦,是的,他就叫黑衣。

黑衣在黑暗中就像是魚在水中般自在,爬行的速度一點也不比邁開雙足跑步慢多少,身形輕盈得像一隻貓,雖然動作看起來像蜿蜒前行的蛇,安靜隱秘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可不是未經戰陣的雛,他是久經訓練又有娜蒂雅親手**出的新一代百合騎士精銳,更是武技巔峰隨時可能突破進入聖階的天才少年,否則落人群之主也不會令他參與這麽重要的戰鬥並委以重托。他並不是頑固不化那種隻知道正麵戰鬥的“騎士”,偽裝潛行他並不精通,但是以準聖階的身手來做相同的動作他相信沒有人會做得比他更好。

但前麵的黑衣卻讓他第一次見識到這種黑暗中的技巧竟可以達到這般變態的地步。他簡直不是人!佛爾利斯隻能緊緊的盯著前麵那個飄忽不定的身影,心中大罵。前方但凡傳出一點動靜,黑衣立刻比劃出一個姿勢讓大家停了下來,一會兒少年視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黑衣的存在了。如果不是武技大進,連帶著感應力也大漲,少年還真不敢誇口能始終緊跟住黑衣的動靜。

至於身旁其他人,更是一個個徹底融入身周環境裏,若不是精打細看仔細搜索,你隻會把他當作是一根木頭一堆爛泥,而絕不會想到是人。已經是冬末,聽著呼呼的勁風冷冷的吹,少年的心中一片空無。就在不久前,他在武道上剛踏出最重要的一步,就在片刻前,他剛剛告別了頹喪的自我,而現在,他要投入一場必死的反擊,作為對魔界軍的反抗者,作為雪舞人類的一員。

黑衣沒有佛爾利斯想的那麽多,大陸的命運也好,反抗軍前線也好,人類的反擊也好都沒有。這裏是落人群,他是落人群的子弟,生存在這裏,戰鬥在這裏,直到死在這裏,僅此而已。

前方已經開始可以看見魔界士兵的麵孔,沒有想象中的猙獰。當然沒有,對麵也是人類,雖然他們居住在魔界,以魔界人自居,這也改變不了作戰的雙方屬於同一個種族的事實,就像是雙方都無法改變的仇恨和戰爭。

在黑衣的手勢指揮下,這一百名精銳戰士無聲無息的散了開來,飽經修森**的黑暗戰士們在黑夜中發揮出其強悍的偽裝潛行能力,當然,這和魔界軍的強勢進攻以及落人群始終的防禦姿態也不無關係。

後城牆的喊殺聲更加大了,落在他們耳內卻仿佛變得小了,茂密的森林和灌木叢將他們的身影掩蓋在夜色之中。每隔一段距離,黑衣便比劃出約定好的手勢,事先分好的小組一組一組的分散開來,他們身上攜帶著搜集來的各類油類火粉。越是靠近,黑衣越是小心。若是正麵戰鬥,他們這百來人就算全部加上去也起不了什麽作用,為了隱秘,這一路上他們更是盡挑戰鬥最薄弱處遠遠繞過。黑衣回頭望了佛爾利斯一眼,少年緊緊的綴在他的身後,雖然動作不大標準,但從動作輕盈和無聲來看,卻並不比他稍弱多少。輕輕的讚歎一聲,黑衣打了個眼色,示意少年跟上。

他們的目標必須更加深入,火燒得越大越近,可能造成的慌亂越大,同時,也意味著更多的危險。但這些人本來就是不知道怕是什麽東西的人物,隨著繼續前進,身旁的魔界兵越來越多,他們卻仍是不緊不慢毫不間斷的行進。

佛爾利斯緊跟在黑衣的旁邊,隨著一個停止的指示,條件反射的繃成一團,手腳微縮,整個人蜷縮著,加上身外裹著的泥土,遠遠望上去就像是灌木叢中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做好這些後他這才偷偷的觀察著四周的舉動,卻發現有一小隊士兵正往他的方向而來。少年繃緊了身子,雙手緊攥成拳,靜靜的等待魔界兵走過。

咚,咚咚,咚咚,咚咚!心髒越跳越快,兩鬢滲出汗滴,少年緊緊盯著身前不遠的三個敵兵。越來越近了,近得他甚至可以看清敵人眼上的眉毛。

快點走,快點走開!少年在心中催促,卻不敢提起鬥氣,在這漆黑的夜裏,鬥氣那燦爛的顏色簡直就是天然的警報器,還是通敵的那種。以他現在瀕臨聖階的身手,即便有傷在身,這五個小兵也不是他三回對手,但隻要有一人發出警報,這一場寄托了落人群最後希望的戰鬥就完了。

他下意識的尋找著黑衣的下落,想要從這位前輩那裏獲取解決的辦法,但是他失望了。感知中已經完全失去了黑衣的下落,視野內更是看不到黑衣的存在,而那五個魔界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耳旁幾人帶著濃重口音的對話也一一入耳,四個人停在了邊上,笑罵著將另一個人踢了過來。那魔界兵嘀咕兩句,大步走將近來,佛爾利斯大吃一驚,一手悄悄地探到身後,握緊了塗黑的劍柄,手心都濕了。

少年緊張的計算著五個人的站位和距離,估量著出手的力道速度要達到多少才能在對方發出喊叫前殺死他們。他不確定對方是否已發現他,但心底已經做好最差的準備。

魔界兵在他身前不遠停了下來,少年心弦繃緊,指尖深深的陷入手掌,牙齒一咬,身形就要躍起!突然,稀裏嘩啦的水聲傳來,嘩嘩的落在他的頭上,騷臭的尿液味道直衝口鼻。少年死死的壓著跳起來的衝動,在身體躍起的瞬間生生壓下,看上去就像是地震時石頭微微晃動了一般。那魔界兵怎麽也想不到隨便找的一處地方竟然會藏著被封死的困城中的敵人,並沒有注意到那萬分之一秒的異樣。

尿液打濕了發上的泥巴,裹著滑落下來粘過少年的臉頰,讓本就麵目全非的臉變得更加的恐怖。少年動也不動的伏著,直到放水的魔界兵抖了抖離開後依然靜靜的伏著,就像是沒有生命的岩石。那一小股魔界兵的打鬧聲音漸漸遠離,雪舞人敗落在即,正憧憬著美好未來的他們沒有發現,就在他們身後不遠,那一隻獵豹正冷冷的盯著他們這些獵物。

短短數息,少年幾乎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遍,這和城牆上的戰鬥不同,佛爾利斯是第一次有過這種體驗,也幾乎是在他按捺下的瞬間他感覺到冷酷的殺機。而當危險解除後,少年想也不想的望將過去,完全融入黑暗中的那一團黑影正盯著他,冰冷的目光中卻露出一絲讚賞。

莫名的鬆了口氣,雖然不明白黑衣會使用什麽方法,但佛爾利斯有一種感覺,在那樣的情況下,如果他真動手了,在他動手之前一定會被黑衣殺死。這種感覺來得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少年根本就沒有懷疑過黑衣是否真能殺死他這個準聖階。

“敵襲!”“雪舞人!”

“小心戒備!!”“是雪舞人混過來了!”

“左邊!!!”“該死的!他們從哪冒出來的!”

“警戒!”

“啊——”

“以小隊為單位各自向隊長靠攏!”

“殺光他們!”“立刻發警戒信號!”

……

靠近落人群方向突然傳來尖銳的警報聲,很快蔓延開來,原本還算安靜的後方立刻熱鬧起來。黑衣神色一冷,手勢連比。目光微滯,佛爾利斯來不及反對,黑衣已拔起身形,消失於黑暗之中。空氣中偶爾閃過幾縷影子,也隻讓人以為是自己錯覺,幾個起落間已突出三四十丈,而中間幾個正在靠攏戒備的魔界小隊竟連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們要尋找的目標頭目就在頭頂穿過!

佛爾利斯立刻重新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取出裝滿火油的皮袋子悄悄的灑在灌木裏。他的動作輕柔無比,隨著身形不斷移動,他身上的皮袋子也在逐漸減少。行動前整個落人群所有的火油食油等等油一切有助燃燒的油類都被搜集起來,毫不誇張的說,這一把火燒掉後落人群的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見不到油類存在,前提是他們仍然待在這裏。

少年的動作在加快,如果魔界人發現了他們的打算,所有後續的發展都隻會落空。損失大半的血狼團已經撐不到黎明的到來,艾德嘉的傳送法陣至少需要五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而這一段時間隻能靠他們!

一把刺耳的呼嘯聲猛然躍上天際,漆黑的夜幕上綻放出的血紅狼頭圖案仿佛古老的圖騰,一瞬間吸引了戰場中所有人的目光。它就像是一個點燃戰意的巨大魔法光環,一瞬間便鋪灑開來。城牆上已趨於弱勢的血狼團戰士們忽地爆出一聲聲怒吼,各種各樣顏色的鬥氣點亮了黯淡的旗幟!

但丁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種出乎意料的變化,在封魔石鋪成的削弱領域下,這些雪舞人竟然這麽快就熟悉削弱領域內的戰鬥並克製了它!要知道他們在來之前可是經過了急訓的!!而更讓他感到危險的是,那一頭血狼信號可是從魔界軍右翼那片森林中發出的!這意味著什麽?他們想幹什麽?陡的目光一凝,但丁猛的轉頭望去,城牆高處那一雙剛毅的眼睛冷冷的盯著他,折射出嘲弄的光芒。

“放!!!”

但丁看到了非常壯觀的一幕,五十隻巨型長箭發出一聲尖厲哮魂的呼號,轟一聲飛上天空!熊熊燃燒的烈焰劃破長空,排成的一字就像是憤怒的火鳳凰正展開翅膀,咆哮!

這個異樣的冬末,終於在戰鬥的第二個夜裏令魔界軍同樣吃到了苦頭,大火在瞬間就燃了起來。

“放!放!放!放!繼續放!”

落人群城牆上,連續不斷的火箭咆哮著,怒吼著衝進燃燒的森林,瞬間燃起更大的火焰,就像是一場華麗的火焰之舞,所有人都驚呆了。

但丁頭發披散,身形狼狽,左手按著右肩,鮮血從指縫間不斷流出。就在片刻前他分心的一瞬,早二十年前就已是羽弓的聖階高手海浦·科頓射出了迅若雷鳴的一箭!隻是一眨眼但丁已反應過來,暗道不好,但海浦·科頓的箭又豈是易與!堪堪避過要害,箭矢已射穿右肩,更有一種怪異的力量在他體內爆開,以至於他連弓都無法握住。

不過但丁並不怎麽擔心銀龍的影響,他已經看見遮住月光的那片黑影,還有銀龍那憤怒的急吼。在伊莉娜的照耀下,那群吸血鬼的戰力便是銀龍完好無損也會感到頭痛,更何況是一條重傷的殘廢龍?他隻是微皺著眉,緊盯著那一片熊熊烈焰,竟仿佛不是很在意,更像隻是對超出預計之外情況的,不滿?

但另一位先鋒軍統帥亞瑟辛卻是大痛,心仿佛被撕裂開來,幾乎要當場哭出來。魔界先鋒軍的四萬精銳戰力是以魔界人類中僅存的強國賽雷特軍為主所架構起來的,裏麵很多都是隨他爭戰多年的兄弟!他們沒有倒在那片貧瘠的黑色土地上,卻死在踏上雪舞大陸上的第一場激戰裏,這一場本沒有必要這麽慘烈的死戰中!他怎麽能不恨!他怎麽能不痛!

他不知道事情怎麽會這樣,明明已經快要勝利的時候,煮熟的鴨子卻長出了翅膀又飛出了掌心!亞瑟辛大吼著不斷傳出撤退的命令,但戰場紛亂又豈是遊戲一樣想退就退?更何況在那片燃燒的森林裏,還有一百多背負死誌的死士正大開殺戒!

轉身避開身側砍來的一刀,左臂杠上敵人脖頸,拖曳著向前衝去,長劍突刺避開正麵砍來的刀鋒,在極近處一橫抹,一顆頭顱衝天而起,佛爾利斯鬆開左臂,魔界兵軟軟的倒在地上,竟是早已氣絕。佛爾利斯轉身橫掃一眼,四周的魔界兵明明人數上占據上風,卻竟是齊齊後退,隻覺得眼前人有若殺神再世,恐怖異常,猛的發一聲喊,竟是四散落荒而逃。

劈裏啪啦,火焰燒得劈啪作響,空氣也漸漸變得稀薄,佛爾利斯怔怔的站著,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對手是魔界侵略者,是雪舞大陸的死敵,從小到大他所知道的魔界無一不是這麽描繪的。但是他親眼看見的,是和自己一般的人類,即便樣子稍有區別,但那的確是人類無疑。黑衣以下落人群這群行走在黑暗中的戰士其縱火能力無疑是第一流的,大火從森林前後各個地方燒起來,放眼望去盡是烈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惡心焦臭,無數人在哀嚎痛哭,叫罵聲,求饒聲,祈禱聲,匯成黑色樂章,鏗鏘冷厲!佛爾利斯看見斷腳的魔界兵被烈焰追上活活的燒死,他看見被大火封死的戰士絕望的抹了脖子,他看見滿地打滾想撲滅火焰的人轉瞬被吞沒,他看見黑色的戰友摟著刀子和它的主人一起衝進大火……這裏,就是地獄。

戰場上,風突然大了。鼓點悶響,沉重冰冷的大門摩擦著大地發出刺耳的巨響,落人群的門,開了。

“在這場戰鬥落幕之前,沒有人想得到埃德蒙的大膽若斯,後世無數軍事家研究學者對這一場戰役的讚歎,正如同他們對沙拉克薩爾·埃德蒙前半生默默無聞的不解一樣深刻。他們不明白為什麽一隻養尊處優的家貓在被迫離開了華貴暖窩後就變成了猛虎?這是一場疑點百出的戰鬥,他們不明白明明該是孤注一擲的賭博為什麽能戰成史詩般的經典,但從這把火點燃的時候開始,埃德蒙無愧雪舞末年黑暗篇章中最璀璨的星華之一,直至死去。”

——《雪舞異錄·天下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