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車子已經出了市委大院,董中華站在原地,心跳的速度還是非常的快。一個星期之前,何少華就暗示楊帆要調走了,想必這個消息元振也該知道了。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珠往下掉,小腿還在微微的發軟,董中華不由一陣懊惱的跺了跺腳。

很丟人,但是又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心理慣性。過去的兩年裏,雖然楊帆不怎麽亂插手宛陵的方方麵麵,但是有這麽一尊神的存在,董中華說是寢食難安都不過分。如今這個家夥就要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感,瞬間淹沒了董中華的全身。

羅達剛最近非常的煩躁,這個煩躁不是因為知道自己要提半級,而是因為知道楊帆要走了。壓在身上的一塊大石頭要搬掉了,但是羅達剛絲毫感覺不到快感,反而有一種屈辱感。人就是這樣,當你把一個目標當作對手,努力想去擊敗對手的時候,突然發現對手強大到自己根本無法撼動。那種痛苦真的太折磨人了。羅達剛自詡才高,要不是當年在山西出事情,如今恐怕已經快提副省級了吧?原本打算在宛陵曲折兩年提正廳,結果楊帆這個瘟神一到,足足耽誤了自己三年的寶貴時間。對羅達剛而言,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羅達剛覺得自己比楊帆強很多,就是運氣差了一點。不是差一點,是差了一個亂七八糟,差了一個天上地下。同樣是正廳,自己到江淮市是市委二把手,那小子據說到天涯省,幹的是一把手。大家家世相當,為啥要差那小子一步?

羅達剛很想喊一聲“老天不公啊!”結果看看山頭的黑雲,雖說已經過了雷雨多發的季節,但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張思齊接到楊帆的電話時,心情頓時好了起來。一直以來,張思齊都非常渴望能在海邊有所別墅,每天傍晚坐在門口,看著那銀白的沙灘和藍藍的大海,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情啊。所以張思齊真心實意的開心的笑了起來,自動過濾了楊帆言語中那淡淡的憂慮。

……

組織部這一次的動作真的很快,前後不過五個工作日,朱部長親自送楊帆和羅達剛的接任者到宛陵,可見省委對這個事情的重視程度。

交接儀式上的套話無非還是那樣,唯有“楊帆同誌為宛陵市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這句話,董中華算是發自內心的。

輪到楊帆講話的時候,整個會場頓時為楊帆一道目光肅靜。看見這一幕的羅達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這就是他娘的積威猶在!

一番套話之後,楊帆在最後一句說:“我就要走了,過去的總總,大家一笑而過可否?”

真的能夠相逢一笑泯恩仇麽?這個問題,從羅達剛等長期被楊帆壓迫的領導臉上,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董中華在心裏惡狠狠的說:“廢話什麽,趕緊滾蛋。”

聽到這句話,元振在心裏微微的一陣苦澀,暗自說:“走好,不送!”

跟著楊帆的那些人,這時候臉上露出的表情最為複雜。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聚集在楊帆的臉上,楊帆此刻淡淡的笑了笑,把話筒讓給朱部長。

“過去幾年,宛陵的班子是團結的,戰鬥力強大的班子。省委對宛陵班子的工作是滿意的,是高度評價的。在這裏,我要強調,今後要保持團結戰鬥的風格,讓宛陵市的經濟呈現一個穩定而有序的高速發展。”

朱部長這話,到底是啥意思,很多人聽的迷糊,很多人聽著有點不懂又不太懂。楊帆的腦子裏,此刻出現的是和郝南討價還價的一幕。帶走沈寧和林頓,兩人各自提一級!前提還是沈明的退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郝南已經很給麵子了,畢竟天涯省不是他的地盤。至於其他的承諾,隻能看人品了。楊帆真的走了,郝南要是毀諾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會場裏一陣嘈雜,楊帆停下腳步猛地回頭一望。瞬間整個會場又陷入了安靜之中,這一幕看的董中華和元振心裏那叫一個徹骨之疼。

微微一笑,楊帆轉身擺擺手,慢慢的跟在朱部長後麵走出會議室。人們這在注意到,楊帆居然是在所有宛陵市幹部中走在第一位的。在這之前,宛陵市的各種會議,楊帆總是第三個離開,今天都要走了,才證明一了一下。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在場的宛陵市的幹部們,很多人心裏都在說:“楊書記是一個厚道人啊!”

京城的秋雨冷的人骨頭涼,從車上下來,看見母親舉著傘站在門邊時,楊帆不禁狠狠的抱了一下。兒子的親昵讓楊麗影有點羞澀,臉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霞。

台階上等候的陳政和倒是一臉的嚴肅,看見這一幕也忍不住笑了。不過想起口袋裏裝的那個紙條上記錄的電話號碼,陳政和又多少有點惱火。心裏不禁暗暗的罵:“這小子怎麽就不跟我學點好的?”

握著兒子笑著伸過來的手,感覺到一陣冰涼的時候,陳政和的心裏又是一陣心疼,趕緊回頭對秘書喊:“小蔣,空調調到最大。”

第三百三十二章 問題背後的問題

書房裏的陳老爺子聽見樓下的響動時,眉心微微的現出一點喜色,隨即很快就看不見了。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即便是在幾個老友麵前,老家夥大致也就是這樣。

退下來的老爺子時間多了,為了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主要時間都花在書法上。此刻,雖然心裏微微的波動,不過似那死水微瀾,一道漣漪閃過又恢複沉寂。

樓下一番親熱之後,陳政和伸手指了指樓上,楊帆會意的笑了笑,站起身子往樓上走來。老爺子的背影看起來依舊挺拔,老態卻是越發的清晰了。感覺到老爺子肩膀輕輕的一動,又繼續專心於筆墨之間,楊帆不覺微微一笑。

慢慢的走到邊上,看著“拙政”兩個完成最後一筆。

“這兩個字怎麽樣?”陳老爺子頭也不回,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楊帆聽了不由微微一怔,心思本不在字上,隻能裝著欣賞的樣子,沉吟起來。

看了一會,楊帆淡淡的說:“單就字而言不怎麽樣!非要說點好處的話,這兩個字構架大氣,筆鋒沉穩內斂!您的性格氣質,不適合學王逸少,可您這兩個字,偏偏又刻意模仿的意思,實在令人費解!”

書法這門藝術,楊帆小時候倒是給老爺經常拎著耳朵,把楊帆從玩鬧中揪回來,然後笑眯眯的看著楊帆練字。小孩子的字能練成啥樣子,不過是打個牢固的基礎罷了。後來老爺去世,練字成了一種奢侈的行為,楊帆也就沒再練,不過基礎還在眼裏倒是有一點的。

根絕楊帆對老爺子的了解,他不會無緣無故的問,再說這兩個字卻是寫的不怎麽樣,學王羲之學的一個四不像。說老爺子有自得的意思吧,倒不如說有獻醜的味道。

一番腦筋轉下來,楊帆幹脆先直接來個否定,然後把其中的優點挑出來,最後來個不露痕跡的反問。

老爺子沒有直接回答,手一伸,楊帆四下一看,身邊的架子上放著臉盆和毛巾,連忙過去倒上熱水調好溫度,把熱毛巾遞給老爺子。整個過程表現的非常熟練,不慌不忙的,老爺子見了微微頷首,隨即又恢複了神態。

接過毛巾擦了擦手,老爺子慢慢的坐回沙發上,楊帆回頭時輕輕一指對麵也不說話。楊帆平靜過來坐下,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很自然的給老爺子泡了一杯綠茶。平靜的做完這一切,楊帆挺直了腰杆平靜的看著老爺子。

“你既然知道王逸少這個別稱,想必也知道‘王逸少為藝所累’一說。洪邁的觀點不管對錯,也不管王羲之是否有惺惺作態的嫌疑。結合一下‘曹馬能收人心’一文,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正題終於出來了,老爺子繞了一個大圈子,原來是在這裏等著楊帆。

這兩個典故都出自洪邁的《容齋隨筆》,第一個說的是王羲之因為書法上的成就,掩蓋了他在政治方麵的才華;第二個的是曹操和司馬師善於收買人心,有過錯都往自己的頭上攬,有功勞都推給下屬。

這個時候老爺子把話題引到這裏,其用意可以想見。如果說‘拙政’二字是老爺子退下來後的心理寫照,那麽提這個話題,應該是對後輩的指點,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一種寄望。王羲之的故事,意思很明顯,楊帆在宛陵市委副書記的位置上,政績雖然顯赫,但是有單一於經濟的嫌疑。如今即將去一個全新的平台上,作為一把手在用人方麵,是不是要調整一下工作思路呢?其中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老爺子沒有明著問,楊帆也能隱隱的感覺到,再回宛陵的三年內,所作所為,事後又沒有仔細的推敲過呢?

以前忙的時候,楊帆沒有時間回頭看自己,沒有回頭去多想。現在問題擺在麵前了,楊帆不得不去想。不過自己臨時去想,自然沒有老爺子有備而來想的周全。

楊帆把腰杆子再挺直了一些,目光微微的往下移動,輕聲說:“宛陵三年,是非對錯,我沒有多想。隻是本著自身做人的原則和良心的底線去做事。憑感覺來說,問心無愧。但就為人之道而言,對上不能討其歡心,對同事有霸道之嫌,對下則沒有完全做到用人不疑。”

先揚後抑,前者彰顯自身安身立命的根基,後者挑出為官的錯處。總而言之,楊帆對自己的評價還是中肯的!當然了,前提是在老爺子這種千年老妖麵前,想遮遮掩掩的門都沒有。還不如抱著一個受教的端正態度,聽一聽老爺子的教誨。

從整個事情的布局來看,老爺子的心思之深如大海,其心思之密無懈可擊。

楊帆明顯的有點答非所問的意思,老爺子當然知道這小子看出來問題背後的問題,頗為滿意的微微一笑說:“為政勤勉銳意進取者,不免有霸道之失。在副手的位置上,倒也不算太大的錯誤,但是在一把手的位置上,知人善任善於調和矛盾,使得屬下都能各盡其責,才是最重要的。道理很簡單,但是知道又能做到的有幾個?王羲之的事情,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太偏重於經濟之道,這個借用多少有點勉強。曹馬之說,則是一點警醒。你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看見自己的錯處,今後想必也能做到日日自省。”

說到這裏,陳老爺子扶著沙發站起來,楊帆連忙過去扶了一下,換來老爺子一道慈愛的目光和滿意的微笑。

陳老爺子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書遞給楊帆說:“有空時時候看一看。”

楊帆接過一看,是一本《徐光啟傳》。這書倒是沒看過的,對徐光啟的了解也不多,隻是知道他是個數學家。書有點舊,想必是看的多的緣故。

“翻開第一頁!”老爺子難得笑眯眯的說話,楊帆打開第一頁,隻見扉頁上寫著兩個歐體楷書字“通達”。

“你下去吧!”老爺子淡淡的說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