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謝留說他有公事要忙,對於胭脂的要求,謝留過了幾日才滿足她。

雖然期間有耽擱,但胭脂並未有絲毫抱怨,她隻看謝留最終會怎麽做。

等到了謝留從公務中抽空脫身,胭脂才有了踏出家門的機會。

她以為謝留要帶她去看的是花了銀錢買下來的宅子鋪子,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是到了門前胭脂卻直直地愣住了。

她甚至震驚地在遠處的巷口,與謝留的臉上來回驚慌地觀察打量。

好半晌,聲音顫抖地問:“你,你怎麽敢……你怎麽做到的……”

武陵巷,曾經謝伯卿喪命的地方,馬車一路晃過,胭脂原本趴著窗觀望車外的景象,是謝留一手將窗關上把她拉了回去。

不露一絲痕跡,甚是尋常地說:“別瞧了,免得待會沒了驚喜。”

鮮血被濺滿身的她,前年離了京都夜夜做著噩夢,他是怎麽敢坐在車上,如此平靜地帶她路過這個巷子口的?

麵對胭脂大為驚惶的反應,謝留似一座樁子,直挺挺地立在她身前,抬頭巡視跟前的宅子,一眼望去也是瞧不見什麽的。

高牆之上攀附著藤蔓,庭裏大樹枝丫間藏著一個草木搭建的巢,雛鳥鳴叫,謝留隨之開口問道:“怎麽,難道是我想錯了,這裏不合你心意?”

同謝伯卿來過一回的胭脂順著他的目光怔怔望去,入眼的其實是曾經昭示著別人居所的牌匾。

未料想,現在竟然被更換了。

陳府兩個大字讓胭脂盯出了暈眩的效果,她沒想過謝留是以這種方式來給她家業,就像她從不曾妄想自己能拿回這座豪府。

“不。”

胭脂出聲,話音因為情緒上的激動,竟變得壓抑而輕柔起來,“我隻是過於驚訝了而已……”

謝留大概也想過胭脂能拿回屬於自己幼時住的地方會是什麽反應,和他預期中差不離多少。

不枉他在背後費了些人力物力權利,讓之前在這住的好大一戶人家搬走。

因他動靜不小,就連朝堂上的臣子都有所耳聞,聖人同樣聽見風聲後召他問了幾句。

若非拿出畫過押的地契房契,以及租下陳家一半宅院的臣子的證詞,都要誤以為謝將軍是藉著官職之便,以大欺小侵占旁人房屋,害得比他等級低微些的臣子無家可歸了。

陳家的豪府比謝府有過之不及之處,原先因政變而被貼過封條,後來屬權自然歸屬南朝專門負責房產的經界司。

後為了充盈國庫,便將房子租給了有需要的臣子。

不過陳府租金不少,那個臣子租不起整座的,就租了一半地方。

想要勸說對方搬走,讓出這裏的位置也不輕鬆,同朝為官,對方雖然不如謝留官高,資曆卻老,而且已經居住好些年。

在這繁衍生息,拖家帶口,算上仆從一樣是百來號人,這樣一來搬家就不是件容易事。

為了讓其妥協,盡快騰出這,甚至在胭脂隨口說出要房子時,能贈與她這樣一份驚喜,可以說謝留應是很早之前就有預謀計劃過的。

是蓄謀已久,也是費盡心思。

謝留注視著胭脂的眼睛,默默開腔,道:“你同謝慍出門……其實我當日就有收到風聲。姓盛的那廝不過是龐家的走狗,不足為懼,我本想時機成熟,就讓人救你們出來,沒想到他竟……”

“那天夜裏,我應朗軒王邀請赴宴,龐家的人也在,他們希望我不要再去翻陳年舊賬,為謝家平反洗刷罪名可以,隻要不再揪著龐家不放,其他當年參與過的人都能隨我處置,我自然不肯答應……龐家便以你和謝慍的性命為要挾。”

“起初我並不知盛雲錦私自帶你出來,更不知你就在河岸的船上。”

是謝留出來透氣,要離開時接到底下親信傳來的消息,才知道胭脂當晚的藏身之處。

“當我發現你時,已經晚了……”

謝留未提他下河尋找的事,胭脂記憶卻自行回到那天冰冷刺骨的寒夜裏,她在水中時好像聽見了一陣水花炸開的動靜。

可是她沉得太快,水流將她衝到越來越黑的地方,周圍一片漆黑,那一刻她仿佛去到了地府。

謝留拉著她的手敲門,在門內傳來腳步聲後,謝留偏頭看著呆呆地胭脂道:“你不是羨慕我建功立業,重立謝府門楣?如今你也有了。”

“陳家歸還給你,當初名下還有一些產業,能拿回來的我都替你置辦了,契子到時你好生收著,誰都搶不走。”

胭脂還沒說話。

下一句,謝留就讓她頃刻鼻酸眼花,“你不虧欠你家了,也不是你們陳家最無用的人,你高興嗎?”

胭脂終是沒承受住。

她興許沒透露過這種心思,但謝留就跟她肚裏的蟲子一樣,大概是出於同病相憐,才懂不能奪回家業的無能和痛苦。

僅靠她一人之力,單薄之軀,弱質女流沒有任何傍身的家世背景,想在世間安穩度日都十分不易。

更何來為自家報仇重振門楣之說,她又不能上戰場參軍,她受限於身份能力已是問題。

她還以為這次謝留給的是真金白銀,毫無特殊意義。

大門打開,新來的門房不識麵孔,驀然看見一個身姿修長高大的郎君,摟著一個年輕卻有十足風韻的女郎在懷裏。

而那小婦人哭得著實叫人心碎憐惜,看傻的門房直接愣在原地。

說是今日有買下這座豪府的大人上門,難道這位就是?可怎麽哭成這樣,就是喜極而泣也不應……

門房受到謝留冷眼,一個激靈,竟忘了問話,幹脆躲到一邊去。

這興許是胭脂這輩子收到過最好的禮了,禮重且讓她感懷良多。

謝留此次牢牢抓住了她的命脈,甚至意義上貴重到,可以將過往陰霾全部拋開。

而另一種層麵上來說,在胭脂心裏,陳家是比對方還要更重要的存在。

不再吝嗇笑顏,是胭脂給予謝留的回應,若得了恩情一樣的好處,還要恃寵而驕、賣乖、橫眉冷對,那就是臉皮厚,真正的不知好歹。

是非對錯總是要分一分,謝慍是看著他兄跟胭脂之間氣氛產生變化的,不說多琴瑟和鳴,就是旁觀一兩眼,就待不下去自覺礙眼趕緊走人的地步。

對謝慍,胭脂有回在他口中聽見“阿嫂”,這麽叫她,胭脂整個處於愕然的狀態,立在柱子後邊。

直到被說話間的兄弟倆發現,胭脂還是驚魂未定的樣子。

當著謝慍的麵,她輕撫著心口,跟天塌了似的,餘光撇著他,一麵姿態做作地詢問謝留,“我耳朵沒壞掉吧?”

她摸了摸,然後仰頭,“還是天下雨了?咦,天沒黑呀,日頭正盛呢……”

被無形中調侃的謝慍如以往般窘迫,捏著拳頭,這稱呼他都是悄悄暗地裏或者在他兄麵前叫。

真正到了胭脂跟前,哪有那麽厚的臉皮這麽叫,謝慍感到羞恥,轉頭問謝留,“阿兄當真什麽都由著她來?”

謝留沒說話,便相當於默認了。

尤其看著謝慍的眼神就似在告訴他,傻子麽?跟婦人計較?講理是最行不通的。

也對,如今家裏大小事務有一半是胭脂做主,另一半是她嫌麻煩,推給謝留去主事的。

他的平日用錢都歸長嫂管,這家誰最大已然不言而喻,謝慍憋屈地剜了其一眼,同謝留說還有事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胭脂嬌俏的笑聲在他身後就如有鬼在追一般,等她笑夠了,她也準備轉身走了。

不想袖子被人拉住,謝留同她解釋道:“方才我跟謝慍的話你都聽見了?”

胭脂明知故問:“什麽?我聽見什麽了?”她裝著傻。

謝留身量高,低頭就可以看到胭脂滿頭琳琅的首飾,她在家也不偷閑,愛美就時時刻刻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樣子。

他聽聞她最近結交的婦人裏,有的說她過於打扮自己,豔麗非常,太出風頭,反而不討人喜歡。

但謝留發現,旁人眼裏她討厭的方麵,反而合了他的心意眼緣。

胭脂不是柔嫩的嬌花,也非鍛造的玉石,她應該是木柴燃燒時騰起的火焰,隻有在過於靠近才會有被燙傷的危險。

隻要她不熄滅,她就永遠在他人的目光裏跳動。

謝留難得盯著她發呆出神,讓胭脂疑惑片刻,在他古怪專注的眼神下清了清嗓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謝留瞬息便恢複清明。

他道:“說我同雲徊見過麵的事。”

胭脂聽見這個名字,當場臉色冷淡不少,“哦……你說這個,剛才我確實從謝慍嘴裏聽見了。不過我不介意,她是你軍中恩人,傾慕你,對你一片癡心,你與她藕斷絲連也是應該的。”

她又在陰陽怪氣地說話。

謝留聽著也極為不悅,但他忍了下來,蹙著眉道:“我沒那麽想。”

胭脂輕嗤道:“那你怎麽想?都是嫁作他人的婦人了,你……哦對,你我還未複婚,我在貴府不過是個寄宿的前妻,我管不了你。所以我說了,我不介意。”

“你們私下裏想怎麽見就怎麽見。”胭脂掙了一下,“說完了吧?說完我走了。”

然而謝留拉著她袖子的手紋絲不動。

等到胭脂回頭不耐煩地望去,對上謝留的眼睛時,她微微一愣。

那雙總是淩厲深邃的眼睛裏,仿若淌著一條能叫人溺水的河流,沉默中泛起一絲憤怒,和一絲隱忍難過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