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礪一聲“鹿霜”, 瞬間打破客廳剛才愉快輕鬆的氛圍,尷尬感隨即陡升。他看看鹿霜,又看看沈侓川,兩人靜靜對視, 不發一言, 周圍氣息可怕的沉悶。

他舔舔唇, 磕磕巴巴說:“我先走, 那個, 你們慢慢談。”

隨著一聲輕響,客廳就剩下兩人。

沈侓川平靜望著鹿霜, 她唇色清透, 幾縷發絲狼狽淩亂地貼在唇角, 臉頰濕淋淋的。纖細的身骨立在那兒, 輕得像張薄如蟬翼的紙。手裏緊緊抱著一團衣服,猶如抱著什麽寶貝般。

鹿霜莫名輕笑了下,剛要開口,身形晃了晃, 很快穩住。對上他的視線, 說話時喉嚨異常啞澀,“看來沈先生, 很滿意我這段時間的‘懂事’。”

沈侓川唇角勾起, 沈士杭落敗, 沒人比他還要高興。但這高興不出十秒,便煙消雲散。在鹿霜重新掛上那種偽飾過的笑容時, 他心情反而沉了下去。

他淺聲說:“現在可以不談這些。”

“那談什麽?”鹿霜看著他, 柔順乖巧的臉龐裏, 忽而摻上一絲尖銳, “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大的作用呢。”

沈侓川表情一凜,“鹿霜。”

鹿霜巧笑嫣兮,語氣牽強:“所以,什麽見沈爺爺,沈老夫人,退婚,都不過是沈先生的一場局吧?”

她捕捉了些隻言片語,聽到沈士杭的名字後,當即打開手機。看到爆熱的頭條新聞後,這段時間一切不合理的地方,立刻浮現到眼前。

鹿霜幾乎瞬息便推翻過去那些“自作多情”,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但能完美貼合沈侓川忽然“癡情”人設的猜想。

沈侓川利用她讓迷惑外界,悄聲潛伏。等沈士杭掉以輕心,再迅猛快狠地反手將沈士杭徹底踩到腳底。

這一刻,鹿霜無比希望他否認。

“鹿霜,”沈侓川皺了下眉,似乎懷有疑惑,隨即很快展平,肯定說,“你在生氣。”

生氣?鹿霜失笑,“原來在你眼裏,我已經廉價成這個樣子了。”

一個不該為自己“被利用”,而心生不甘的金絲雀?

或者說,不過是他在家族內翻雲覆雨的無情工具?

鹿霜斂了些笑意,手指死死扣住懷裏的外套,故作無恙問:“既然沈先生已經是這局裏的贏家,看來,我也沒什麽用處了。”

說完,她背轉身朝門外走去。手腕一緊,旋即被人拉到麵前。沈侓川眸底閃過戾氣,沉聲問:“你在氣什麽?”

“您在說什麽呢?我哪有資格生氣,”她護住懷裏的東西,“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有開始就會有結束。”

她一雙亮澄澄的眼直刺過去,沈侓川神色驀地冷厲,“我沒說結束。”

“怎麽,沈先生操()我上癮,對我動真感情了?”鹿霜控製不住發現真相後的怒意和惶然,話裏都帶上刺。

她忽然覺得自己實在矯情,畢竟在這局初始時,沈侓川就是這薄情的性子。不過是她自己被假象蒙蔽了雙眼,自作多情誤會種種,投入一腔愛意。

現在察覺被欺騙,她不過是惱羞成怒,想要替自己再找最後一點淺薄的自尊。

“鹿霜,”沈侓川不由用了幾分力鉗住她的手腕,神情分明閃過不耐,“別這樣鬧。”

鹿霜掙了掙手腕,沒掙動,遂放棄道:“你要怎樣才放我離開?要睡嗎,那你可要快點。”

“鹿霜!”

他低喝一聲,揉揉眉心,觸到她如同張開所有尖刺的小刺蝟,半點不妥協的倔強眼神,聲音淺下來,“說吧,你想提什麽條件?”

原來,沈侓川以為自己是在拿捏他。故意鬧著離開,其實是在講條件?

鹿霜嗤聲笑了下,“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會和沈士杭蘇月一樣,用各種手段來壓製我?”

沈侓川深深覷她,此時眸色已凝成冰霜。

鹿霜毫不認輸對上他的視線,半晌,她打開裹好的外套,露出雕像的頭部,“那如果,我用這個和你換呢?”

沈侓川垂下視線,看到青灰色的雕塑,猶如觸到他的逆鱗。他眼裏冷下來,陡然多了警惕,“你在哪找到的?”

“那是我的事,沈先生,”鹿霜把雕像塞到他懷裏,在背後攥緊手指,臉上用力扯著無辜作嘔的虛偽假笑,“我的戲份都演完了,這份大禮,也送到了您手裏,是不是該結一下賬單了?”

既然是樁生意,那就現實一些,讓沈侓川倒盡胃口放手最好。

沈侓川冷睨她一眼,緩緩鬆開她的手腕,單手抄回兜裏。

養著的狐狸,前一天還能把心掏出來任他踐踏,今天卻亮出利齒,開始咬人。

沈侓川掀眸再看她時,神情已然恢複淡漠疏離,他的挽留到此為止了。

“想好了?”

鹿霜後撤一步,用行動代替回答。

“袁宇會聯係你。”沈侓川背過身,不再看她。

鹿霜走到門外,在門即將關上的一刹那,輕聲說:“我和沈先生也不是可以敘舊的關係,以後,還是當不認識更好,您說呢?”

話落,她合上房門。

一出小區,鹿霜淡然自若上了輛出租車。

她以為自己可以掩飾得很好,能將所有被利用的委屈和痛楚牢牢控製在心底,不使它們占據所有意識。

可當司機頻頻從後視鏡裏看她,並關切問:“小姑娘怎麽哭成這樣?和男朋友吵架了?”

鹿霜手背一涼,她木著臉抬手摸摸雙頰。原來不知何時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麵。

她躲回宿舍,鞋子也沒脫,迅速把自己裹進被子裏。

這一夜,鹿霜好像回到藝術館的暗室。她被最應該信任的人,鎖在陰暗潮濕的地下,沒有水,沒有食物,氧氣稀薄。

她蜷著身體,悄聲告訴自己。

睡一覺,明天起來,她一定會從這間逼仄昏暗的房間走出去。

沒有下一次了,鹿霜,絕不會再有下一次。

“欸,出國交換的名單出來了?”王淩淩端著餐盤,走到鹿霜身邊,“你也申請了?”

兩人走到空座,鹿霜柔聲應了下,夾起一塊嫩筍。

王淩淩正眼上下打量她,下巴點點她餐盤裏寡淡的素菜,“你瘦了好多,別減肥了,多吃點肉吧。”

鹿霜咽下筍,“沒什麽胃口,就是特別想吃這些清淡點的。”

“好想看看美女的腸道構造,是不是和我完全不一樣,我怎麽隻想吃肉呢?”

鹿霜彎眼笑了一下。

陣痛隻是一時,早晚會過去。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剛剛好,可以享受自由的時間,未來任她掌握。

兩人分開後的第二天,袁宇便聯係上她,請她親自去收拾公寓裏個人物品。鹿霜當時正對著鏡子敷浮腫的淚眼,輕描淡寫說:“不用了,都是些不值錢的小東西,你扔了吧。”

到了下午,袁宇又來一通電話,說有些貴重物品不好處理,請她親自去拿。

鹿霜當時又餓又困,梗著喉嚨說:“都是沈先生的東西,物歸原主就行。”

一晃到晚上,袁宇一車開到學校,恭敬把一紙箱交給她。

“沈先生說既然送了您,就是您的東西,要扔也該是您親自扔。”

袁宇給了箱子,立馬就走了,唯恐鹿霜叫他再把箱子抱回去。鹿霜低頭,不出意外,箱子裏有那顆昂貴的戒指,和鑽石耳釘,底下似乎還有些文件。

鹿霜懶得翻閱,想了想,將箱子封好。

醫院,病房。

談麗嫻守在門外,悄聲往裏瞅了一眼。沈侓川麵無表情站在沈老爺子床邊,兩人都沒說話,她猜不出什麽苗頭。

屋裏安靜得落針可聞,沈老爺子呼吸粗重。渾濁的眼球轉了轉,痛心疾首說:“家醜還不可外揚,你和士杭鬥歸鬥,在家裏鬧一鬧就算了。如今搞得人盡皆知,阿七,你這是要做什麽?你這是想逼死我這個老頭子?”

沈侓川眉眼淺淡,抽手替老人家貼心地掖好被角,“我怎麽舍得逼死您呢,您該長命百歲。”

“你!”沈老爺子重重咳了幾聲,“我知道你怨他,可當初你父母的死真的就是個意外。阿七,沈氏現在已經在你手裏,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和士杭雖然不是血親,但也算是親人,不要再自相殘殺了。”

“親人?論血脈,還有誰,比您和我更近呢,”沈侓川斂眸,微微俯身,靠近沈老爺子,緩緩吐出兩個字,“爸爸?”

沈老爺子登時瞳孔猛地一縮,麵如死灰,他大口大口吸著氣,不可置信盯著沈侓川,“你,你知道了?”

沈侓川淡然垂視著行將就木的老人,“很小就知道了,現在,有人把母親的雕塑送給了我,您猜猜,下一個,進監獄的會是誰?”

沈老爺子忽地手臂抽搐,四肢如被電擊般顫動,雞爪般幹枯的手想要抓住沈侓川,升到半空又徒勞落下,“你,你要幹什麽?”

沈侓川站直身體,勾唇輕聲說:“當然是好好‘回報’沈家。”

袁宇開車去醫院接到沈侓川,調轉車頭回沈宅。他小心往後探去一眼,沈侓川仰在椅背後,抬手揉著眉心,神色難辨。

沈士杭一倒,整個沈氏現在除了他,沒人能掌得住這艘龐大的巨輪。沈侓川隻會越來越忙,忙著沈士杭的爛攤子,忙著清洗沈氏。

他呼出一氣,後座的人闔上眼皮,忽問:“東西送去了?”

袁宇:“對,鹿小姐也抱走了。”

一直到沈宅,沈侓川再沒說話。

沈老爺子近期病情不穩,已轉到醫院。沈侓川這是近期頭一次回沈宅,談姨不在,小輩們各自在外揮霍,整棟別墅極為安靜。

沈侓川回來得突然,正在清掃走廊的傭人和他迎麵差些撞上,手裏的垃圾袋沒拿穩,裏頭的東西一下散落在地。傭人誠惶誠恐說抱歉,趕緊蹲下身扒拉一通。

沈侓川錯身經過,餘光掃了眼,倏爾滯住腳步,上前撿起部銀色手機。

手機屏幕破碎,一摁還有電。

屏保來自他見過的油畫,而手機的主人,他自然想到是誰。

鹿霜。

他抬起頭,問:“手機在哪間房看到的?”

鹿霜一周後,在微博看到沈士杭的消息。他被判了無期,出席審判的視頻裏,他用眼罩遮了隻眼,奇怪的是,胳膊居然還打了石膏,走路的姿勢十分別扭。

鹿霜淺淺看了眼,旋即想要去另外三個熟悉的字眼。後知後覺自己在做什麽,驀地,她僵住手指,收回視線。

明明也沒多長時間,有些人存在感太過強烈,一時竟沒法完全忽視和忘卻。

好在交換生名額定下,她一口氣總算抻平。

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