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霜記起上一次見談麗嫻, 她的態度一直和沈老爺子不太一樣。幾乎是無比支持沈侓川的選擇,連帶著對鹿霜都有莫大的好感。

來到沈宅,談麗嫻憂色打聽前不久在學校被人襲擊的事。鹿霜簡單提了事情的經過,表示目前一切都好。

談麗嫻撫撫心口, “所以說呢, 福禍相依。要是沒這事, 侓川估摸著還沒那麽容易下決心。說給談姨聽聽, 他有沒有向你求婚?”

鹿霜結舌, 瑩白的臉蛋登時染上紅暈。

談麗嫻別有深意笑笑,“估計侓川都準備好了, 要不了多久, 這家裏的小輩, 都得跟著叫你一聲嫂子。”

鹿霜長頸發燙, 不好意思說:“我們還沒想那麽多。”

談麗嫻輕快反駁:“小看自己了不是?對了,侓川最近不那麽忙了吧?”

“這個,”鹿霜心頭一動,裝傻回, “我不太清楚。”

談麗嫻長長哦了聲, 壓低聲音告訴她,“老爺子為你們這事, 氣得現在都不想見到他。我聽老爺子說, 等你倆結婚, 大概會把侓川安排到東邊,管那頭的新業務。雖然我沒在公司上班, 可也知道侓川要是真去東邊了, 十有八!九是沒希望了。”

鹿霜斂起羞赧, 心思複雜打量談麗嫻。兩人第一次聊到這些事, 她捏不準談麗嫻是什麽意思,遂隻惶然接話:“阿七從不和我說這些。”

談麗嫻見她誠惶誠恐,滿臉擔憂的模樣,嘴角浮現一絲滿意的弧度,很快被壓下。她關切說:“你回去啊,要多多勸勸他。侓川這孩子,有今天的成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鹿霜:“他會聽我的嗎?”

“怎麽不會?”談麗嫻對沈侓川和她的真摯感情深以為然,神神秘秘說,“既然你和侓川早晚是一家人,談姨也不瞞你。其實啊,侓川不是沈家親生的孩子。”

鹿霜目露愕然。

談麗嫻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侓川的媽媽是沈家收養的,其它的,等有機會,讓侓川告訴你。談姨隻想讓你知道,侓川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了。”

鹿霜與其說是對沈侓川的身世所震驚,不如說是對沈侓川因為她放棄一切的勇氣,感到震撼。登時掩不住眸中星星碎碎的異樣光亮。

一直苦的孩子,一旦嚐到甜頭,便再也無法忘記。鹿霜想,他一定是不善於表達自己,所以明明做了很多,卻從不攤到她麵前邀功。

談麗嫻今日讓鹿霜過來,有意無意說的這些話,自然是想叫她回去吹吹枕邊風。沈侓川為了個女人,馬上到手的東西全部送出去,誰能不急?

談麗嫻對著他的心尖寵也不敢太急,話盡於此差不多,便佯裝醒神,“瞧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想起來了,上次找到兩本相冊,一直想給你看來著,差點忘了。”

談麗嫻起身去拿了本四開大小的硬殼相冊來,往後翻了幾張。沈侓川的照片不多,隻有高中畢業照和大學畢業照。

少年時期的沈侓川在人群中,便極為惹眼。眼神與如今大為不同,更漠然虛無,視線落不到實處。

鹿霜將目光定到高中時和老師單獨的合影上,呼吸一凝,仔細辨認一眼,緊聲問:“他高中時,戴過耳釘?”

“對啊,”談麗嫻點頭,“好像耳洞沒打沒多久,就把耳鑽送人了。我們那時候還猜,估計是送哪個小姑娘了。按當時的市價,能值市中心一套房呢。”

鹿霜蜷住手指,內心猶如席卷過驚濤駭浪。

她知道那顆鑽去了哪裏。

從沈宅出來,鹿霜坐在車裏,額頭靠著車窗,仍舊不能完全平息內心洶湧的潮汐。

那年她跑到一中頂樓時,赫然發現門早被人打開。當時她並未多想,借著夜色一口氣爬到圍欄上,望著遠處閃耀璀璨的城市。

這條星河裏,有那麽多盞燈,可沒有一盞為她而亮。

她止不住地流淚,鼻音隆重地對著天上的繁星說:“什麽人死後會變成星星都是騙人的,爸爸,你肯定早就把我丟下了,是不是?沒人會保護我,也沒人會想念我。爸爸,我來找你,好不好?”

她踩到天台邊緣,半隻腳都已懸空。

哢嚓。

一聲清脆的摩擦聲打斷她的步伐,緊接著,黑暗的陰影裏亮起一簇縹緲的火苗。

鹿霜咽下口水,緊盯著那塊暗影。

一點猩紅的火星忽閃忽閃,似對她一人放出的訊號。

不一會兒,一道頎長高大的身影從黑夜裏慢慢走出。

是個男生!

月光昏昏,他站在黑影邊緣,五官完全隱匿在暗色中。

煙頭的猩紅促然閃亮,又逐漸縮小。

“你是誰?”小鹿霜捏著拳心,在天台方寸之地進退不安。

少年似乎笑了下,低悶的嗓音格外悅耳。

“想試試嗎?”他將煙隨意一伸問。

緩和的聲色,似低沉優雅的大提琴拉出的弦音。

那一刻,小鹿霜不適時想,如果能聽到這樣的嗓音來講睡前故事,一定會很幸福。

“不敢嗎?”

悲傷的情緒被人這麽一攪和,小鹿霜意識隨即分散。她麵露猶疑,抽泣拒絕:“我,我還小,不能抽煙。”

少年嗆了一下,撚滅大半支未燼的眼尾,淡然側過身,像是要走。

鹿霜見狀,忽地出聲:“等等!”

他頓在原地,“有事?”

“你要去哪裏?”

小鹿霜迎風立在台上,纖瘦的身形隨時能被晚風卷走。那雙腳徘徊在死亡邊緣,可破碎的星眸裏,卻滿是生的渴望。她像是溺水的小動物般,抓住了最近的浮木。

少年身影微動,“去樓底看看,會不會有傻瓜往下跳。”

她登時噤聲,落寞地垂下腦袋。

少年在她腳邊放下一個細小的東西,小鹿霜凝神一看,竟然是顆耳鑽,她怔怔抬頭。

“你的星星,別弄丟了。以後必須還給我,能辦到嗎?”少年語氣溫和,但格外強硬。

這顆小小的耳鑽,如同一顆隻為她一人旋轉的小行星。在她遊移不定,混沌迷茫的世界裏,用微弱的光一點點照亮她腳下的路途。

她茫然的視線開始聚焦,無措地任憑身體本能點點頭。

少年說著拿出一隻銅鎖和細鐵絲,“好好看著。”

小鹿霜尤在怔愣中,就見他長指將細鐵絲塞到鎖芯裏,巧力一別,鎖舌便彈開。

“走前記得這樣關門。”

說完,他腳尖一轉,旋即離開。

好似篤定這個陌生的小女孩會聽話地爬下來,然後關門走人。

......

鹿霜從回憶裏脫身,來到公寓後翻出那顆保存完好的耳鑽。

這件貴重的禮物她一直小心翼翼保存,很久以後,她才反應過來。那個大哥哥一定是看出她求生的渴望,所以向她拋出一個引子,一個任務,給了她走下天台的理由。

她無法言明這個少年對自己的影響有多大,可她無時無刻不再希望能重新見到他。

鹿霜視線朦朧,兜兜轉轉,原來他早就已經來到自己身邊。

不對。

她猛地定住身形,沈侓川那時在一中天台,就應該已經將她認出來了吧?!

那他為什麽不說?

“滴滴。”

電子鎖在身後響起,沈侓川拎著外套走進來。

鹿霜呆坐在地毯上,傻憨憨一樣凝視他,久久都沒回神。

沈侓川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深邃的眼眸對上她的視線,“怎麽了?”

鹿霜緊攥拳心,心思幾番轉動,最終沒把那件事拿出來問他。手上悄無聲息將耳鑽放回了口袋裏。

她說:“談姨今天找我了。”

沈侓川眉宇一揚,輕描淡寫幫她說出接下的話,“讓你來勸我了?”

她輕輕點頭,有些遲疑地要開口。

沈侓川點點她的額頭,“不至於養不起你,別擔心那些。”

鹿霜耳根都能熱得燒起來,“我可沒擔心這個。”

沈侓川舒展眉宇,盯著她的耳根,若有所思說:“這就著急了。”

“誰著急了。”她斜睨去一眼。

“自然不是說你,”沈侓川收神,“周五我要去一趟臨州,有事可以找袁宇。”

鹿霜起身投入沈侓川懷裏,一下見到和自己的過去產生過重疊的人,她也說不清這是種怎樣的心情。

難以形容,非得惡俗表達一下,那可能就是越發想要愛這個人。

等沈侓川進浴室時,她摸摸鼻尖,嘴角翹起,而後如一尾魚般,跟著鑽進去。

隻是今日存貨告罄,沈侓川搜羅不出多餘的小方塊。鹿霜被吊在半空中,纏著他不準離開,小聲討嬌:“最近安全期。”

沈侓川沒弄到裏頭,抱著她從浴室轉到睡房。鹿霜好幾次望著他想要問,偏偏這的確不是說話的好時候,所有開頭在最後都成了她一個人的嗚咽。

......

沈侓川出差後,鹿霜有了更多空餘時間,在學校也呆得多。她改道回寢室,翻了翻包,沒摸到鑰匙。對著門想了好一會,她腦門一抬。

啊,上次去沈家不小心打翻過包。一定是那時候落在那兒了。

鹿霜叫車趕到沈宅,得知談麗嫻剛好陪沈老先生出門。鹿霜不好隨便進去,便請傭人幫忙找。沒多長時間,傭人出來說沒找到。

鹿霜擰眉,“上次,好像還去過二樓客臥,麻煩您了。”

傭人客氣笑道:“不如您和我一塊去看看?”

客臥一般沒人住,鹿霜欣然同意。

兩人來到客臥,就見著房間衝出來一隻臘腸犬。傭人大驚小怪:“哎呀,小小姐的狗肯定來拉大便了。鹿小姐,您先自己找找,我要仔細找找哪裏有大便,不然太太會罵死我的。”

鹿霜聞言說好,很快,她在床腳找到了自己的鑰匙圈。見傭人又是抹布,又是消毒,忙得很,便說自己先下去。

經過走廊拐角,傳來兩人的說話聲。鹿霜聽到“沈侓川”三字時,兀地停下腳步。

“沈侓川去臨州沒幹別的?”

“每天都泡在工廠裏,好像真準備要處理那些破機器。”

“哼,老爺子估計還想著他能回來認錯呢。為了個女人,嘖嘖,我真是看不起他!”

“那咱們要不要再?三叔,他這次都沒帶人過去,工廠裏有幾個有前科的,動手也不會被人發覺。”

鹿霜看見人影愈發靠近,心下一凜,順手推開身側虛掩著的門躲到書櫃後。

兩道身影從門縫外滑過,她看到沈士杭和瘦臉男人先後出現。

沈士杭擺擺手,“不急,咱們現在是關鍵時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東西都準備好了?”

“三叔你放心吧,查不到咱們頭上來。”

聲音漸行漸遠,鹿霜確認無人後,輕聲走出來。

這兒是沈老先生的書房,她吐口氣正要走,房門忽地從外被人推開。

沈士杭掛著詭異的笑走進來。

“果然是你呀,鹿霜?”

話落,他反手鎖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