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謝留回去,看到的便是眼巴巴望著他的臉。

謝府的靈堂已經給布置好了,謝伯卿的屍首也已運了回來,謝慍側跪著,在謝伯卿的棺槨下往火盆裏燒紙。

他對麵便是幫忙一起張羅謝伯卿後事的雲徊。

屋外白幡湧動,尋常照明的燈籠也換成了白色,唯一鮮豔亮眼的,隻剩靈堂裏的熠熠火光。

雲徊:“怎麽衣衫濕透了?”

謝留從她麵前走過,他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濕濡的腳印,衣擺還不停地在滴水。

怕不是他淋了一路的雨走回來的?

雲徊將“要不要去換身幹淨衣裳再來”的話咽回肚裏,默默看著謝留上前點香,然後對著謝伯卿的棺槨連磕三個響頭。

最後一磕他遲遲沒有起來,高昂的身軀化作了小山的縮影,渾身散發著寂寥孤冷的氣息。

謝慍喊他,“阿兄,你怎麽樣。”

謝留一聲不吭,他遲遲不起來,實際上相當於對著阿翁的棺槨,他抬不起頭。

論良心,他其實是不孝的。

如果不是他要強留胭脂在這家裏,就不會鬧出那麽多雜事。

原先他出事,令謝伯卿跟謝慍為他擔憂,可是除了謝慍鬧個不休讓他趕胭脂走,謝伯卿其實什麽都沒有多說。

他見多見慣了很多事,有一顆寬宏大量的心,他縱容且容忍年輕的小輩們糾葛不斷。

他本該順其自然地終老……可最終,他的死引發了市井中的軒然大波,不出今日,都會成為每家每戶的談資。

一個被孫媳殺害的老人。

不是多榮耀光輝的死法,反而充滿神秘猜疑和不恥。

“我沒事。”

謝留良久抬頭,背對謝慍,地麵有一小撮地方被染成深色,是他剛才磕過頭的位置。

那是他流下的淚,而謝慍身量不高,影子將地麵遮擋,他更發現不了。

隻有當謝留轉過身麵向火盆,有了火光的照耀,才隱隱能窺探出他雙眸上的幾分濕意。

可當與他對視,那雙濕潤的睫毛眨動,烏黑的眼珠被染紅,眼白上的血絲令那雙清冷的眸子布滿駭人的陰霾,陰惻惻的,即使謝慍也要汗毛一怵。

“接下來幾日要辛苦你了。”

“阿兄……”

謝慍悲傷的麵容一愣,謝留垂下眉眼,“我有事要忙,有些方麵會顧不上,阿兄會留人給你,有事就派人傳話,我會立馬趕回來。”

謝留不曾多說,謝慍若有所感,他兄應該是要去查謝伯卿的死因。

他眼眶一紅,沉聲答應,“好。”

沒了阿翁,兄長就是和他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了。

謝慍此時才深切感受到近乎舉目無親的悲哀和孤單,他的人生中從會說第一句話起,就是謝伯卿教導的,其次就是謝留。

再來就是到家裏的第四個人。

他抽噎地問:“那,那個婦人……她……”

謝慍被悲傷的情緒占據,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但謝留清楚他說的是誰。

胭脂被留在牢房,即使是謝留,暫時也不知該怎麽麵對她,他怕自己再多待片刻,就會忍不住心中的暴戾失手將她弄死。

“謝靈官……不要……”

耳邊仿佛還殘留著嬌軟的嗓音和痛苦祈求告饒的呼聲,謝留冷酷的意誌瞬間被劈開兩半,一半想要停下,一半偏執地散發著恨意,想要欺辱她。

甚至忍不住心生責怪,為什麽她今日要出門。

為什麽不好好待在家裏,為什麽總是闖禍,為什麽就不能好好的等他回來。

曾經的謝留對胭脂和今後還抱有一種不恥的幻想。

他自大,認為他應當苦盡甘來,屬於他的欠他的都該還回來。

如今一切幻想都因謝伯卿的死隨風消散,如當頭一棒、醍醐灌頂,大夢將醒。

不該他奢望的,就不該去奢想。

謝留:“她有嫌疑,隻能待在牢裏。”

他向謝慍許諾,“放心,為了阿翁,我不會對她心軟。”

謝慍想說的話戛然而止,但他想問:“阿兄為什麽說她有嫌疑?”而不是直接確認就是她。

難道兄長見到那個毒婦後,她不肯認罪?

謝留蹙眉,他不想說,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其實偏向胭脂的說法。

她心思歹毒,有這種想法很有可能,可謝留也不好糊弄。

他從謝伯卿的傷口中看出了問題,一刀封喉,得武功深厚的人才做得出,哪怕他身上還有其他傷口,那些可以說是胭脂起了殺心憤怒中刺上去的。

但喉嚨的傷那個女子她做不到,除非有人握著她的手揮刀砍向謝伯卿。

想到此,謝留目色更加深諳陰冷了。

寒夜涼意襲人,謝留淋了一路的雨,回來後哪也沒去,就來祭拜謝伯卿,此時在火盆邊跪了許久,衣裳也已半幹了。

但謝慍還是怕他生病,於是勸他回去梳洗吃些東西再來。

謝留心情沉重,堅持到現在靠的是他強悍的體力在撐著,他也不想在沒報仇之前自己先倒下了。

現在他真正成了謝府的頂梁柱,沒有阿翁,他上要扛起天,下要抵著地,有種萬般皆要重頭來過的孤獨和壓迫撲麵而來。

原先同胭脂的住處,謝留沒有再去。

他走在內宅的小徑上時,下意識就避開了那邊,在書房附近找了個地方沐浴更衣。

謝伯卿的頭七都要守夜,謝留回到那邊時正巧碰到了專門為他去夥房做了一頓吃的雲徊。

她身邊跟著兩個婢女,幫她一起提著食盒。

等到雲徊去到謝留身旁後,其他人便主動與他們隔了一丈遠才跟上。

雲徊暗自觀察他的衣著和神色,麵露焦心地輕聲道:“你看起來不大好。”

不過也是應該的,畢竟是至親去世,對謝留影響深重。

“你可不要累壞了身子,我知你忙,怕是來不及吃飯,所以為你準備了薑湯,待會到了那,你同二郎一起用些。”她言語間透露出些許在這個家待久了的熟稔。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旁聽,怕是會將她當做謝留的婦人。

但誰會知道,這座府上真正的女主人正享受著牢獄之災呢。

在軍中雲徊在吃食方麵相當照顧謝留,感覺到她的好心,謝留未曾拒絕。

不過他當真毫無食欲,是以在把謝慍叫過來後,吃的都推向了幼弟。

雲徊勸道:“你好歹把薑湯喝了,驅驅寒。”

謝留頓了片刻,沉默地端起碗送到嘴邊。

雲徊見此仿佛有種情真意切的滿足,她試圖執筷,夾了幾樣菜到碗裏,“再嚐嚐這個。”

謝慍在旁食之無味,眼珠子在他們二人之間轉來轉去。

他想,要是當初兄長領回家的是這個女子,或是直接將那個毒婦趕走,會不會就不會有今時今日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到了深夜,眼看謝慍支撐不住,倚著柱子睡著了。

從他手中拿過未燒完的紙的謝留,將剩下的都丟入火盆,他起身走到靈堂外。

夜雨剛歇,固執地陪他們在屋內的雲徊被風吹醒,一睜眼就看到了謝留在外麵的身姿,孤零零的,清寒靜默。

她去取了件披風過來,從謝留背後貼上去,要墊腳為他係上。

然而一動就叫謝留發現了。

“我不用。”

謝留回身一擋,看清是件袍子,視線掠過雲徊挪到屋內,“拿去給謝慍。”

他出來透口氣而已,實在用不著這東西。

雲徊回來,見她還要陪伴在他身邊的樣子,謝留沉聲道:“這裏有我看著,你回去歇著吧。”

話音剛落,雲徊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縷幽怨,“你怎麽老是拒絕我的好意,以你我在軍中的交情,何須這麽生分。”

她對他的情意暴露無遺,謝留卻沒有絲毫解釋。

雲徊對他的反應感到有些傷心,低下頭:“若我今日知道會出這樣的事,興許應當攔著謝老,不讓他出門。”

“……”

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餘的話都沒用了。

雲徊:“凶手……她,你打算如何處置?”

不知道她哪個字惹到了謝留,忽地那雙冰冷的眼睛一下變得更幽深黑暗。

謝留麵色陰鬱薄情,口吻輕淡地問:“什麽凶手?”

雲徊詫異地抬頭,“她,那個女子,你……”

她想謝留怎麽會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呢。

問這個也不過是想從那他得知他的態度,可謝留居高臨下的目光瞥過來,雲徊便能感覺到他周身氣勢變化,心緒更差了。

先前謝慍反反覆覆說要報仇,一口一個真凶,就連麵前的女子也開始提及,這讓本就心情沉重複雜的謝留越發想起被他留在牢房裏的那道人影。

好像,他們都比他更加認定謝伯卿就是胭脂殺死的。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怎麽做怎麽抉擇。

孝與不孝就在決策間。

雲徊自知失語,臉色白了白,可她覺得自己沒有說錯,雖說事情還未水落石出,可她打聽了不少事發時的情形,誰不認為謝留的阿翁是孫媳婦殺的。

她不知為何,此時硬要執著地開口,口裏喃喃:“我聽人說,出事時武陵巷裏曾發生過爭吵,當時還有人見到她衝謝老吼叫,會不會是心中早有不滿在那時才爆發出……”

“你走吧。”

雲徊話音剛落,還未反應過來,隻見謝留麵無表情,雙目漠然地盯著她良久良久。

她說出來的話得不到回應,反倒讓謝留開口趕她離開,雲徊還愣了一瞬,“什麽?”

在白幡晃動的屋外,陡然間出現一道閃電。

隨之響起的便是謝留冷淡而低沉的嗓音,“龐家已經將你認了回去,這裏你不該再待了。”

其實這話他曾經說過一次,就是讓她回去。

而現下府裏沒有了女主人,也失去了謝伯卿,一個未婚配的女子就更不好待在這了。

雲徊聽出他驅趕的意思,聞言露出苦笑,忍不住譏諷:“你就這麽在意她?我不過是將旁人說的話複述一句,你就聽不下去要趕我走。”

謝留斷然道:“沒有意義。”

雲徊說的那些相當於是對這件事的閑話,外頭的風言風語讓謝留再聽一遍,無異於隻會讓他心緒更煩悶糟糕。

事情到底是怎樣的,他早已經派人去查了。

雲徊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謝留那裏早有備案。

他隻是不想……

他就是想到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子愴然落淚的那張臉,和在最後一場歡好,緊緊摳著他手臂時頗有些痛苦認命的神情。

所以不想再從別人口中聽見如何說道她。

任何人都不行。

但雲徊不想走,她心底一麵惋惜謝伯卿的死,一麵又虛偽地覺得,他是受那個女子所害。

她不想趁人之危,但無疑這段時間是個她能安慰謝留的好機會。

難不成,出了這種事,謝留還會對那個惡毒的女子有什麽念想?

他明明是有仇報仇的人,雲徊不信,隔著這樣的仇恨謝留還能心無芥蒂地接受胭脂。

她嚐試著改變謝留最後的想法,“若我願意為了你與龐家斬斷關係,不去管你我兩家仇怨,也不想做什麽貴女,我能不能留在你身邊……”

雲徊尚不清楚胭脂與謝家的恩怨,隻以為那個女子是因為對她登門入室的不滿,和對謝留的做法有恨,為了發泄心中不滿,才殺害了謝伯卿的。

於是趁此機會,說出埋藏在她心中掙紮許久的決定。

就是期望謝留能看在她這般付出的份上,能對她有一絲的憐惜。

“……就讓我留下,陪著你,好不好?”

謝留看著眼前用祈求的目光,期盼地望著他的雲徊,再次感受到了她與胭脂的不同。

他們三個命運近乎相仿,父母親緣都薄,境遇坎坷。

二者皆與他有不小的瓜葛,可無論是心性還是做事風格都極為不同。

若是那個女子,她會選擇放棄家世,投入他的懷中麽?

謝留自嘲地勾了勾唇,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不會。

等待他的,隻會是剜心之痛。

雲徊的狠,絕對不敵胭脂的十分之一。

胭脂是在牢房,聽見差役談論,才知謝伯卿已經過了頭七,今日是他下葬的日子。

自謝留上次離開,他們就沒再見過一麵。

除了被提審外,胭脂更沒見過日光,也不知道外頭過了多久。

這些天裏,牢獄之災對胭脂來說,著實嚐到了未曾吃過的苦頭。

她再苦再差的時候,也未曾淪落到這種地步,不僅是身體上的不適,還有心靈上的煎熬。

胭脂落難時,身邊還有她母親的婢女小重照顧,身份待遇一落千丈,可吃得穿得還算幹淨。

小重一離世,在被受小重用錢財收買的道人帶去謝家前,她也曾獨自過活了一段時間。

行為習慣保持著還在家時的整潔幹淨,可是她年紀小,再好的習性也會被當時孤零零的境遇磋磨掉。

但是像牢房這般髒亂的地方,她實在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到了夜裏,各種犯人受了刑罰的哀嚎便會從遠處傳來。

最近她周圍兩邊也被關進了幾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犯人,沒過幾日,傷還未養好,就被拉去砍頭了。

去一個便少一個,差役在眾多犯人眼中,變成了來報死訊的黑白無常。

胭脂總有種下一個就該輪到她的幻覺。

她開始後悔,那天為什麽要跟謝伯卿去武陵巷了,縱然他知道她的身世又有什麽幹係,謝家本就欠她的。

其他人還不了,不就隻有謝留替他們謝家償還她嗎。

雖然慰藉的想法能讓她好過些,但胭脂心裏清楚,這絕對不是她想要的。

她應該好好活著,替謝伯卿活著,替她家裏人活著,而不是在這苟延殘喘。

得知謝伯卿今日安葬,胭脂終於忍耐不住,向差役求情道:“能不能放我出去,讓我去拜一拜他……”

可那些話對差役來說不過是個笑話。

“拜誰?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麽處境,是什麽身份?”

“你還是別去討人嫌了,不知道大人對你恨之入骨麽?他也是可憐,家門不幸,怎會娶了你這樣的毒婦。”

“不,我要見謝留……”

“不可能!我說了,人不是我殺的,讓我見謝留!讓我見見他!”

“……”

任她怎麽喊,差役都置之不理,叫到聲音沙啞的最後,換來的不過是更加無視的黑暗和沉默。

就在胭脂以為沒有希望之後。

隔天一早,牢房裏來了兩個婢女。

胭脂定睛一瞧,驚喜道:“小菊?小荷?”

“夫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誤以為是錯覺。

可今日一切都顯得十分怪異,婢女竟然進了大牢,還說要幫她梳洗更衣。

胭脂眼皮跳得厲害,她遲疑地問:“為什麽?”

小荷:“奴婢不知,全是郎君的吩咐,奴婢們不過是照做。”

夫人如今的模樣,當真和前一段日子大不一樣,不過維持之前的幹淨體麵,現下的狼狽就已經叫人分不清哪個是以前的她了。

胭脂怔怔道:“他來了?”

謝留終於肯見她了,胭脂惴惴不安地問:“是,是查明真相了嗎,找到真凶了?”

她不敢懷有太美好的期待,可抑製不住地這麽去想。

要不是,怎會派人來幫她整理儀容。

難道是,想她死得體麵些?

胭脂被一晃而過的想法嚇了一跳,可問小菊小荷,她們什麽都不知情。

這種疑惑,一直持續到她走出牢獄,重見天日。

外邊來接她的隻停了一輛馬車。

對於她的出走,官府裏的衙役居然不出聲阻攔,仿若沒見過一般。

謝留也沒來。

謝伯卿一安葬,謝府的白幡燈籠便被通通撤下,胭脂站在門口看著她住了好幾年的家門,竟然是不敢進去的樣子。

可是,站在庭院裏的人,仿佛也沒有讓她過去的意思。

眼看著府裏的下人搬著梯子進進出出,廊簷下有的還擺滿了貼著紅綢的箱子,似乎有什麽胭脂不知道的事情在悄然發生。

在她背後有幾匹快馬騎過來,馬上人下來,幾個結伴的男子提著禮物從她身旁路過。

其中一人回頭,胭脂眼皮一跳,是曾經見過的宋霄煉。

他倏地不懷好意地後退兩步,朝她走來,“你被放出來了?”

胭脂甕聲。

宋霄煉竟是一點也不意外,嗤笑了一聲,“算你好運。”

胭脂迷茫地瞪著他,身上的不安加重了,“這是何意?”

宋霄煉一身痞氣,輕蔑地睨著她說:“你該好聲感謝他的,要不是謝留,你洗脫不了殺害謝老的嫌疑。”

胭脂那天就說過不是她殺的,不曾想謝留竟然聽進了心裏去。

她當然也知道,她能平安出來定然跟謝留有關,可是被宋霄煉用這種恩賞般的語氣,一臉諷刺的說出來,還是讓她生出一股鬱氣。

她朝謝留的方向看去,那頭冷漠地望著他們的高大身影終於有了動靜。

見到她,謝留麵上沒有一絲驚喜。

胭脂經曆大起大落,瞬間有一堆話想問想說,可對上謝留的目光後,她又不知從何說起,“你,我……”

她支吾著的時候,謝留便流露出幾許不耐。

胭脂以為他是要讓她進屋,但話音傳來,謝留道:“就站在門外,別進來,有東西要給你。”

什,什麽意思……因為謝伯卿的事,所以對她心生埋怨,所以連內裏都不讓她踏入一步了?

不想謝留從袖子裏拿出一樣東西,仿佛是早就準備好的。

在旁觀者都在的情況下,胭脂看他撣開一本婚書,另外一本還在他身後捧著的下人手上。

謝留當麵對她宣告:“我要娶新婦了。”

隨著他的話,神情大震的胭脂腿腳一軟,恍惚得差點站不住跟腳,“什麽娶婦,你的婦人不是我嗎?”

謝留將婚書遞過來,冷酷的俊臉沒有一絲溫暖地對著她,薄唇殘忍道:“你簽了字,拿上這本休書,就不再是我謝留的妻,與我再無瓜葛。”

胭脂不可置信地搖頭。

她過來的路上想了許多,想再見謝留,他會對自己說什麽,但無論如何,都不是現在這樣的。

“不,我不要。”

胭脂莫名地就想拒絕,她伸手打開眼前的東西,可是謝留的手固執而可惡地一定要將休書遞到她麵前,不許她逃避地道:“你沒的選擇。”

“為什麽?”

“你還有臉問為什麽?”

打斷他們的不是謝留,而是不知偷聽了多久的謝慍,“你哪怕不是殺了我阿翁的凶手,卻也是幫凶!阿兄不與你計較,你怎麽還有臉留在這個家中,自然是要休了你了。你這個毒婦,如何配得上他?!”

謝慍的發怒被人攔住。

胭脂終於明白了她的提心吊膽、惴惴不安是從哪裏來的。

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她,要與她算賬。

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謝伯卿剛安葬不久,謝府就迎來好些提著禮物登門的熟客。

胭脂恍惚間,更瞟到了宋霄煉手裏提的東西,上麵的大紅喜字瞬間如針紮一般,讓她感到刺目。

她看向寡情冷淡的謝留,“是,是誰?”

“你見過的。”

謝留:“她比你溫柔,比你善良,更比你出身高貴——”

不容他說出那個名字,胭脂已經大概能猜想到了。

“住口,別說了。”

謝留恍若未聞,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定要讓她清楚地聽見才行,“她是聖人親賜的一門貴女,是你比不了的好女子……”

胭脂頓時有種頭暈目眩的笨重,她想她今日剛出獄,還想祭拜一下謝伯卿,再與謝留他們說道那天發生的事,可是這裏所有人都不給她機會。

她呼吸沉重,麵色發白地問:“一定,一定要這樣嗎謝靈官?你怎麽會娶別人,你說過要與我好好過日子,你心裏有我的呀。”

胭脂試圖回想謝留當初對她的承諾,希望他也能記起來。

可是下一刻,她呼吸都停了。

“怎麽。”

謝留:“我裝得很像嗎。”

“你……”

那張冷峻的臉上,透露出一種得逞的戲謔和近乎無情的荒唐冷笑,“不那樣哄你許諾你諸多好處,以你愛慕虛榮的心性會信?不錯,都是騙你的。”

“我怎會再真心喜歡上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子,我在戰場的每一日,都是為了回來報仇才咬牙扛下每一場廝殺。”

“真心?你也值得被真心相待嗎?”

無法再形容胭脂當時的神色。

她隻覺得此刻天旋地轉,難受的滋味不比在牢獄裏被謝留占有後拋棄要少。

她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麽,需要接受他這樣的羞辱?

好多人在這,好多雙眼睛都看到她是如何在謝留跟前被奚落的,可是沒一個人同情她,各個都冷眼旁觀,流露出惡人被懲治後痛快的麵色。

“謝靈官如今不比從前了,他可不用再屈尊降貴你一個婦人。你知道他現在是什麽身份嗎?”

議論聲紛紛響起。

“……大軍歸朝那日,被爭相迎頌的當朝新貴,你以為是誰?”

“是謝留,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十步殺人……意氣素霓生’傳的就是他的美名。隻有你這個蠢婦才會貶低輕視自己的夫君,以為他不過爾爾!”

“以前他是你嫌棄的傻子,如今可不是了,如今他已是聖人親封的武神,你看到的那些箱子就是聖上派人送來的封賞。”

“聖人得知他家門不幸,娶了你這個毒婦,便為他賜下一門新的婚事,很快謝留就會與其他貴女定親,府裏已經沒了你的位置。”

“你識相些,別惹人嫌,簽了休書就走,可落個讓人攆走的下場!”

那些聲音不知從哪兒來的,嗡嗡嗡的,四麵八方都是,吵得胭脂心率失衡,隻能捂著心口發出急促的喘息。

她仔細理著他們說的話,才發現原來謝留這麽厲害。

喔,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真的想跟她和好,原來是為了騙得她一顆真心,再像今日這樣將她當眾羞辱拋棄。

原來,原來他這麽忍辱負重。

“……那你,裝的可真像啊。”

好半晌,待那些聲音如潮水退去,胭脂扶著門框,站穩身子重新麵對謝留。

下一句話,更讓他神情陰冷個徹底,“還好,還好我沒有真的信你,更沒沒將真心真正賠付在你那。”

此話一出,周圍人包括謝留,臉色均變。

麵對那麽多疾惡如仇的看著她的眼神,胭脂如願以償地露出蛇蠍心腸的笑顏,她咯咯咯地捂麵,笑聲尖銳淒涼。

她指著謝留道:“早知你跟那個女子情投意合,我還攔你們做什麽?貴女?我也是個貴女啊!”

看客嗤道:“這瘋女子,還在胡說什麽。”

胭脂順著聲音瞪過去,她目光跟淬了毒的針尖一樣。

眾人看著這副模樣的她,竟然沒有人出聲再訓斥了。

胭脂狠狠盯回謝留:“你信不信?謝靈官你信不信我也是個貴女?我有個比你差不了的好出身,好家世,你有過的我全都有,一樣不比你少你信不信!”

隻要謝留說信,胭脂便想著告訴他那日在武陵巷發生的一切。

事無钜細,她同謝伯卿的談話每一句都會告訴給謝留聽。

謝留不屑:“還在做夢?”

胭脂一腔訴說全部真相的熱血瞬間涼透,如冰封一般墜入河底。

“讓你說時,你不說,以為什麽事都會由著你?你想說的我已不想聽了。”

謝留:“簽了婚書,從此離開這座京都城,你我姻緣了盡,不再相識。”

“把墨筆給她!”

“簽吧!”

“快簽!”

眾目睽睽下,成了眾矢之的的胭脂不得不拿起筆,對著婚書顫抖著寫下自己的名字。

在筆墨被搶走,一本婚書塞到她手中以後,胭脂眼睛紅紅的瞪著謝留,“你想好了?”

大概是還有那麽一點舊情。

在被趕下謝府的台階前,謝留還命人拿了個包袱給她。

“裏麵的盤纏夠你去到其他地方,京都再無你藏身之地。”

他眉目間沒有半分柔情不舍,有的隻有狠厲不耐,“別再讓我看見你。”

胭脂抓著包袱,跌撞地往前踉蹌幾步。

神色狼狽,形單影隻。

她自嘲地笑了笑,抹掉眼淚,認命地離開這裏。

謝府門口,不知是誰瞟了眼婚書上的落款,“陳……陳定微是誰?快追去,讓她改了,這胡亂寫的名兒……”

“胭脂!”

她沒走遠,不過幾步之遙便回了頭。

視線穿過人群,落在最中央默默睇著她的謝留身上,片刻,溫聲而有力的道:“那個人你記好了。”

“我不叫胭脂,我叫陳定微。”

“定傾扶危,識微見遠。我有父有母,博學多才,出身名門,我是他們心尖人,也曾被寄予厚望,我不是沒有來路的孤女,這就是我的名,我的根。”

從未遺忘,從不敢提。

如今倒是大大方方,終於承認了一回。

說罷,她身形像一道零落的蒲柳,越來越清透,越飄就越遠。

徹底消失在謝留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