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了。”

待胭脂跟謝慍等人走後,獨聊家常的謝伯卿才緩緩開口:“靈官,你還記得你父親當初的音容笑貌嗎。”

十三年前,農曆八月初九,離中秋團圓還有六天,謝懷拙遇害,同他一行的人都被已血祭了朱雀門。

謝留那時不大,稚兒一個,癡癡傻傻的,對當時記憶不多了。

他印象中是一片混亂,隻有混亂。

就是從那天開始,整個謝家墮入永無寧日當中。

“那年沒有中秋。”謝留斂著靜謐的眉眼,不笑不怒,平平淡淡好似一副黑白的山水畫,“阿父不在,沒有桂花香,沒有阿娘做的糕點,也沒有人過節。”

謝伯卿手搭在膝蓋處,衣角都被擰皺,肩頭忍耐地輕顫著,像是在笑,實則麵容沉痛哀戚。

過了會他才情緒穩定,吐出一口濁氣,“是。是如此,原來你都記得啊。”

謝留沉默,近乎滅門的慘案,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怎麽會忘。

可能謝伯卿認為他年紀小不懂事,才以為他忘了。

沒有外人在,對唯二有血脈關係的親人,謝留才難得態度軟和有了一絲溫情:“阿翁,往事可以不提,有些事我都記在心裏。這幾年我不在京都,叫您為我牽掛費心了。”

謝伯卿詫異非常,想來謝留的變化對他來說是天賜之福,令他當下哀愁褪盡,一拍大腿,“你這是……因禍得福!好,好極!”

胭脂與謝慍爭論,兩方都沒論個輸贏,最後幹脆偃旗息鼓,各自回房。

當午後的黃昏光線穿透窗欞,照在鏡子上,刺眼的光亮刹那驚醒了發呆中的她。

鏡中人雙手交握,一眼就能看出黛色秀眉中凝聚的不安,毫無當時在他人跟前嘴硬的架勢,可見事實上,對之前發生的事讓胭脂產生了濃濃的危機感。

她得承認,方才人前的賣弄風情、巧言善辯,都是她臨時想出來的推脫責任的權宜之計。

她跟謝慍的爭執,同樣話聲響,實際心裏虛。

今日好在是有謝伯卿在,讓她賣傻打岔僥幸糊弄了過去,但誰敢保證謝留以後不會想起往昔?

有些做過的事,胭脂很少去回想,她本身也不是個太往回看的人,因為“過去”對她也不好,就跟她對謝留一樣刻薄無情。

胭脂忘了是哪一年,不過那時左右她年紀不大,活不下去的她為了一口飯吃就來做了謝家媳。

在京都城裏,以前的謝家是頂級風光的名門大家族,子弟才貌雙全前途無量,身邊簇擁貴女嬌娥、美婢無數。

要不是犯了罪被抄了家,這輩子哪輪到她來進謝家門。

就如這座深宅豪府,哪怕年久失修、落魄敗落了好些年,依舊不影響它的磅礴大氣。

而能重新住進當初被封掉的宅子,她也承認,確實是五年前,她主動拿謝留的性命去換的。

那時南朝因為前任皇帝駕崩,局勢混亂,整個朝代都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比內亂更快到來的,是境外勢力的挑釁宣戰。

當時擁護新帝的勢力更多,很快恢複朝政,大權在握的新帝自然要對外出兵回擊。

可對平民百姓來說,打仗就意味著亂世要來了,亂世一來,所有人得跟著遭殃。

誰都想不到在一個小小的孤女看來,那就是個機會。

胭脂當然覺得自己是沒有壞心的,她那是在做好事啊。

新帝要征兵要開戰,以前犯過罪的,隻要願意上戰場,都能既往不咎,甚至還有好處。

對身為罪臣之後的謝留難道不是個翻身的機會?

她想啊,隻要謝留參了軍,拚上性命為國效力,他就能得到一筆賞錢,他祖上的謝宅還能解封。

這不是好事是什麽?

他不去,難道要年老體弱的謝伯卿,還是讓身為年幼稚兒的謝慍去?

她幫他拿回謝家祖宅,他給她分一半的參軍錢,不是兩全其美?

沒想到她帶謝留回去說了這事以後,謝伯卿的反應會那麽大。

他指著她說謝留是個心智長不大的癡兒,是他長子留下的唯一血脈,早已被他視作了**,胭脂教唆、哄騙謝留去軍營,就是故意送他去死。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是在貪圖自己丈夫的賣命錢。

是在謀財害命。

胭脂那時雖然膽子大,可也還十分年輕,她大不了謝慍幾歲,就是仗著謝留傻,什麽都不懂,最聽她的話才那麽幹的。

其實如果不是謝伯卿派謝慍出來找他們,而他的威望還在,想必拿到錢的胭脂,一早就跑得沒影了。

所以之後她被謝伯卿一句話就給嚇唬住了。

謝伯卿警告她若是在謝留參軍後敢逃離謝家,就送她去見官,讓她坐牢。

謝家雖然沒落了,可他謝伯卿到底還有些人脈,收拾她一個小小的孤女,還是輕而易舉的。

胭脂被謝伯卿的臉色震懾住,當下就信了。

此後的她便乖乖地留在謝家“贖罪”,表麵上一心一意要等丈夫回來,實際上人前一套,背後一套。

初上戰場前幾年,謝留年年都傳家書給他們,後來就隻給她了。

信上說了死了好多人,他好害怕,好想回家。

還有最喜歡胭脂了。

但那時呢?

她像披著人皮的妖精,好言好語哄著勸著,讓他不要想太多,鼓勵他努力報效朝廷、加官進爵才是要緊。

她字字如蜜,就是字字不想他回來。

謝留不知是不是聽了她的話,後來就果真沒有再說那些“喪氣”的話了。

世事難料,千變萬化。

千算萬算,算不到謝留不僅活著從戰場下來,他還變好了!

他會將她怎麽樣?她能熬過幾日?

胭脂從回屋起,就提心吊膽地坐在離門遠遠的地方,卻又十分留神門口的動靜。

她總感覺下一刻,謝留就要從外頭推開房門,神色猙獰地出現在她麵前說要報仇殺了她。

然而過了這麽久了,謝留也沒見到後院轉轉,或是來房裏單獨瞧瞧她。

真是稀奇,他難道就不想看看他以前住過的宅子嗎。

京都昨夜起斷斷續續下過一場秋雨,雨勢滂沱,謝家的庭院裏有些邊邊角角、坑坑窪窪的地方還殘留著雨水的濕潤痕跡。

尤其牆根下還掉落了厚厚一層枯黃的樹葉,稍一走近,就能聞到透過樹葉躥出來的泥土腥氣,時不時還會有惱人的蟲蟻從裏頭鑽出來。

一副老舊的梯子,被人用蠻力悄然地挪了過來。

片刻之後,一道人影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冒頭。

正屋內,親兵望著天色,在差不多的時候進來稟告謝留該走了,軍營還有人等著他的。

謝留暫別了謝伯卿,準備從謝府出發。

庭院裏新舊交替的落葉讓他憶起塞北的風沙,哪會有這麽好聞的氣息呢,就跟之前趴在他腿上矯揉造作的女子一樣。

走之前謝伯卿還問:“要不要去你以前住的房裏看上一眼。”

謝留果斷道:“不用。”

他現在做什麽都是一股軍營裏養成的幹脆利落。

“還有你那婦人……”

“等我回來再議。”

謝伯卿頓了頓,“好吧。”

他目送謝留修長俊偉的背影,就像想到謝留的父親,他的長子盡是欣慰和動容。

謝留走了。

他就像他來時一般,行蹤不定,去也匆匆。

馬蹄聲漸響,待到越跑越遠後,牆背後的人才撫著胸脯重重鬆了口氣。

真是,差點就被發現了。

謝府雖然大,但很多地方因為年久失修都不能住。

謝伯卿等人住的房子院子都是費了很大功夫收拾出來的,從一貧如洗到跟平民百姓家般,一點一點補足日常所需的家具。

他們選的地方也離前庭比較近,若是爬到牆上,俯瞰而下,勉強還能留意到前庭那邊的動靜。

胭脂聽著馬蹄聲消失了,才敢放心大膽登上牆頭。

她還沒喘口氣,隻見一聲透著冷意戲謔的輕哼,就叫她渾身一抖。

胭脂兩頭的發髻上墜滿金黃的桂花,像一片繁密的星子,嘴巴微張,驚恐得近乎失語地跟謝留對視。

而本該遠走的謝留就在牆麵下興味盎然地睇著她。

他危險的目光在她周圍轉了兩圈,眼波流轉,麵帶微笑地輕笑著問:“這是在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