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團圓餅3

四郎喝了有小半壺千山白後,酒意上頭,眼睛也迷瞪了,舌頭也直了,耳邊6天機的聲音越來越不真切,最後四郎隻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之後他就沉入了黑甜鄉。

這一覺睡得極好,朦朧中有一雙大手從自己腦袋頂上拂過,然後四郎就感覺身體仿佛浸泡在溫泉中,又像是嬰兒回到了母體一樣,渾身上下、奇經八脈都暖洋洋的,簡直舒服到恨不得一睡千年。

“小主人,醒一醒,醒一醒。”槐大過來幾趟,都看到四郎披著一件毛絨大衣,趴桌子上睡得很熟,臉蛋睡得紅撲撲的,宛若琉璃的纖長手指還不時極為可愛的動一動,因此就不忍心吵醒他。

隻是眼見著天色漸漸暗淡下去,槐大想起今晚要去趕山市,方才不得不無奈地推醒四郎。

四郎迷迷糊糊睜開眼,一點也沒有往日酒醉之後頭疼欲裂的症候,反而感覺比平日還要精力充沛。而原本在一旁喝酒的6天機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真是奇怪了,自己這麽趴著睡,也能有如此高質量的睡眠效果嗎?四郎心裏有點詫異。

6天機送他的那團古籠火本來蹲在四郎的頭發間。經過6天機的悉心□□,這小妖怪很知道怎麽照顧人。四郎熟睡的時候,它就一閃一閃的調解著四周溫度,這時候看新主人醒了過來,又踩著四郎的臉跳到了桌子上,然後滿桌子亂跑。不一會兒,桌子上的殘羹剩炙全都冒起了熱氣騰騰的白煙。

桌子上的下酒菜基本沒怎麽動,唯有酒壺空空如也,還有盤子裏的那疊團圓餅也不見了蹤影。想到在自己睡著的這段時間,6大叔孤獨地把大幾十張團圓餅全部吃掉了,然後捂著自己的胃踉蹌而悲傷的離去,又或者6大叔默默將團圓餅統統打包,落拓瀟灑的被在肩膀上帶走,四郎就忍不住想笑:感覺不論哪一個,都不太符合大叔辛苦營造出來的高人形象啊。

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即使屋裏風爐上的水壺咕嚕咕嚕作響,依舊能聽見外麵呼嘯的北風,伴著山下響成一片的爆竹聲,渲染出一片年節歡騰熱鬧的氣氛。可是山下的熱鬧越發反襯出山上的陰森幽寂。

“原來我睡了這麽久,東西備齊了嗎?備齊了我們這就走。”四郎趴著睡了一下午,頰上睡出了一道紅印,他胡亂搓了搓臉,神清氣爽地吩咐槐大。

趁著槐大把風爐,凍好的三鮮燒麥,魚絲麵等食材一件一件搬到小推車上規整齊備的功夫,四郎往飯鍋,水缸,炕席,香爐底下,統統放上幾個銅板,這叫“壓鍋錢”“壓缸錢”……

白日裏聽6天機講過古籠火的故事之後,四郎忽然想起這麽一出:過年過節的,自己也不該虧待家裏一幹說不出話來的用具百物。TXT小說網 。聽說凡間也有這種做法,如果年三十晚上給家中百物都發一點壓歲錢,那麽下一年中各種用具便會更加堅固耐用。

給家裏辛苦工作任勞任怨的器具百物發好壓歲錢,遠處的佛寺便傳來聲聲鍾響。子時已過,原本安靜的山林裏眨眼間就熱鬧起來,仿佛突然從地下鑽出來許多人,這些人提著燈籠成群結隊自四麵八方而來,往同一個目的地行去。

四郎甚至看到從山下窸窸窣窣走過來一群穿衣服的小老鼠,用轎子抬著一隻大花貓,慌慌忙忙往林子裏疾步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灌木叢裏。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了,凡人都在家裏守歲,而妖鬼們則成群結隊的去參加歲末最後一場山市。

“小主人,我們也走吧。”槐大收拾好了擺攤的用具,在門外吆喝了一聲。

夜的帷幕已經完全放了下來,山林裏黑漆漆一片,萬籟俱靜,雪停樹止。藍幽幽的月光從天空中斜射下來,在林間形成一條條小路,路上默不吭聲的走著許多帶著麵具或者蒙著麵紗的人,這些人一忽兒走在四郎他們身邊,一忽兒轉過某棵大樹就不見了蹤影,山林中顯出一派神秘的氣氛。

槐大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著鬆枝在前麵探路。野豬精和槐二兩個走在最後,時不時伸手推開一雙拍到他們肩膀上的青白手腕子,或者一顆從樹梢垂下來的,耷拉出長舌頭的頭顱。

四郎推著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小車走在中間,車前麵掛著那盞貯月燈,燈裏**漾著水波似的月華。車後頭掛著古籠火變成的一盞琉璃燈,似乎有意要與前麵的貯月燈一較高下,古籠火編出來的琉璃燈在迷漫的寒風中輕輕搖晃,發出前所未有的美麗光輝,小小的推車好像一個發出暖光和香氣的移動小房子。熱氣和香味從推車四麵垂下來的簾子裏使勁往外鑽。

“大哥,究竟還有多遠?”槐二一巴掌扯掉麵前樹幹上晃動著的一條腿,看都不看就滿臉不耐煩地把那條穿著繡花鞋的腿隨手扔到了一邊。

“快了快了!”愧大繞過一個雪洞,第五次這麽說著。

其實他們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可是四周隻有黑黢黢的山峰直插墨藍色的天空,幽深不見人跡。

“你總這麽說,不會是記錯路了吧?” 車攤子後麵,傳來了愧二不滿的小聲嘀咕。

“胡老板~胡老板~有味齋的胡老板~”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樹林子裏傳出來。

妖怪們都吃了一驚,麵麵相覷。

若說這是個人,可大年三十的深山老林裏,應該不會有普通人類走動;若說這是個妖鬼,可按照規矩,還沒到集市,是不能出聲音的,否則恐怕激怒凶殘的群鬼,而在林中大喊的家夥明顯並不知道個中利害。TXT小說網 網 站

那麽,後麵這個毫無顧忌的大聲嚷嚷個不停的家夥,十有八/九是凡人了。糟糕,這可要壞事……四郎聽到他在呼叫自己,趕忙轉頭往後看。

一邊喊一邊跑過來的是昨日來過的獵戶。此時,他的呼喊聲已經驚動了林間小路上那些行走的生物,它們默默朝著他圍攏過去,可是,獵戶根本看不見這些鬼怪,他依舊興奮的高喊著“真是你啊,胡老板”一邊奮力朝著四郎這邊走過來。

要走過去實在很不容易。

獵戶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一樣,每跨出一步都要廢好大的力氣。

“今晚這風可真大。”他不由得裹緊了自己那件有些年頭的羊皮襖子。

白天剛下了雪,夜晚的深山老林裏一片怕人的死寂。可是一路走來,好像有祖宗在身旁庇佑一樣,獵戶並沒有遇到什麽危險。

然而,在獵戶忍不住呼喊出聲之後,山路卻忽然變得寸步難行起來。看著離有味齋的小推車隻有幾十步路的距離,可是卻怎麽走也走不到。而且,就這麽短短一段路,獵戶已經在雪裏摔了好幾跤,直摔得鼻青臉腫。

獵戶牢記著今天下午他祖父教導他的話,很執著的朝著那團光源走過去。

這個獵戶雖然沒什麽錢,可平時對朋友義氣,出手也大方。他算是那種有錢就窮大方,沒錢就勒著褲腰帶過活的人,自然存不下什麽錢,至今連媳婦都沒娶上。

沒有媳婦就沒有吧,一個人也樂得自在,獵戶便獨自在山林裏打獵為生,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日子倒也好過。結果今年貴族們把山一圈,他手頭就十分的緊了。隻好夏天淌水背人接貨物,冬天就去大戶人家門口幫著在除冰掃雪,賺幾個小錢。嘴裏省肚裏儉的,好容易扣扣巴巴攢了錢,趕在過年前給自己做了一身暖呼呼的新衣裳,結果前幾日剛上身,就遇到了這麽件糟心事,新衣服眼見得也是不敢再穿了。

可是脫下來燒掉吧,到底覺得可惜。

正當他在屋裏長籲短歎的時候,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老翁,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歎氣。

獵戶抬眼一看,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老翁和他死去的父親長的極為相像,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老翁悲傷地說:“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曾祖父,不會害你的。”說完,就問獵戶要吃食。

獵戶這才記起自己臘月二十九去上墳接年,把祖先的亡靈接了回來,可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那麽些詭異的怪事,嚇得他是心亂如麻,一時就把二十九晚上祭祖的事情給忘記了。想來是祖先忍不住出來提醒他這個不肖子孫了。

獵戶雖然沒能力光宗耀祖,而且因為平時常去打獵,信奉的是山神,然而他平素有些老好人,對朋友都能巴心巴肝,對於自家祖先,自然也是極為尊崇的。此時被老祖宗一提醒,趕忙去廚房將棗山、肉饅頭、幹臘肉、還有從有味齋裏買來的紅年糕都端上來。

等祭品擺好,香燭點燃之後,老翁方才慢騰騰的俯□,**著鼻子去嗅著食物上麵冒出來的熱氣。

飽食一頓之後,老翁坐下來仔細詢問家裏的事。

聽到獵戶說起自己昨日的遭遇,老翁就說:“我們這些太和山裏的鬼除了等待臨濟宗舉行超度佛事的時候去求食,或者子孫清明歲末兩次供養之外,再沒有別的事情了。因為投胎的日子漫漫無期,山裏歲月無聊,心裏便隻剩下對子孫的那點念想,越無法去投胎,心裏對子孫後代的掛念就越是迫切,好像這些子孫就是我們生命的繼續一樣。較之世上人對子孫的盼望牽掛,幾乎要迫切百倍。隻是苦於山裏的上師們管束嚴格,陰陽又各有城郭,我無法時常得到你的訊息。雖然年終按例可以回來一趟,卻也並不是年年都能輪到我來見你。前幾年你雖然沒有娶上媳婦,但姻緣之事都是命中注定,你的緣分還沒到,我也並不如何憂心。聽說你的生活還算溫飽,,便欣欣然高興好幾天,一家人聚在一起慶賀。然而,今年見你窮困潦倒到這個地步,家中也無人操持,想到自己的血脈凋零,我實在是悲傷啊。”

獵戶趕忙跪下來,流著眼淚向曾祖父謝罪。

拿起拐棍敲了獵戶的左肩一記,老翁繼續說:“有味齋那位大人說的是正理,你趕緊把這衣服燒掉。你不是會編穀草嗎?若是想要新衣,倒可以去今年歲末的集市上,總有人願意用上好的綢緞換你一塊穀草編織的草毯。再說了,我在山裏找人幫你算過了,說是你命裏的緣分就在今夜。”

獵戶聽了心下有些不以為然:他們這裏冬天冷,所以便用穀草編織出一層草甸子,用泥巴糊在牆裏,穀草可以隔熱保溫,冬天屋裏便會格外暖和。可是,穀草墊可沒什麽好稀奇的,家家戶戶都用它糊牆呢。獵戶不認為自己能用這種東西換來什麽好布料。再說了,也沒聽過今晚附近哪個村落城郭裏有集市廟會。可是曾祖父的吩咐他也不敢不聽,所以隻能唯唯應是。

問起集市怎麽走,老翁便教他上山裏最高的一棵大桃樹下等著,說是今晚有味齋的那位大人也會上山趕集,他又有能為,心地又軟,你跟著他走,方能萬無一失。臨別時,祖父再次叮囑他,沒有進入集市之前,切記不要大聲言語。

獵戶心裏嘀咕,不過是趕個集,怎麽搞得這樣神秘詭譎?轉念一想,他忽然明白過來,恐怕曾祖父指示自己去趕的,就是傳說中的妖鬼集吧。

去過妖鬼集的人幾乎都會發一筆橫財,雖然風險也極大,可是獵戶無家無室獨身一人,也並不怎麽害怕。

受窮的時候,錢帛便尤其能動人心,於是獵戶也不心疼衣裳了,他興衝衝換上舊棉襖,按照曾祖父的吩咐,來到山林裏等候。

這片樹林連綿不絕,獵戶站在那顆巨大的桃木底下,總覺得林間好像不時掠過幾團黑氣,認真辨認,黑氣輪廓大致是些人形。因為有味齋老板遲遲沒出現,獵戶無聊之下,隻能盯著那些黑氣看。一團黑氣似乎感應到了獵戶的目光,掠過獵戶身側之後,它驀地停了下來,然後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著桃木走了過來。隻是自古桃木就能辟邪驅鬼,所以,那團黑影終究還是沒能靠近這個獵戶。

當獵戶在越來越陰冷的冬夜裏站了一個時辰,終於看到有味齋那輛流光溢彩的小推車時,他喜悅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一下子忘記了曾祖父的叮嚀,忍不住興奮地發出了呼喊,跑出了大桃樹樹蔭籠罩的範圍。

獵戶的呼喊聲在樹林裏飄**,迅捷掠過的黑氣忽然全部停了下來,林子裏陡然陰森恐怖起來。

推著車子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四郎終於認出來呼喊他的是誰——煙霧繚繞間,前幾日見過的那個獵戶正在樹林子裏念念有詞的繞圈。原本走在林間小路上的鬼魂紛紛圍在他身邊,獵戶的腳上,肩膀上都出現了一條條白生生的胳膊,在藍幽幽的月光下看著特別瘮人。

四郎冷不丁被嚇一跳,有些發怵地喊了句:“獵戶大哥”

獵戶好像沒聽見,依然在霧氣中打著轉。

四郎還要喊,就看到原本站在獵戶跟前,背對這邊的一個垂髻童子緩緩轉過了臉,朝著自己的方向張望。那是一個介於童子與少年之間的男人,頂多十四五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淺紅色的曲裾深衣,看背影也有幾分動人。

可是當他一回頭,簡直把四郎嚇了個半死,深深悔恨自己的視力太好:那個少年的臉像白紙一樣,在月光下微微發青,鼻子、眼睛、耳朵統統沒有,卻又一張塗著血紅胭脂的嘴巴!

槐大威脅般瞪了那個無臉少年一眼,山豬精露出自己長長的獠牙,槐二無所謂的撇撇嘴。而四郎在陡然一驚之後,也迅速鎮定下來,趕忙微曲手指,擺出大手印的起勢。

無臉少年似乎不欲與他們起衝突,他朝四郎他們這邊張望一陣,忽然用自己的廣袖遮住臉,怯生生地退到了一邊。

它退開之後,獵戶總算不再繞圈子,十分高興的跑到小推車旁邊。

“今晚真冷啊!胡老板可是要去山裏趕集?”說話間,獵戶不經意抬頭一看,忽然看到車子四周掛著擋風的布簾上,一隻巨大的狐狸影子在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