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留回來了。
任誰也不敢相信,一個音信全無的傻子,從戰場上全身而退,他竟然沒有缺胳膊少腿地活著回來了。
胭脂看到他時,神色就跟見了鬼一樣。
好似做了場昨晚未完的噩夢,晌午前,她還同孫畔青說著不可能,沒有希望,現在如有一道掌風輕輕扇在臉上。
在進屋時,謝慍在門口故意讓士兵將她五花大綁,胭脂驚愕那些人居然聽他使喚,還震驚於自己所見到的事實。
她被推進門內,差點撲倒在地上,不小心驚動了屋內正在說話的幾人。
謝伯卿率先對她這副模樣皺眉,“怎麽回事?”
“……”胭脂是最赧然的,她在這麽多陌生人麵前簡直丟盡了臉。
謝慍從她背後趾高氣揚地進來。
謝伯卿:“你幹的?”
謝慍:“哼。”
“解綁。”
“阿翁!”
“我不說二遍。”
有了謝伯卿的吩咐,胭脂身上的繩子很快被解開,她揉著勒得酸疼的雙臂,在極其安靜的氣氛中悄悄往上方瞄去。
事實上,剛才就算這些人一齊朝她看過來,她還是能從當中一眼分辨出誰是謝留。
隻有他才那麽惹眼,五年了,他長成一個叫胭脂感到陌生的成熟男子。
陌生到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頂替了他的名字,冒充他的身份。
亦或是她夢裏那個閻王爺化身的。
時至今日,他臉上有了大人俊朗分明的棱角,當年標致俊秀的眉骨變得深邃英挺,多了道不好惹的鋒利之氣,勢頭雖凶悍,眉眼間盡顯涼薄的雅痞邪性。
似乎發現了她的注視,那張臉側過來正對著她。
謝伯卿:“靈官,你還認得她嗎。”
人群中,謝留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烏黑的眼珠對視久了,有種頭皮發麻的滲意。
胭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
他怎麽這麽看她,五年了,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哄騙他的事。
會不會是回來向她報仇的?
胭脂驚疑他身上的變化,又有些心虛忐忑地看著他,謝留也很奇怪,黑瞋瞋的眸子凝視她好半晌,沉聲口吐,“忘了。”
她渾身一震,忘了?什麽叫忘了?
“……”
“夫君,我是胭脂啊。”
謝留的表現讓她感到不安,她謹慎而仔細地打量他臉上的神情,有些怕他這副模樣是故意裝出來的。
可對方就是對她表現得十分陌生。
謝伯卿仿佛知道些什麽,不算太意外。
他點了點頭,很順其自然道:“罷了,忘了也罷,左右你回來了,從頭認識便是。她叫胭脂,是你娶回來的婦。”
謝留俊容掠過一絲疑雲,念得低柔多情,像極了情人間的呢喃,“我的婦?”
胭脂飛快點頭,一臉慇勤地凝視著他。
這真是謝留?他怎麽變成這樣了?
她的手早已暗自偷偷攥緊,為對方的記憶捏了一把汗。
她是既想要謝留想起她,又害怕他想起,心中矛盾不已。
可是謝留並未糾結太久,微攏的墨眉交織片刻就鬆開了,他再向胭脂看來時,徹底變成了第一次相見的賓客。
態度冷漠,“不認識。”
胭脂嘴角訥訥。
這種情況比謝留一回來就找她麻煩,還叫她茫然,不知是該驚喜還是驚嚇。
愣怔之餘,她想起謝府門外圍繞把守的重兵,以及他和他身邊瞧著驍勇善戰的軍營子弟,越發弄不明白謝留現在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忽的。
謝伯卿指揮她,意有所指,“胭脂,還不過來見過人,謝留平安回來了,他可不再是以前那樣了。”
她聽得迷茫,在這種情勢下,又感覺有些不大對勁。
不那樣,到底是哪樣?失憶,還是病了?
“阿翁,這,這真是大郎嗎?”她開口向謝伯卿詢問。
謝留瞥來一眼,見她如見物,沒什麽感情。
謝伯卿頷首,“靈官是失憶了,但你沒有。你自己的夫君是誰,難道都不認識了?”
胭脂:“怎麽會呢。我,我隻是……”隻是不大確定。
所有人都在看她,胭脂眼珠一轉,心思如琉璃般通透,山不來就她,她就去就山。
謝留真忘了她不要緊,她得做出一副欣喜丈夫歸家的樣子來。
一道沁人心脾的香風撲進謝留懷裏。
那麽滑不溜丟,像極了一條會遊弋的魚。
胭脂故意趴在他膝蓋上哭,哭聲嬌啼,情真意切,“夫君,我終於把你盼回來了,這些年你不在,我數個日夜都提心吊膽的。好在夫君平安歸來,我同阿翁都該放心了。隻是你怎能連自己娶的妻都記不得了?”
謝留走時她還小,同謝慍同樣大的年紀,現已不止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就像從好聞的胭脂水粉裏脫胎出來的,膚白賽雪,眉眼如春。
淚珠單純懸掛在她眼角,就足以迫使人舍不得她再哭。
謝留在戰場五年,不管軍中還是殺人,都忘了世間還有這種包含旖旎春.情的女子香,趴在他腿上的人看似是在傾訴衷腸,實則沒多正經。
明明在虛情假意、故作聲勢地嚶嚶啜泣,卻還要時不時抬眸瞥一眼他的反應。
紅唇飽滿,媚眼如絲。
就是這種有意無意透著算計的撩撥,讓謝留嘴角微彎戲謔含笑,勉強將她納入眼底。
可惜有人見不得她好,上來一把將她推搡開。
謝慍:“別碰我兄。”
他護犢似的道:“少在這假惺惺,你才不是真心想我阿兄平安回家,都是裝的!”
這頭蠻牛,大好敘舊情的機會被破壞,胭脂也在心裏暗罵。
但謝慍還是太年少,他不知婦人手段的高超。
胭脂就勢抵抗了兩下,就鬆開了謝留的衣角,姿態柔弱地撲倒在地上。
就讓滿屋人都看著吧,看謝慍是怎麽欺負她這個嫂嫂的。
她有一雙秋水如泓的眼瞳,與謝留對視,紅唇微啟,哀戚地叫喚一聲,“夫君,我沒有。”
意外的是,剛才對她難得表露一絲興趣的謝留沒有任何表示。
胭脂心裏打鼓。
昔日的傻子再見已非當初,她竟有些看不透他。
為了挽回局麵,她故作委屈,掩麵而泣:“我知道小叔厭我,可話也不能亂說。夫君不在這幾年,家中營生全靠我開的那間糕點鋪子,府裏偏逢漏雨,沒餘錢請工匠修繕,也是我冒雨去修……做人要講良心,我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至於在夫君回家這日數落我的罪過。”
謝慍急著拆穿她:“胡,胡說,修繕沒錢是因為都用在你自己身上,拿去買胭脂水粉了!”
胭脂氣得想冷哼。
直接略過“私吞”的指責,嬌憐的道:“是啊,多虧了夫君有本事,要不是靠著夫君當兵的賞銀支撐,家中還真要揭不開鍋了,有了這些錢,才能靠幾塊糕點填補家用,沒想到反遭小叔嫌棄。”
謝慍:“你信口雌黃……”
“我沒有亂花錢。”
胭脂大聲搶白:“平日裏掙的錢也都悉數交給了阿翁,不曾中飽私囊。我還年輕,吃不飽睡不暖穿不好都沒關係,隻要阿翁同小叔身體康健,外加別怨我就行。”
“你!”
“好了二郎。”
謝慍惱火地回望。
旁觀良久的謝伯卿才出來主持局麵,“我同你說過什麽,你都忘了?”
胭脂跌撞地跨過門檻,渾渾噩噩,似乎還想不通自己怎麽會被趕出來。
就在剛才,差點她就要跟謝留你儂我儂,虛偽地重敘一番舊情了。
畢竟他剛才看她的眼神很符合在軍營裏憋久的人,幾年未識過嫵媚女子,視線毫不遮掩地侵略她這片芳土,饒有興致還大膽露骨。
結果……都怪謝慍!
要不是他打岔,她早已經在重逢第一麵將謝留拿下了。
之後謝留和謝伯卿、還有他帶回來的那些人有正事要說,不便她聽,指揮她出去。
謝慍則主動扛起了監督的責任,跟防賊一樣防著她。
在她磨蹭得想聽聽謝留他們要說什麽事,多打聽些情況時,推她催促,“快走,少死乞白賴地留在這。”
胭脂想起他的狐假虎威,受到這麽大的驚嚇,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壓低嗓音抱怨,“什麽話連我也不能聽?我難道不算這家的人?神神秘秘,嘁。”
謝慍與她相看兩厭:“憑什麽叫你聽。”
胭脂走到半路停下,揚起頎長白頸,陰陽怪氣道:“我說小犢郎,我可是你兄的婦人,你兄這次回來了,你還敢不敬著點我?”
謝慍受不了地瞪她,“不許你這麽叫我!”
“不叫就不叫,你當我稀罕呢。”
謝慍:“我阿兄不認得你。”少年郎的眼中充斥著憤恨和興奮,“他記得我,記得阿翁,唯獨把你忘了。這就是說,你在他心中,根本不算什麽!”
胭脂眼皮又開始跳得厲害了。
她捂著越跳越心慌的胸脯,“你吃大力回春丹了是嗎,說話這般大聲。”她耳朵都快聾了。
“他忘了就忘了,我可不期望他想起來。”
謝慍冷哼,“我會告訴他的,這幾年你做過的事,看我阿兄怎麽治你。”
胭脂:“謝留隻是暫時忘了我,又不是不歡喜我。等著瞧,到時就看,是你兄治我,還是寵我——”
趁著沒有其他人,她在謝慍跟前逞強地大放厥詞。
庭院樹葉落下一片,寂靜中又伴著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