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泰利埃公館(2)

太太有個弟弟,在故鄉厄爾省的維維爾做木匠。太太似乎還在剛開客店時,在這個弟弟的女兒受洗時作過教母,給孩子起名叫康斯坦絲,太太的娘家姓裏維,由此這孩子全名為康斯坦絲?裏維。木匠清楚姐姐的情況不錯,盡管他們倆都非常忙,脫不開身,而且住的地方相隔非常遠,不能經常見麵,但他始終和她保持聯係。小姑娘將要十二歲,在這一年裏要頭一次領聖體,他把握住這個進一步接近的好時機,寫了封信給他的姐姐,說他盼望她來參加領聖體的儀式。他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她無法拒絕她的教女,所以接受了邀請。她的弟弟叫約瑟夫,他希望對她多獻殷勤,大概能夠使她以後立下的遺囑對小姑娘有好處,原因是她自己沒有孩子。

他姐的職業沒引起他絲毫的顧忌,再說當地的人什麽也不清楚。他們說到她時,隻說:“泰利埃太太住在費康城裏。”這話裏的意思就是說她能夠靠年金生活。從費康城到維維爾最少有二十法裏;二十法裏的陸路,對於鄉下人來說,十分不易去。維維爾的人根本沒有到過比魯昂更遠地方,所以也不可能把住在費康的人吸引到一個五百人口的小村裏。這個小村莊孤單地坐落在平原中間,屬於不同一個省份。總之,別人什麽也不清楚。

但是領聖體的日子逐漸接近了,太太覺得非常為難。她沒有助手,哪怕把她的買賣放下一天,她都不放心。樓上的姑娘們和樓下的姑娘們之間的不和情緒定會爆發。還有弗雷德裏克也許會喝醉;他一醉,就會為了一點小事打人。最後她決心除了茶房外,把全部的人都帶走,至於那個茶房,她可放他假,直到後天為止。

她問弟弟的意見,他不反對,而且可以安排她們住一夜。因此,在星期六早上,八點的快車把太太和她的同伴們帶走了。他們坐一節二等車廂。

直到伯恩維爾,車廂裏隻剩她們,如同喜鵲似的唧唧喳喳談個不斷。但是在這一站,有對夫婦上車。那男的是一個歲數不小的農民,穿件藍罩衫,領子打結,又寬又大的袖子繡著小白十字花,在腕部束緊,一看衣服就是鄉下人。她長著張不好看的母雞臉,鼻子尖得跟雞嘴似的。她坐在她丈夫對麵,看見自己處在一夥時尚人當中,很吃驚,連動都不敢動。

車廂裏也的確是花花綠綠,讓人眼花?亂。太太的全身全是藍綢緞,上麵披著一條法國開司米的紅披肩,很耀眼,且還一閃一閃的。費爾南德穿件蘇格蘭格子花呢的連衣裙,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的夥伴們用力替她把連衣裙的上身紮緊,沉重的胸脯被高高地紮成兩個圓球,不斷地顫動,宛如用布兜住的兩包水。

拉斐埃爾頭戴插著羽毛的帽子,看上去跟鳥窩似的,而且裏麵有著滿滿的一窩鳥;她穿著淡紫色衣裳,衣服上裝點著金色的閃光片,一派東方情調,和她的猶太人相貌很相配。潑婦蘿薩穿寬荷葉邊的粉紅裙子,就和一個過於肥胖的孩子似的,或得了肥胖症的小矮子。一對唧筒似乎是用舊窗簾給自己做的獨特服裝,這種花枝圖案的窗簾還是複辟時的東西。

車廂裏有了別人後,她們的態度馬上變得嚴肅起來,為了取悅別人的好感,她們立刻談論一些優雅的話題。到達博爾貝克車站時,上來一位蓄金黃頰須,佩戴著好幾個戒指和一條金表鏈的男子。他把幾個漆布包袱放在頭上麵的行李架上,看起來這是個喜歡開玩笑,脾氣挺和藹的人。他行過禮,露出笑容,隨便問了句:“太太們對換地方嗎?”這話把她們問得每個人都羞慚,無地自容。最後,還是太太保持了鎮定,她為了為她的隊伍的榮譽報仇,冷冷地答到:“您該講點禮貌!”他道歉說:“抱歉,我打算說修道院。”太太沒有話來回答,也可能是她對這個更感到滿意,隻見她閉著嘴,尊嚴地行了個禮。

這位先生在潑婦蘿薩和農民間坐下,向三隻頭露在籃子外的鴨子眨眨眼,他覺得他已把觀眾吸引住後,馬上把手伸向這些動物的胳肢,還逗大夥開心,他同時對它們說了些逗人的話:“咱們沒有了水——水塘!嘎!嘎!——不過是和烤肉鐵扡交朋友——嘎!嘎!”不幸的鴨子扭動脖子,躲開他的撫摸,而且用力掙紮,打算從柳條編的牢裏逃跑。後來三隻鴨子一下子同時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先生也越發殷勤,賣弄聰明,打情罵俏。

蘿薩也加入進來,她趴在身邊這男人的大腿上,親了三隻鴨的鼻子,馬上每個女士也打算親一下,那位先生讓她們坐在他的膝頭上,顛她們,擰她們。他馬上就用“你”來招呼她們了。

兩個鄉下人比他們的鴨更吃驚,眼睛如同瘋了似的不停地直轉,可是身子不敢動。衰老的臉上全是皺紋,沒一點兒笑容,也沒有一點兒顫動。

那位先生是推銷業務員,他逗笑話,問她們要買背帶嗎?他拿下一個包袱,把它解下。說背帶原來是個幌子,包袱裏全是襪帶。

這些絲襪帶各式各樣的色彩;金屬帶扣是兩個摟在一起的鍍金小愛神。姑娘們激動地叫起來,但小心看貨,表情嚴肅,所有女人在研究服飾用品都會這樣。她們交換眼色或小聲交換個眼色來彼此詢問、商量。太太拿著副橘紅色的襪帶,愛不釋手,這副襪帶比另幾個寬、神氣,正是副老板娘用的襪帶。

那位先生等著,腦裏生出個念頭。他說:“來吧,我的小貓,你們可以試一試了。”他的話引起一場暴風雨般的吃驚聲。她們拿兩條腿把裙子用力夾住,似乎怕遭到強暴似的。他很冷靜,等待著。他宣布:“你們不要,我就收好了。”接著又狡詐地說:“誰打算試試,我就把選中的一副送給她。”但她們不打算試,每人尊嚴護體。然而一對唧筒的樣子是那麽可憐,由此他又把他的建議向她們提了一遍。尤其是蹺蹺板弗洛拉受到了折磨,表現出猶豫的神情。他催促:“來吧,姑娘,大膽點兒,瞧這雙紫色的,跟你的衣服多相配。”於是她鼓足勇氣,撩起裙子,露出一條放牛婦的大粗腿,穿著一隻鬆了的不貼肉的粗襪子。

那位先生低下頭,把襪帶綁在膝下,然後拽到膝蓋上;他緩緩地胳肢,把姑娘逗得發出低聲叫喊,直顫抖。結束以後,他把淡紫色的那雙襪子送給了她。又問:“誰來?”她們同時喊起來:“我來!我來!”。他從潑婦蘿薩開始。她露出一個十分不體麵的東西,圓滾滾的,看不到踝骨,正如同拉斐埃爾說的,一段真正的“豬血灌腸”。費爾南德受到了旅行推銷員的恭維,他看見她那一雙結實的圓柱子,高興的要發瘋。老母雞露易絲逗笑話,把裙子罩在那位先生頭上,結果太太必須出來製止這種不體麵的玩笑。最後太太也伸出了腿,一條諾曼底人的漂亮的腿,脂肪豐富肌肉發達。推銷員又驚又喜,如同個真正的法國騎士,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向著那第一流的大腿鞠躬致敬。

兩個農民驚呆了,用一隻眼斜看著。他們的樣子就和兩隻小雞似的,那個長著金黃頰須的人立著,向著他們的臉叫:喔——喔——喔!”於是又激起了一陣暴風雨般的笑聲。

兩個鄉下人帶著他們的籃子、鴨子,在莫特維爾下了車。大家聽出那女的一邊走一邊說:“這群賤貨,滾回巴黎去。”

那個惹人喜愛的推銷員也在魯昂下車。下車前他的行動太過放肆,太太被逼得狠狠地教訓他,讓他安分些。她還引以為誡,補充道:“這事告訴我們,不能隨便與人交談。”

她們在瓦塞爾換車,在下一站找到了約瑟夫?裏維先生,他趕了輛大車來迎接他們,車很大,套著匹白馬,上麵擺滿了椅子。

木西很優雅地跟這些太太們擁抱,接著扶她們上車,三個人坐在後麵的三把椅子上,拉斐埃爾、太太和她的弟弟坐在前麵的三把椅子上,蘿薩沒有位子,湊合著坐在高大的費爾南德的膝頭上。不一會兒出發了。那匹小白馬小跑步,步子很不一致,剛跑了兩步,車子就顛得厲害,椅子開始跟著來回晃,把那些女客人朝上拋,朝左右甩,她們的動作麻木,臉上露出十分驚慌的表情,發出驚叫聲,但立刻被一下猛烈的搖晃打斷了。她們把住車沿,帽子落在背上、鼻子上或掉在肩上。那白馬始終朝前跑,伸著頭,尾巴筆直,一條沒有毛的老鼠尾巴,偶爾拍打著屁股。約瑟夫?裏維一隻腳伸出,放在車轅上,一條腿曲在身子底下,胳膊肘抬得很高,拽住韁繩,從他的嗓子裏不斷地發出一種咯咯的聲音。馬豎起耳朵聽,加快步伐。

綠油油的田野在大路兩邊延伸,四周全是黃澄澄的油菜花,起伏不定,飄起一股強烈、有益健康的氣息,一股刺鼻的、甜津津的氣息,被風吹到遙遠的地方。在已經長得很高的黑麥之中,長出矢車菊天藍色的小頭,她們打算去摘,但裏維先生不許停車。偶爾整塊田如同被血淹沒了,原來田裏長滿了虞美人。被野花打扮得十分美麗的原野上,白馬小跑著,而那輛大車裝的似乎也是更加絢麗多彩的鮮花,偶爾消失在一個農莊的大樹後,偶爾又出現在樹叢的另一頭,重新夾雜在紅或藍色的、黃和綠色的莊稼中間,載著五彩斑斕的一車婦女,在明媚的陽光下飛馳。

來到木匠家門口,一點鍾的鍾聲剛剛敲響。

她們全部疲憊不堪,餓得臉皮發白,從坐上車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兒東西。裏維太太趕快跑來,把她們一個個扶下車,她們剛下車,她就趕緊擁抱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吻著她的大姑子,圍著她團團轉。午飯是在作坊中吃的,為了第二天擺筵席,作坊裏的工作台已經搬空。

煎蛋卷十分好吃,緊接著是烤各種灌湯,邊吃邊喝辣的蘋果酒,人人的心情都舒暢起來。裏維舉起一杯酒與每人碰杯,而她的妻子則在底下問候,燒菜、上菜、撤菜,在每個女人耳邊低聲說:“還準備加一些嗎?”。一摞摞木板貼牆放著,一堆堆刨花掃在牆角,發出新刨的木香味,細木作坊經常有的氣味,那種直透心肺的樹脂味道。

她們想看那個小姑娘,可是她在教堂裏,到晚上才可以回來。

大夥兒於是出去在附近兜圈子。

這是一個十分小的村子,一條大路從中間貫穿。十來所房子順著這條惟一的街道排列,住的全是當地的買賣人。有肉店老板,食品雜貨商人,細木匠師傅,咖啡館老板,鞋匠師傅和麵包鋪老板。教堂在這條街的一邊,被一片小小的公墓包著;門前有四株高大的椴樹,把整個教堂包圍在濃蔭下。教堂是用方遂石砌的,說不上什麽建築風格,頂上有一個鍾樓。教堂的另一麵,田野又出現了,田野上分散著許多樹叢,樹叢裏點綴著農莊。

裏維雖然穿著工作服,出於禮貌,還是讓姐姐拉著他的胳膊,十分高興地陪著她散步。他的妻子被拉斐埃爾的那件繡金線的衣裳吸引住了,走在她和費爾南德的中間。矮胖的蘿薩在後麵急急追趕,和她一塊兒的有老母雞露易絲和十分疲勞的蹺蹺板弗洛拉。

他們來到門口,孩子們停止了遊戲,窗簾拉起來,從裏麵露出一個戴著印花棉布帽的腦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眼睛幾乎看不見東西了,她用手畫著十字,似乎在她麵前走過的是宗教儀式的隊伍。人人都一直地目送著這些漂亮的城裏太太,她們從很遠地方來,出席約瑟夫?裏維的小姑娘頭一次領聖體。大家對木匠都另眼相看,懷有無限的敬佩心情。

在教堂前麵走過時,她們聽見兒童們在大聲唱歌。尖細的嗓音唱的是一支對上天的感恩歌。但太太不允許大家進去,她不想打攪這些小天使。

在鄉間轉了一彎了,在途中約瑟夫?裏維說到當地有哪幾家較大的地主,土地有多少收入,牲畜有多少出產。然後他把一夥女客人帶回家,找房子讓她們過夜。

地方十分小,她們被安排每兩個人住一間。

裏維這幾天睡在作坊裏的刨花堆上,以便他的妻子姑嫂倆睡一張床;隔壁房間讓給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一起用。路易絲和弗洛拉被安置在廚房鋪上一床褥子。蘿薩自己一個人住在樓梯上麵的一間小黑屋裏,隔壁是一間十分小的閣樓的房門,領聖體的小姑娘在當天晚裏就睡在這間閣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