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雪花肉26

一出房間門,四郎的眼睛還是酸酸的,頭也微微發脹,他抬頭看一看院子上方的天空,四角的天空陰沉灰暗。好在院子裏有傍晚的涼風吹過,帶著草木清新的氣味撲到他的臉上。

站在門口發一會兒呆,四郎心中莫名的煩憂便消減了些。同時,他也在心裏暗自下定了決心。

剛準備去廚房做飯,就有小妖怪過來稟報說後門來了個少年,自言是劉屠戶派來送肉的。

[送肉?是做粉蒸肉的頭刀血脖吧。劉屠戶的手腳倒快,這才幾個時辰又料理好了一頭豬。]四郎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就在小妖怪的帶領下走去後門。

轉過一株大槐樹,就是花木掩映的後門,四郎忽然聽到一陣翅膀撲打的聲音。他疑惑的抬起頭,一輪青藍色的月亮高高掛在天上,並沒有大鳥飛過。

小妖怪跑上前去推開了大門,可是門外並沒有人,隻一個籃子放在地上。

人呢?帶四郎過來的小夥計抓抓臉,疑惑不解的探頭出去左看右看。

“大概是等不及,放下籃子就走了。”小夥計訕訕地對四郎說。

四郎沒吱聲,他側頭聽了一下,然後猛一抬頭,沉聲道:“天帝少女,剛才讓我做惡夢的也是你吧?何必躲躲藏藏,不如出來說話。”

話音剛落,一陣狂風平地裏刮了起來。

一個沙啞的女聲幽幽說道:“嘻嘻,叫我出來,小哥可是願意跟我走,做我的禁臠?”

院子裏的草木在這陣風的摧殘之下東倒西歪。盡管衣衫發帶也被狂風刮得四處亂飄,少年兀自巋然不動,墨黑的發絲拂過蒼白的臉,顯出一派稟然之色。

感應到少年的召喚,一盞白玉般的小鍾嗖的一下飛了出去。

五十年不見,這隻鬼車的力量更加強大。從前二哥說過當時的鬼車還是不完全體,莫非現在自己麵對的已經是完全體了?因此,四郎絲毫不敢大意輕敵,一出手就用上了全力。

“噶——”旁邊一棵枝繁葉茂的老鬆樹搖晃幾下,飛出來一隻大鳥。大鳥撲騰著翅膀,看似狼狽實則輕鬆地躲閃著混沌鍾。

四郎手一揮,袖中竹劍青光一閃,朝著鬼車其中一個頭斬去。

空中的妖物終於收起了戲謔之心,嘶啞著嗓子叫道:“停下停下。不就是上次來取食物時抓傷了你。至於這樣哆哆逼人,斬盡殺絕嗎?”

四郎幾乎被這樣的倒打一耙氣樂了:“說得輕巧。你的爪子有毒。要不是二哥及時用藥,我便不死也半殘。你這樣的惡客,還想我對你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嗎?”說著繼續指揮竹劍和混沌鍾夾攻鬼車鳥。

鬼車一邊東躲西閃,一邊大叫:“我這回可不是來偷食物的,也無意找有味齋麻煩。隻是因為欠下小和尚一個人情,加之道士害死了我的小友,才肯出手幫忙……迦楞山上那撥人的為人行事,實在是天理難容。縱然這回你們妖族又要袖手旁觀,也不該來搗亂。”

四郎一聽,便招手收回小鍾:“你幾次鬼鬼祟祟在我家門口探頭探腦,主人家攆走惡客本是應當。至於別的事,就不勞你多心了。”

“我多心?妖界不過一群貪生怕死之輩。想當年……嗬,饕餮,你這小狐狸真是不錯,弄得我也想要去偷一隻狐狸崽子來養了。”丟下這句話,九個頭的大鳥便離弦之箭一般飛向遠處的天空。

“小狐狸長本事了嘛。”狐狸表哥隨意地倚靠在後門附近的一株大樹上,討好地誇讚四郎。

四郎不是嬌氣且以自我為中心的娃。剛才因為起床氣遷怒自家表哥,他心裏就很是歉意,一時緩和了肅然的神色,笑著搭話:“我不過是虛張聲勢,也多虧表哥給我掠陣,才把鬼車嚇跑了。”

說著,四郎走過去撿起九頭鳥落在門口的籃子,裏麵是一整塊洗刮幹淨的雪花肉。斷麵處紅白相間,與平素嘟囔一團的豬脖子大是不同。

“當年釋迦把發瘋後的天帝少女鎮壓在臨濟宗裏,後來花娘子懷孕之時慘死,兒子被剖出來做成了飛僵,這股來自喪子之母的怨氣引動了鬼車,她吞噬花娘子的怨靈之後,一部分魂魄逃了出來。那個原來叫水生的小和尚五十年來一直在四處尋找他哥哥,無意中揭開了原先白橋鎮送子娘娘廟裏的另一半封印,鬼車這才完全現世。與如今的鬼車有一戰之力,你沒白睡五十年。這回做的很好。”一直隱在暗中保護四郎的殿下終於緩緩現出身形。

“是這樣啊。怪不得先前有個婆子說,和尚常做了蜜餞果子去鎮上的子孫娘娘廟裏寄賣,聊以為生。先前我還奇怪呢,原來裏麵有這麽一段緣故。也真是難為水生和趙端兩個了。”說著,四郎仔細查看一番手裏的肉,便提著籃子回到廚房。

街上的店鋪都打了烊,唯獨有味齋門口停著一輛華貴的大馬車。車上不斷有美貌的侍從上上下下搬東西。

有味齋今日沒有點那兩盞標誌性的紅燈籠,但是卻從裏麵飄出一陣陣從未有過的濃鬱香氣,引得附近的小孩子都在家裏呆不住,鬧騰著要出去,被家長拍一頓屁股,嚇唬說要給夜遊神捉去吃肉,這才老實下來。

靠一側圍欄處的雅間裏燈火輝煌,道士拿出來的夜明珠擺得到處都是。整個下午,雅間裏都傳出來一陣陣飄飄如仙樂的絲竹聲、歌聲,還有無憂無慮的笑聲。

明亮的雅間裏一發顯得有味齋的大堂沉沉昏昏,雖然點著燈燭,卻總有些影影幢幢,燈燭照射不到的黑暗。槐大本來要多點幾盞燈,把屋裏各處都照的亮亮堂堂,卻被兩個道士阻止了,說是裏間亮堂已經足夠,外麵無可無不可,就不需店家再費燈燭錢。

四郎想起兩個道士背後的紅衣獨腳怪人,明了的點了點頭。傳說若是夜間家裏處處都點著燈燭,再沒有一絲兒影子的時候,就能驅趕走家中的虛耗鬼。民間的大年三十照虛耗便是源自於此。

後院廚房,四郎剛把一疊山藥饅頭放進蒸籠,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下午間快睡著時聽過的那種風吹葫蘆聲。

嗚嗚如同鬼哭般的動靜時斷時續的傳來。可仔細一聽,又隻剩下悠揚的絲竹之聲和少男少女柔婉的歌聲,如仙樂般隨著愜意的晚風撫摸聽者的臉龐,如同戀人多情而溫柔的指尖。

“這些道士可真是會變法術,一忽兒就出來了好多漂亮如神仙似的人,都聚在前院裏唱歌說話,熱熱鬧鬧的好不快活。”一個老鼠精心不在焉地把蒸熟的山藥去皮搓成泥,一副對著窗外躍躍欲試的樣子。

外麵那樣熱鬧,人人都那樣開心,誰願意被關在煙熏火燎的廚房裏不停地搗山藥啊。

老鼠精原是與四郎在山市中見過一麵的那個灰衣矮子。白橋鎮覆滅之後,他從鎮子裏逃出來,斷了一條尾巴。此後就托庇在有味齋裏。

隻是他以前受人供奉,雖然吃的不怎麽樣,大小是個家神,如今卻不過是個小夥計。吃到嘴裏的每一粒米都要用勞動換來。好吃懶做的老鼠精對於自己地位的改變十分不忿,因此日日做活都心不在焉,成日家想著怎麽偷奸耍滑。

槐大看不慣這幅憊懶樣兒,就沉著臉嚇唬他:“你以為道士身邊是好待的嗎?道士身邊那些男女,看上去是不老不死,過著神仙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其實不過是些被道士拘住的魂魄而已。被道士采補的少年男女,來來回回換了多少批?好日子總有到頭的時候,到頭的那一天就是付出代價的時刻。迦楞山後山上白骨成堆,你以為是怎麽來的?還不全都是精血幹枯之後的藥渣和采生折割之後的仙蛻。”

老鼠精不服氣地說:“我是妖怪,自然和凡人不同。”

槐大被這不知死活的後輩氣笑了:“你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念在同為妖族的份上,我再指點你幾句,看到道士身邊那個男子了沒?那可是一隻複生之後的水鬼,說起來也是有些道行的。結果呢,還不是被道士用采生折割之法鎖了生魂在身邊。”

下午間四郎已經把洗幹淨的山芋用小刀削成薄片,放在盤子裏晾了四個時辰,此時取來下到五六成熱的油鍋裏。等山芋片浮起成淺黃色時撈出來,順手撒些白糖和青紅絲。然後放到那隻氣鼓鼓的老鼠精身邊。

“快吃吧。吃完繼續做事。天下哪裏有掉餡餅的好事。”

教訓完小妖怪,四郎回過頭去,偷偷問殿下:“什麽是采生折割之法?”

殿下皺著眉,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顧名思義,‘采’就是采取、搜集;‘生\&#o39;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發育的童男童女;“折割”即刀砍斧削。這是一種邪惡的巫術,有一整套自己的規則。是在采取生人之後剖割祭祀,被殺死的生魂不滅,可以供凶手使喚,成為他們的奴仆,達到其“但有求索,不勞而獲”的目的。”殿下還沒想好怎麽和自己的小狐狸解釋,一個聲音就陰氣森森的從廚房門口傳進來,飄飄****,忽而在東,忽而在西。

隨著聲音走進來的是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男人身上充滿了某種野性勃勃的美,眼神卻如同冰棱一樣清冷,這些特質混合在一起,使他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複雜魅力。

“你就是趙端公子?”胡恪一看到走進來的這個美男子,眼睛不由得就是一亮。“我記得以前的趙端可是個清秀文雅的少年,想不到……”

“哈哈,歲月催人老。但凡是人,就總得長大。除了有味齋的各位大人,我可沒見過誰過了五十年絲毫不變。”男人倒也不否認,一拱手道:“趙端雲雲都是以前的名字了,想不到這麽多年居然還有人記得。如今各位喚我觀音奴就好。我早被自己親爹舍給了神明。”說道最後一句話時,趙端眼睛裏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出於職業習慣,胡恪上下打量他一番後,就皺起了眉頭:“你雖然看上去是人,聞起來卻像妖,周身又有鬼氣,氣息之雜亂,著實叫人歎為觀止。難道是那兩個道士對你用了采生折割之術?”

“又是采生折割之術。”四郎自言自語道,不由得想起了下午那個噩夢。

趙端沒吱聲,他走到灶台邊,裝作查看食材的樣子,輕聲說道:“是。兩個道人不僅在府中捉來少年少女行采補邪術。爐鼎中若有天生特別有靈氣和根骨的,生辰八字又合適的,就被揀選出來,用這等邪惡的法子祭煉。或者自用,或者送給外麵的達官顯貴,他們將我們喚為仙仆。如今能有一個仙人作為仆人侍寵,已經成為外間顯貴中暗自流傳的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然,你以為迦楞山在這寺廟林立的太和山脈中為何香火日盛?”

旁邊的老鼠精嚇得瑟瑟發抖,槐大陰笑著轉頭問它:“現在送你去迦楞山上當仙人好不好?”

老鼠精不敢再偷懶,雙手快如車輪,很快就把山藥泥揉製好,躬身雙手奉給四郎。

然後它就對著槐大拚命作揖:“不去不去,千萬別把我送去。那法子要將人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活活割下,咒取活氣,被煉製之人曆經種種折磨才會死。死後也不能去轉世輪回,而是化為鬼魂凝實不散。若是選擇陰年陰月陰日出身的處男處女,更是習練太陰煉形之法的好材料……原以為這種邪惡法門在世間已經失傳,想不到還有人會用。”

四郎接過山藥泥,與白糖、熟粉混合攪拌均勻,正要往裏麵撒入一種綠色的菜葉粉末,聽到老鼠精這話,不由得一愣,手抖了抖,綠色的菜葉子便撒的多了點。

夢裏所見的大概就是采生折割的情景吧。四郎看一眼趙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應到了這些無端慘死之人的怨氣,才看到了夢中的一幕。

把拌入綠色菜葉粉末的山藥麵團揉搓成長條,揪成核桃大小的劑子,包入適量的棗泥餡之後,四郎便將包好的山藥托子逐個過油。

趙端走過來看四郎做菜,不由讚道:“胡老板心思果然巧妙。隻是這樣一來,恐怕麵裏還是有些異味。”

四郎把炸成金黃色的山藥托子撈出來,碼在盤裏,然後細心地淋上香氣濃鬱的各色果醬,笑道:“無妨。這些果醬都是我親手采製出來的,香氣濃鬱且經久不散。因為用山藥做糕點時,常有種古怪的草藥氣息,有些客人不喜,每次我就都會淋上一大勺自製果醬,這樣做出來的糕餅果子就隻剩下山藥細膩的口感和果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