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橄欖園(2)

他從衣袋內拿出個信封,這個信封看上去簡直就不像個信封了,非常髒,上麵沾滿了汙跡。他從信封裏拽出一張照片,這種照片曾經頗為流行,在和一封信大小一樣的一塊硬紙板上麵粘著一張照片。照片已經變得又黃又破爛,而且暗淡無光。

他把這照片舉在自己臉旁,問道:

“您認識這個人嗎?”

長老,仔細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原來這張照片是他自己當初的小照,是在遙遠的愛情時期為“她”而拍攝的。

他沒有回答,因為不清楚這到底怎麽回事。

流浪漢又說了一遍:

“您認出來了嗎?”

神父不自然地說:

“認出來了。”

“是誰?”

“是我。”

“當真是您?”

“當然。”

“好!請再看看,您的小照和我。”

他看出照片上的人和站在旁邊笑的人,就如同兩兄弟似的極其相像。但是他還是弄不清楚,於是結結巴巴地問道:

“您到底想幹什麽?”

此時那個無賴凶狠地說:

“我想幹什麽?我首先要您承認我。”

“您是誰?”

“我是誰?您隨便去問哪個人,可以先問您的女傭人;您如果願意的話,咱們去問問本地的村長,把這張照片讓他看看,我敢擔保,他立即就會笑出來。啊!您是不願意承認我是您的兒子,我的神父爸爸?”

老人高高舉起了兩隻手,做出在絕望中哀求天主的姿態:

“沒有的事。”

年輕人走上前,麵對麵地看著他:

“長老,不要再撒謊了,您聽見沒有?”

他臉上露出威脅的神情,雙手緊握拳頭,使得神父一邊往後退,一邊心裏思忖,他們兩人之中到底是誰搞錯了。

可是,他又一次肯定地說:

“我從來沒有過孩子。”

那個人馬上反駁:

“連情婦也沒有,是嗎?”

老人斷然地回答:

“有過。”

“是否有一個情婦被您趕走的時候已經懷孕了?”

二十五年前強忍下來的怒火,並未壓滅,而是封閉在這個神父的心底,此刻猛然一下要爆發了。他火冒三丈,大聲叫道:

“我趕走她是由於她欺騙了我,是由於她懷著的孩子是別人的孩子,否則的話,我早把她打死了。先生,連她帶您一塊兒都打死了。”

神父這種憤怒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比較溫和地問道:

“誰說那是別人的孩子?”

“是她,是她和我吵架時親自對我說的。”

流浪漢並不反駁這句話,卻用那種流氓無賴評斷別人的是非時常用那種隨便的口氣說:

“那麽,就是媽媽與您吵架的時候,她自己也弄糊塗了。就這麽回事。”

長老在狂怒過去之後,已能控製住自己,他問起對方:

“可是那個人告訴您,說您是我的兒子?”

“是她,在臨死的時候,神父先生……她還給了我這個東西。”

他把小照片遞到神父的眼前。

老人接了照片,內心憂愁不已。他長時間地把這個陌生的人和自己當年的照片仔仔細細比較了一下,他不再懷疑了,這個人確實是他的兒子。

他心裏感到強烈的痛苦,感到一種無法言表的激動,極其難受。分手時的那個粗暴局麵又浮現在眼前。在受辱的男人的威脅下,那個女人,那個不忠的壞女人,為了救自己的命,對他撒了這個謊。謊言奏效了。他的親骨肉生了下來,長大成人,如今已變成了站在眼前的流浪漢,滿身都充滿了墮落腐朽的臭氣。他低聲說:

“跟我一齊走幾步,讓我們詳細談談,好不好?”

那人冷笑了一聲。

“那敢情好!我就是為此才到這兒來的。”

他們又並肩在橄欖園裏走著。

他不禁禱告起來,那是心裏在暗想,說不出口的一種絕望和禱告,信徒哀求天主時就使用這種禱告:“我的主,救救我吧!”

然後他轉臉對著他的兒子說:

“如此說來,您的母親死了。”說這句話時候,他感到新的悲傷又很快地揪緊了他的心。他感到的是一個從未把往事徹底忘卻的人的上的一種奇怪的痛苦,他感觸多的還是青年時代那種使人發狂的幸福。如今青年時代除了回憶的創傷,沒有留下任何事情。

年輕人回答:

“是的,神父,我母親已死了。”

“死很長時間了嗎?”

“是的,有三年啦。”

神父又產生了疑心。

“您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那人有點躊躇地說:

“辦不到。我遇到了其它的麻煩……但,請原諒我暫時不說,以後我再把這個秘密告訴您,您要如何詳細都可以。此刻,我告訴您,從昨天早晨至今我還什麽東西都沒有吃過呢。”

憐憫之情震動了老人的全身,他猛地伸出雙手。

“啊!我可憐的孩子。”他說。

年輕人握住了伸過來的大手。

他帶著他經常表現出來的打哈哈的神氣說:

“好得很!說真的,我一見麵兒就相信咱們可以談得攏。”

神父邁步走了。

“去吃晚飯吧。”他說。

那個女仆十分不放心,在門口焦急地等著。

“瑪格麗特!”長老喊著,“把桌子搬進去,放在屋裏,快點,擺兩份餐具,要快點。”

女仆看到主人打算留這個壞人吃飯,嚇得愣愣地站在那兒。

維爾布瓦長老就去親自動手,把給他預備的那份餐具撤下來,帶到樓下那間客廳裏去。

五分鍾後,他已和流浪漢麵對麵坐下來,桌上放著滿滿的一盆白菜濃湯。

每人的盤子裏盛滿了菜湯以後,流浪漢就貪婪地一調羹緊接著一調羹地吃起來。長老已經感覺不出餓了,僅僅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香噴噴的濃湯,把麵包留在盤底裏。

突然他問道:

“您叫什麽?”

那人肚子已經不餓,感到十分滿意,聽了這話又笑了起來。

“不知道父親是那一個,”他說,“不能姓別的,隻得跟母親姓。這個姓大概您還沒有忘記,但是我有兩個名字,對我非常不合適,我叫菲利普—奧古斯特。”

長老臉色煞白,嗓子發堵,問道:

“為什麽要給您起兩個名字?”

流浪漢聳了聳肩說:

“您猜也應該猜到。媽媽在離開您之前,曾經設法讓您的情敵確信我是他生的,在我十五歲以前,他尚有點相信。但我十五歲以後長得太像您了,這個人就不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可是兩個名字菲利普—奧古斯特是已經給我了;如若我的運氣好,不像任何人,或我是第三個沒露麵的人所生,那麽今天我就可以叫菲利普—奧古斯特?德普拉瓦隆子爵,是同名同姓的伯爵和參議員的兒子了。所以我自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不走運’。”

“您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原因是他們當著我的麵爭吵著,而且吵得很凶。唉!這個也讓我知道了生活是什麽。”

他變得比剛才更加痛苦。他感到憋悶,而且越加厲害!之所以會如此,主要是因為事情的敘述方式和講述事情的無賴漢那副流裏流氣的下賤樣子。他覺察在這個人和他之間,有一道精神上汙穢的臭坑,而這對某些心靈來說簡直就是致命毒藥。眼前的家夥是他的兒子嗎?他無法相信。他再次喃喃地禱告:“啊!主啊,快救救我吧。”

菲利普—奧古斯特把湯全都喝光了,他問道:

“沒其它的啦,長老?”

女仆瑪格麗特聽不到神父的喊聲,他需要東西的時候,就在後麵牆上的一麵銅鑼上敲幾下。

女仆出現了。她憤怒地望著這個“馬烏法唐”就如同出自她狗一樣忠誠的本能,她已預感到即將降在主人身上的慘劇,長老用調羹把女仆端來的煎得很好的狼鱸魚從頭到尾劃成兩半,把魚背一半給了他的兒子。

瑪格麗特沒走。

神父又說:

“拿酒來,要好的。”

她簡直要做出反抗的手勢,他再說一遍:“去吧,拿兩瓶來。”

菲利普—奧古斯特高興了,喃喃地說道:

“妙啊!我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喝過了。”

女仆兩分鍾後回來了。

酒瓶打開了,可女仆站著不走,直直地盯著那個人。

“去吧。”神父說。

她似乎沒聽見。

他甚至用斥責的口氣說:

“我吩咐你,走開。”

她走出去了。

菲利普—奧古斯特大口大口地吃著魚,他的父親看著他,發現了如此下流的東西,感到越發驚奇,越發傷心,低聲問道:

“她怎麽病死的?”

“肺病。”

“病得時間長嗎?”

“大概有十八個月。”

“如何得的病?”

“不知道。”

兩人開始默默無語。長老在思索。她如今已經死啦,他覺得在自己的心裏突然產生了想知道一下分手以後的情感的強烈願望,一種充滿著妒意的願望,簡直是一個情人才懷著的願望。

他又問道:

“她不是孤身一人生活,是嗎?”

“她始終是和他在一起。”

老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跟普拉瓦隆嗎?”

“當然。”

他差不多有些失態地問道:

“他們快活嗎?”

年輕人冷冷地答道:

“有時候非常快活,有時候不很快活。假若沒有我就更好啦,好多事都是由於我變糟了。”

“為什麽呢?”神父說。

“我已講過啦。原來他以為我是他的兒子。老頭兒並不傻,他發覺了我像誰以後,就經常爭吵。我常在門外偷聽。他責備媽媽讓他上這個圈套。媽媽就反駁:‘那怪我嗎?你要我的時候,明明知道我是別人的情婦。’那個別人,指的就是您。”

“啊!他們也講起過我?”

“當著我的麵,他們一直沒說出您的姓名。但到了後來,到了最後,媽媽在臨死的那幾天才說出來。無論如何,他們是懷著戒心的。”

“那麽您……您很早就知道您母親的地位是不正當的嗎?”

“當然!我,我從來就不傻。一個人開始明白世事以後,這種事情是顯而易見的。”

菲利普—奧古斯特不停地自斟自飲。

神父見他醉了,他想要攔阻他,後來又想到他喝醉後會無所顧忌,就拿起酒瓶,給年輕人又把酒杯斟滿。

瑪格麗特端來了米燒母雞,氣哼哼地對主人說:

“他已醉了,神父先生。”

“你不要管,”神父回複,“你走吧。”

她把門一甩走了。

他問道:

“您母親說了我的什麽事情?”

“當然是一個女人經常說的她甩男人的那套話,說您脾氣不好對付,使女人感到討厭,要全相信的話,女人就不能活啦等等……”

“她常這麽說嗎?”

“是的,有時候為了不讓我知道,故意不說清楚,不過我能猜出來。”

“他們如何待您?”

“最初很好,到後來就不好了。當媽媽看出我在影響她的事以後,她就把我攆走了。”

“怎麽這樣做?”

“很簡單。在十六歲那年,我幹了一件荒唐事;這些壞蛋為了拔去我這眼中釘,就把我送進了教養所裏。”

他完全醉了,變得神智不清了,忽然感到一種想談談自己的無法抗拒的願望。

菲利普—奧古斯特講起來了:

“啊!啊!啊!從我被送進教養所之後,我過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稀奇古怪的生活,即使大仲馬在他的《基督山伯爵》裏,也沒寫出比我所遇見的那樣更古怪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停住了,顯出哲學家般的嚴肅態度,才又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