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個女雇工的故事(1)

天氣晴朗,農莊裏的人吃中飯比平日裏快得多,剛吃完就下地去了。

女雇工羅絲單獨留在寬敞的廚房裏。壁爐爐膛裏剩下的一點兒火也差不多熄了。她偶爾舀舀鍋裏的水,不慌不忙地洗著餐具,不時停下來,看看從窗外射進來落在長桌上的四四方方的兩塊陽光,窗玻璃上的汙點都被這兩塊陽光照得很清晰。

三隻膽子非常大的母雞在椅子底下尋找麵包屑。家禽飼養場的氣味,牛圈裏發酵的蒸氣,從半掩著的房門飄進來。在炎熱而寂靜的中午,可以聽見公雞的啼鳴。

姑娘幹著手上的活兒,抹桌子,掃壁爐,把洗幹淨的盆子放在餐具架上;餐具架特別高,在廚房最邊上,離那座嘀答嘀答的聲音很響的木殼鍾很近。她深吸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麽覺得有點頭昏,有點氣悶。她看著發黑的土牆以及熏黑的房梁,房梁上掛著一張張蜘蛛網,並且還有熏鯡魚和一串一串的洋蔥。接著她坐了下來。長期以來,被踩結實的泥土曾經有多少東西灑了幹、幹了灑,在這暖洋洋的天氣裏,蒸發出一股股陳腐的氣息,熏得她難受。在這氣味裏還滲著放在隔壁那間冷森森的屋裏的牛奶的酸味。然而她仍然想跟平常一樣縫補,卻沒勁了,於是走到門口去換換氣。

在炎熱的陽光撫愛下,她心裏暖烘烘的,全身感覺十分舒暢。

門外的那堆廄肥不停地蒸發出微微的臭氣,閃閃發光。母雞在上麵滾來滾去,它們側躺著,用一隻爪子扒扒,正找蟲子吃。那隻公雞高傲地立在中間,偶爾從它們中間選一隻,一邊圍著轉,一邊發出咯咯咯的挑逗聲。被選中的母雞慵懶地站著,不緊不慢地招待它,曲下腿,用翅膀托著,接著抖羽毛,把塵土抖掉,然後又躺在糞堆上,這時候公雞叫著,算計著自己獲得多少次勝利。一處處院子裏的公雞都在回應它,就如同它們一個農莊向另一個農莊在發愛情大賽的挑戰書。

羅絲望看著這些雞,心裏一片空白。然後她抬起頭,那些開著花的蘋果樹如同許多撲了粉的頭,都是白的,白剌剌的把她的眼睛都影花了。

有一匹馬駒子興奮得發狂,忽然間在她麵前衝過去。它順著栽著樹的水溝往返跑了兩遭,後來突然站住,向後看,似乎覺得奇怪,為什麽隻剩它一個了。

她也打算走走,她十分需要活動。同時她又十分想躺下來,舒展四肢,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中休息。她來回走著,閉著眼,全身心陶醉在懶懶散散的舒適裏。然後她緩慢地走到雞棚摸雞蛋。總共十三個雞蛋,她撿起來,帶回放在碗櫥裏。廚房裏的氣味讓她覺得惡心,於是她出去到草地上去坐坐。

樹林環繞的農莊的園子似乎睡著了。黃色的蒲公英挺立在草叢中,如同一盞盞光閃閃的小燈,草長非常高,顏色是一種嫩綠色,一種春天的嶄新的綠色,蘋果樹的影子在樹根邊曲成一團,房屋的草頂似乎冒著熱氣,如同是馬棚和幹草庫裏的潮氣在透過茅草蒸發掉似的。屋脊上長著劍形葉子的穀穀草。

羅絲來到敞棚底下。敞棚裏放著各式各樣的車輛。一邊的溝裏有個非常大的坑,綠油油的,長滿了紫羅蘭花,香氣四溢。在溝邊上,能夠看見田野,在長著莊稼的遼闊平原上有一排排樹林。一夥夥幹活的人,距離著非常遠,看上去有個如同個布娃娃一樣,還有個如同玩具似的白馬,拉著兒童玩具似的犁,後麵有個如同手指頭那麽長的小人推著。

她從幹草房抱了一捆麥秸,放進坑裏,坐在上麵。後來她還覺得不舒適,於是把捆著的麥秸散開,鋪平,然後枕著兩條胳膊,伸直兩條腿躺下來。她閉著雙眼,在一種十分舒適懶洋洋的感覺中打著瞌睡。她好像真的要睡了,忽然覺得有兩隻手撫摸著她的胸部,她忽然跳起來。原來是男雇工雅克,個子高大,體格強健的芘卡底人,最近始終在追求她。他今天在羊圈幹活,發現她躺在陰涼處,輕手輕腳走過來,屏住呼吸,兩眼閃閃發亮,頭發裏還攙雜著幾根碎幹草。

他準備吻她,但她跟他一樣強壯,給了他一個耳光。他假裝求饒。於是他們並排坐著,親切地說話,他們說到天氣好,對收莊稼有好處,說到今年收成肯定錯不了,說到他們的主人,一個正直的人,然後又說了鄰居,說到了當地所有的人,說到他們自己,他們的村子,他們的幼兒時代,他們的往事,他們離別已經很長時間的大概不會再見的父母。她想到這事,心情十分激動;他呢,有他的打算,他向她靠近,貼緊她,這時他全身顫抖,充滿。她說:“我已很長時間沒見到我媽了,像這樣分開真叫人不好。”

她雙眼發呆,看著遠方,穿透空間,直向北方,看到了那邊,她拋棄在那邊的村莊。

他忽然又摟住她的脖子親她。但她朝他臉上用力打了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他立起來,走過去把頭貼到樹上。這時她心軟了,走到他跟前問道:“打痛了嗎?”

但是他笑了:“沒有,沒關係。”不過她一拳頭恰巧打在中間。他低聲說:“好家夥!”他懷著佩服的心情看著她,由於他心裏產生了敬意,產生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愛,對這個壯實的高個兒的姑娘開始有了一種真正的愛意。

血止住後,他向她提議去散散步,他怕如再如此待下去,還會挨她粗大的拳頭。她如同晚上在林蔭大道上散步的那些剛結婚夫婦一樣,主動地挽住他的胳膊。她對他說:“雅克,你那樣看不起我,可不好。”

他不同意。不,他不是看不上她而是愛上了她,就是這樣。

“那麽,你想跟我結婚嗎?”她說。

他猶豫了,後來在她出神地凝視遠方時,他斜著眼睛瞅瞅她。她雙頰紅潤飽滿,寬闊的胸脯在印花棉的短衫裏高高挺著,肥厚的雙唇鮮豔,脖子幾乎**著,上麵布滿細小的汗珠。他覺得控製了他。他把嘴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是的,我很願意。”

她於是用雙手緊抱他的脖子親他,親的時間那麽長,以致兩人都氣喘籲籲。

這以後,他們開始了他們的愛情故事。他們在偏僻的角落裏;他們在月光下草垛後幽會。他們用他們釘著釘子的大皮鞋在飯桌底下給對方的腿上留下許多烏青塊。

後來,雅克對她似乎膩了;他不見她,差不多不再跟她說話,也不再找機會與她一個人呆著。因此她心裏產生了懷疑、擔憂。不長時間,她發覺自己懷孕了。

開始,她驚慌,後來十分生氣,以至怒火越來越大,由於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而他則煞費苦心躲著她。

最後,有一天晚上,農莊裏的人都睡了,她穿了襯裙,光著腳,偷偷出去,穿過院子,推開馬棚的房門。雅克躺在他的幾匹馬的旁邊,一隻鋪滿幹草的木箱上。他聽見她來了,假裝睡得很熟;但她爬上去,跪在他旁邊不斷推他,直到他抬起身子。

他坐好後,問:“你要幹什麽?”她氣得混身發抖,咬緊牙關,說:“我想讓你娶我,”他笑起來,回答:“哎呀,隻要發生過關係的女子都要你娶的話,那可不得了。”

但她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上,讓他沒法逃脫,然後一邊掐住他的喉嚨,一邊貼近他的臉,大聲叫道:“我懷孕了,聽見了沒有,我懷孕了。”

他喘不過氣來,他們兩人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在寂靜中呆著不動,隻有一匹馬從草料架上扯幹草的聲音。

雅克清楚沒她力氣大,隻好不情願地說:“行,既然這樣,我就娶你吧!”

但是她對他的許諾已經懷疑了。她說:“你馬上讓教堂公布我們的結婚預告。”

他回答:“我馬上去。”

“向天主起誓。”

她於是放開手,再也沒說什麽,走了。

接連幾天她也沒見到他,馬棚門從那天起每夜都反關著,她擔心事情鬧大,也不敢過分逼他。

後來,有一天上午,她發現另一個男雇工進來吃飯。她問道:“雅克走了吧?”

“早走了,”那人說:“我來換他。”

她顫抖得十分厲害,以致連把沙鍋從鐵吊鉤上取下來。直到大家全幹活去了,她上樓到自己的屋,擔心別人聽見,把臉捂在枕頭下小聲啜泣起來。

這以後,她想方設法打聽消息而不使人發生懷疑。但是她無時不刻在琢磨自己的悲哀,甚至她覺得看見每一個被她問到的人都在嘲笑她。但是除了他已經離開了當地外,她一點兒別的消息也打聽不到。

對她來說慘了,一連串的苦日子到了。她如同機器似的幹活,壓根兒不去琢磨她是在幹什麽活,她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假如被人知道,該怎麽辦?”

這個甩不開的念頭時時困擾著她,使她喪失了思考力,甚至於那樣可恥的醜事,她都不想有什麽方法可躲過;她已覺察到那件醜事來了,一點點接近,沒有辦法挽回,而且如同死一樣不可避免。

她每天早上起得比別人要早;她有一次梳頭,用破碎鏡子努力地試著從這鏡子裏瞧自己的腰身。她急於想清楚今天是否有人發現。

在白天,她時常放下手中的活兒,從頭到腳看看她的身子,看肚子是否把圍裙頂起來了。

一個月以後。她差不多不再說話,有人問話,她也聽不懂,十分驚慌,目光呆滯,雙手顫抖,這種狀況使得她自言自語說:“我可憐的姑娘,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愚蠢啊!”

在教堂,她躲在柱子後,再不敢去懺悔;由於她非常畏懼教堂神父,覺得他有種超人的力量,可以一直看到別人心裏想什麽。

在飯桌上,她那些同伴的目光如今會使她急得昏過去,她總懷疑被那個放牛的孩子知道,她經常的用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