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雪花肉23

後院裏,四郎戴著鬥笠,把放在房外的瓜架下麵的玉蘭片搬了進來。他做的這種玉蘭片是用剛出土或未出土的春筍製成,堅脆柔嫩,又叫桃花片。

此時,幹製的玉蘭片吸飽了春雨,一片片鼓脹起來,閃爍著美玉一般的光澤。

路過蒼然開辟出來一小塊菜田,四郎順手拔一根水紅蘿卜。玉白的手指用力抓住粗壯的蘿卜擼動的樣子,叫戴著鬥笠走進門的蒼然立馬轉身狂奔而去。

剩下的白然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語:“哥哥最近有些上火吧,怎麽動不動就流鼻血呢。下回得叫胡恪那家夥給看看究竟是什麽毛病。”

四郎在後院裏沾花惹草一番之後,就毫無所覺的提著一籃子菜回到了廚房。大概他生來就不是能夠保持仙氣的人,新衣服才穿上半天,飄飄的白衣下擺就沾了好些泥巴,鞋子上也都是泥水。剛進廚房門,就被華陽姑姑逮著耳朵教訓了一頓。

萬人迷的胖狐狸隻好氣鼓鼓的套了件灰布罩衣,樣子看上去相當居家。正坐在紅木凳子上準備換鞋子,殿下走了進來,半蹲在地上,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塊極柔軟的白布,給自家不愛幹淨的小狐狸擦幹淨腳丫丫。

白玉般的腳丫在早春清寒的空氣裏縮了一下。

“有點冷。”四郎把腳往回縮,想要自己穿。

殿下強硬而溫柔地托起四郎雪白的腳丫丫,給換上山裏蛛娘織出來又輕又軟的襪子。

四郎縮了幾下,見縮不回來,也就不再白費勁了。

呆呆看著殿下頭頂烏油油的頭發,以及因為半跪而拖在地麵上的袍服,四郎心裏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歡喜。

“中午吃什麽?粉蒸肉做不成了。”

“沒事,你看著做。現有什麽食材就做什麽吧。”殿下全神貫注給麵前的少年穿襪子,仿佛這件事比什麽都重要。至於一雙襪子而已,為什麽能夠穿這麽長時間,就隻有天知道了。

四郎想了想,就掰著爪爪給殿下細數:“現成的有劉屠戶割來的硬肋和臀尖。硬肋全都是五花肉,廚房裏還有些蟶幹,兩者正好同煮。臀尖肉是劉屠戶特意給割下來的紫蓋下麵的豬黃瓜條,這種肉肉質緊而嫩,最適合切了炒肉絲。對了,剛好廚房裏也有槐大新挖的筍苞,都是春日新出土的嫩芽,炒出來又香又脆。”

這麽說著,四郎一拍腦門,打算中午的主菜改為蟶幹燒肉和苦筍肉片。

殿下給四郎套好些,抬起頭溫柔的笑起來;“你做什麽我都愛吃。”饕餮長的有些像是異族,五官十分立體,並不像中原一帶的男人那樣柔和平板。眼窩微微凹陷進去,從下往上看四郎的時候,依舊有種霸道深情的感覺。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有黑色的玫瑰花在殿下四周緩緩綻放。

幾十年不見,殿下的魅力不減當年,四郎的耳朵一路紅到了脖子根。

“小狐狸你是不知道啊。這五十年來,殿下可一粒米都沒吃,一滴水都沒沾。”狼女白然坐在窗戶上,有些替殿下不值:“大人好歹是妖界之主吧。餓了五十年後點個雪花粉蒸肉,居然都吃不到……”

蒼然狠狠瞪了妹妹一樣,白然隻好悻悻然閉上了嘴。

殿下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好。他這樣通情達理好說話,四郎心裏便生發了極大的愧疚出來。

不論別人怎麽看,內心強大的胖狐狸曆來以饕餮的馴養人自居。四郎最會體貼心疼人,如今覺得委屈了殿下,便一發打疊起精神,要作些好菜出來聊作補償。

吩咐新來的李二把蒸熟的蟶子加清水洗刷去沙、糞雜,又把筍和火腿切片,一起放入砂鍋中。加入薑末,白糖,紹酒,醬油,鹽同煮。煮到九成熟之後,就用濕澱粉調稀勾芡,淋熟豬油起鍋,撒蔥花調香即成。

幹蟶燒肉做好後,四郎拿出一塊長條狀的肉和一些嫩黃?色的筍苞。他麻利的把這塊豬黃瓜條切絲,筍苞切成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小片,然後入鍋翻炒。

因為今天的客人裏既有和尚又有道士,所以素菜備了不少。稍一加工,自家吃也好,出去招呼客人也好。

按了按廚房炭灰裏的冬筍,感到毛茸茸的表皮已經發軟,四郎便剝開一些縫隙,把醬油,醋,鹽,洋糖,芝麻油調好的鹵子一點點澆進去。

烤素鴨條是用油豆皮四十二張切成半分粗,三分長絲,加了芝麻油,醬油拌勻。然後用刷過調料的三張油皮卷上油皮絲,放鐵架上,用柏木鋸末熏烤成紫黃?色即成。

道士不吃葷腥,四郎便讓進來催菜的小夥計就這樣端上去。

剩下的部分撥出來自家吃,於是四郎便又在豆皮裏麵鋪了一層切成薄片的臘肉,放在豆皮裏慢慢烤,直烤得豆皮微微焦黃卷曲,並且充分吸收了肉香,吃起來有肉味的時候就可以離火了。

烤好的肉卷吃起來容易散,得用繩子捆紮結實,吃起來才方便。於是四郎又用長竹簽戳進韭菜葉子和莖部,把韭菜放在鐵架子上,刷上菜籽油,辣椒末,五辛粉等調味品,烤好後取下來,一根根捆住卷了烤肉的豆皮,最後插上一根竹簽。這樣豆皮肉卷才不會散架,弄得人滿手都是油。

這些菜做好之後,四郎想著殿下五十年沒吃東西,便先給他每樣菜都單獨擀出一疊,又盛出一碗煮的珍珠粒似的白米飯,放到殿下麵前。

大約真是餓了,殿下也顧不上和四郎歪纏,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刨飯。

四郎看他吃的香甜,心滿意足的轉身繼續忙活。正往挖得中空的竹筍裏麵填入腐片幹,麵筋絲,筍丁時,忽然聽到背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胡老板,我這就走了。”

走?走什麽走?四郎猛然一驚,慌忙轉身去看。

“原來是劉老哥,這就走了?”抬頭看一看天空,四郎便留他:“外麵又在下雨,這是天在替我留客了。再等一會兒,待雨停了再走吧。”

劉屠戶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小虛還等著我趙府接他。再說,送完貨,家裏的鋪子也得有人照看著,那些殺才最是愛偷懶,一個不錯眼就躺回棺材裏去了,要不是就偷吃自家的豬血,搞得滿地狼藉,我可不敢在外麵勾留太久。”。

既然劉屠戶一心要做好男人,四郎就不再留他,隻說:“等等,給小虛也帶點吃食回去。就說謝謝他這麽些年還記掛著我。”

然後四郎就翻箱倒櫃給找出一個食盒,一樣樣往裏麵裝盤子。因為小山臊愛吃魚蝦,早前的韭菜爆河蝦,和新做的蟶子燒肉便裝進去滿滿一疊。此外還有油豆皮包的烤肉,用烤得麻辣入味的韭菜絲捆住,一卷卷放入食盒內,碼得齊齊整整。

劉屠夫並沒有虛應客套,在一旁搓著手很高興地說:“唉,真是多謝胡老板,這回小虛必定開心,也肯給我個好臉色了。”

“是了。那群小東西當年就是吃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若是用美食去哄,必定輕易就能哄好的。”四郎看一眼儀態萬方的坐在一旁刨飯的殿下,忍不住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意。你看,我家這個就是這樣的。

劉屠戶和四郎沒什麽靈犀,自然不明白他的未盡之意,尤自皺著眉頭,似乎有些什麽煩心事。

“我不愛小虛去見他兩個哥哥,尤其是是他那個住在山上的哥哥,成日穿著件紅衣裳,神出鬼沒的,看著叫人瘮的慌。再說,來店裏吃飯的兩個道士都不是什麽好人。可是小虛的哥哥最愛和他們廝混……”

雖然劉屠戶看似叨叨的隻是自家親戚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四郎卻聽得尤其認真,不時點一點頭。有這樣配合的聽說,劉屠戶越說越起勁,對著四郎大吐苦水,也不著急要走了。

趁著裝盒的功夫,四郎和劉屠夫聊天,目的當然不是想要做劉屠戶的感情顧問,而是為了向他打聽些趙家,道士,以及這些年這一帶山區發生的怪事。

劉屠戶道:“要說趙家,可有的說,這是咱們小盤山裏的大戶人家啊。本來趙家在五十年前已經要倒了,家裏沒人做官,他家老太爺一死,兩位公子先後生病,便鎮不住家裏的一群刁仆,眼看是要落個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可是誰知道大公子真是個人才啊。你看如今的趙員外可風光吧,那是因為他眼光毒辣跟對了人,不知怎麽就站到了太宗嫡孫的隊伍裏。”

“太宗嫡孫?哪個太宗?”四郎一頭霧水地反問。心裏不由感慨,五十年之後,天下的局勢果然已經風雨變幻。

“還能是哪個?帶著太子北上狩獵,被二子算計了的太宗唄。說是當年的太子被天一道高人所救,一直在陸家養傷,並且還生了一個兒子。那兒子就是皇普家目前活著的唯一嫡脈。”

皇普是天家姓氏,可這嫡脈太孫四郎可從來沒聽過。

四郎的菜一做好,胡恪就不知道從哪裏聞香而來,看四郎莫名其妙的樣子,就給他解釋了一句:“就是你見過的那個錦衣人。”

“對對對,雖然妖僧一把火燒死了南方朝廷裏所有的龍子龍孫,可看這位黃埔公子的確是皇家貴胄之後,但是那錦繡輝煌的氣派就與眾不同。趙員外家最近訂了許多血脖肉,說是有貴客臨門,我估摸著除了這位,再不會有別人了。聽我家那位的哥哥說,每次這位尊貴非凡的客人一來,趙員外必定要獻上用頭刀肉做出來的各種菜色,對於別的菜,貴客都隻是略動動筷子,唯獨這一道,每次都吃的一幹二淨。起先我總以為是多好的味道,結果上次廚間做得多了,哥哥就偷偷給小虛提前擀一盤出來。小虛又帶回來給我,吃著並沒什麽稀奇,一點比不上大人您今日簡簡單單幾樣小菜。”

“項上臠很早以前就是帝王獨享的美味佳肴,被稱作禁臠,後來這個詞才發展出了其他意思。”狐狸表哥從廚間各個鍋灶將晃悠一圈,這時候忍不住出聲說:“他們做的不好吃,大約是不會做。”

“是給帝王吃的東西?那就難怪了。大約是我們這些村夫吃不來那樣高貴的食物吧。”劉屠戶比劃著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把趙家的事扒了個底朝天:“趙員外對那位黃埔公子極是恭謹,他家裏時常有些貴客臨門。都是山外的大人物哩。有些人還是被綁著來的,可是跟著錦衣人出去一趟,回來就都老實了,我聽那些貴客後來也都稱他作皇上。可見是萬民歸心了。”

槐大剛應付完道士走回來,聽到這句話,木呆呆的臉上露出一點哂笑的表情:“如今北邊有五胡亂華,南邊的割據勢力又各自為政。皇上?天下的皇上可真多。”

劉屠戶雖然已經成了起屍鬼,但是對王權依舊有一份根深蒂固的畏懼,聽槐大說出這麽叛逆的話來,他大吃一驚,左右看了看才說:“小點聲,聽說皇帝都是上天之子,有真龍護體,和別的凡人自然不同。這一位是皇甫家正經的血脈,可不好和那些亂臣賊子相提並論。”

天下亂了這許多年,自然有不少人懷念前朝的太平治世,隻把前朝皇室當成是正統,而將近百年間崛起的新貴軍閥統統斥為亂臣賊子。劉屠夫這麽說,自然也是受了這種觀點的影響。

華陽姑姑端了個楠竹編的籮筐過來,笑著問趙屠戶:“你說的真龍天子就是那個喜著錦衣的男人吧?我有兄弟長在野外,聽說五十年前山裏新開了個道觀,他常去裏麵住著,和些道士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麽鬼。看著不像是什麽正人君子。再說了,說起龍子,眼前這一位才是真貨。”

真龍殿下正毫無形象地沉浸在美味中,除了偶爾抬頭看看四郎還在不在,對外界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一臉幸福的樣子,很專注地吃著美食。

錦衣人?時隔五十年,四郎有些記不太清楚他是誰了。幸好四郎突破第四層之後擁有了一個識海,記憶力便得到了質的飛躍。

此時他前後一對應,很快就搜索出那個錦衣人是誰了——啊,不就是那個覬覦陸叔的變︶態嗎?因為他的年紀和陸天機差不多大,也是叔叔輩的人。所以四郎一開始沒將他的臉和太孫這個名頭對上號。

這個太孫……好老……這是四郎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

第二個想法就是:臥槽!這不是覬覦我陸叔的那個變︶態嗎?

這下有點著急了。

感情都是需要時間和精力去培養的。陸天機和四郎一起在幻境裏過了百年,陸天機又有心機又有能力,把四郎這小傻子賺得團團轉,成天陸叔長陸叔短,真是把這師父當成父親來喜愛尊重。此時聽這喜穿花衣的變︶態居然搖身一變,即將成為未來的天子,四郎心中自然危機感大作。

——陸叔雖然道法厲害,可是這個花衣男勢力好像很大,看上去在天一道中的地位也很高,這……

陸叔可是我的師父!師父師父,如師如父!要保護萌萌噠師父,絕對不能讓別人欺負他!四郎的心中一時充滿了使命感。

殿下暫時還不知道四郎在想什麽,依舊很開心的吃著自家小狐狸做的愛心美食。

槐大,華陽和胡恪三個就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四郎講究如今的天下大勢。

據說這位太孫有陸家和天一道的支持,如今已經在鹹陽登基稱帝。

南方朝廷勢弱,內鬥很凶,和陸家軍戰了幾場,都是一觸即潰。加上前朝正統皇家血脈都被番僧殺死了,所以南方係的號召力越來越弱。

若不是還有西北那邊的胡人牽製著,陸家早就以太孫的大義為名南下,先滅南方小朝廷,再從西北和南方夾擊得到臨濟宗鼎力支持的冉氏。

不過冉氏出身太低,是以抗擊犬戎的軍功起家,若是如今不顧形式,轉而內鬥,他英雄的形象必然崩塌,好大喜功的臨濟宗也不會讓他這麽幹。至於北方的崔玄微,他是個聰明人,又是以穩打穩紮見長的老將,為了崔家這個千年大族,必定會選擇妥協。

因此,縱觀天下大局,倒是五十年前不顯的陸閥勢力最大。依照目前的發展態勢,陸閥就是要自立為王也並非不可能。隻不知這老牌門閥究竟打的什麽主意,為他人作嫁衣裳可不怎麽劃算。

別看他家現在風光,若是皇普一登上皇位,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們家。

不過,這些也都是人族自己的事,過了函穀關,燕雲十六州便全都是五胡的地盤,是巫人的勢力範圍。因為鄭家的背叛,他們在南方的勢力被陸家,天一道,崔玄微還有臨濟宗聯手連根拔起,可是在中原之地引發戰亂,引蠻族入關,弘揚其外道諸法的目的已經達到。如今關外各州隻知神教而不信佛道。

“冉將軍和崔公子都老將了。也對,畢竟過去五十年了。連白橋鎮都變成了斷橋鎮……”四郎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扇了兩下之後,輕輕垂了下去,遮擋住眼中的爛漫星光,

沒沮喪多久,四郎就振奮其精神,問狐狸表哥:“不管以後如何,至少目前這位想要逐鹿天下的太孫還是相當倚重道門高手的吧?”

那就應該不會做出□□得力大將,而且還是麾下老臣這種昏君舉動了。至於日後如何,四郎便打定主意要說服蘇夔蘇師兄和陸天機陸師父一起隱居。

遠在萬裏之外,正在對著一個棋盤皺眉的“老臣”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一定是兒子在想我!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寶貝兒子!陸爹微笑著落下一子,眼睛邊露出迷人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