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千裏脯1

這一年冬天來得特別早,才十月,天氣就開始轉冷。大約也是連年征戰死了太多人,天地間都積聚起一股陰寒的殺戾之氣吧。

聽說如今中原一帶正打的熱鬧,原先割據四方的小股勢力已經一個個被兼並掉了。目前隻剩下南北兩股勢力劃洄水而治,可能即將進行最後的戰役。

臨濟宗支持的是冉將軍和崔家,而天一道支持的則是皇甫公子。倒是以前一直和皇孫抱成團的陸家,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似乎已經與前朝遺老們鬧掰了。聽說近年來一直在西北地區抵禦蠻族,並沒有攙和這場大內鬥。

外頭凡人逐鹿中原的戰鬥已經進行到了白熱化的最後階段。就連一貫要拿出世外高人做派的臨濟宗都精銳盡出,鼎力支持自己這一方看好的天下霸主。

不過,斷橋鎮依舊不緊不慢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本來嘛,戰爭的確影響了平民百姓的生活質量,可是逐鹿中原這種大事,卻也和市井小民無關。

柴米油鹽醬醋茶,日子一般的如水流過。平淡而雋永。

早起的時候,窗台上落了一層糖粉般的銀霜,天上有一排南飛的大雁。雁群裏有隻小雁跟不上隊伍,不知不覺就掉了隊。失群的幼鳥落在對街民居的青瓦上,不住地哀哀啼叫。

此時天還未大亮,勤勞的小狐狸已經背個竹筐到了有味齋後門的鬆林裏,撅著屁股扒拉枯草,打算撿些鬆枝回去熏肉。連年征戰,本來稅賦就重,臨濟宗又搗鼓出來些免罪錢,買路錢的由頭來收刮信眾。因此,如今民生凋敝的很。就連路邊的野草蘑菇,都有人爭搶著撿回家藏起來。所以,如今撿鬆枝就不像往年那樣輕省,明麵上的早被人劃拉走了。

正扒拉的歡快,四郎忽然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陣翅膀揮動的聲音。他直起身子,便有隻鴿子輕巧的落在手臂上。

是一隻灰色的信鴿。

四郎認得出來,這種信鴿是軍隊裏專用於傳信的。才搬離江城的前兩年,崔公子就時不時用這種鳥兒給四郎傳書,說的也不知什麽重要的事,不過是些飲食風景這類小事。有時候也說說雙方對玄學和黃老思想的感悟。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信件越來越少。這天下烽煙四起,軍隊的信鴿常常被人捕殺。縱然寄了信,四郎也未必能收到,再者說,外頭打得越來越激烈,崔玄微顧不上這麽個住在深山裏的朋友,也是情有可原的。這麽一想,四郎也不怪這個千裏之外的好友了。

其實那些信鴿都在饕餮殿下的肚子裏呆著呢。說來說去,小狐狸還是涉世未深,可若以他的年歲來算,卻也隻能被蔑稱一句老天真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很奇妙的,有的人白頭如新,有的人傾蓋如故。比如崔玄微和四郎。他們過了少說也有五十年沒聯係,最近在陸天機牽引下,重新知道對方近況之後,兩個人居然又開始了鴻雁傳書。

不過,這也是因為如今天下已經被收攏為兩大塊勢力,到底太平了些,而殿下又忙著妖族集體遷移這件大事,沒空管四郎。所以,四郎才有機會和陸爹常常見麵,還能成功接到一兩封來自崔玄微的書信。

四郎笑嗬嗬地抱住信鴿,拆下信鴿腳上的紙條來,對著林間投下來的熹微光線仔細看一陣。

然後,他便開心的背著一背簍鬆枝回去有味齋,吩咐後院廚房看火的活計開始準備食材招待朋友。

“把前幾天打的桂花取出來,用白糖青紅絲拌了,上屜蒸成桂花餅。再用蔥段燒一個海參。對了,上次做的清醉蟹算起來有半個月了,如今也該入味,拿出來我看看,若是釀得好,上屜略蒸一蒸就能吃。”四郎絞盡腦汁想要充分利用如今匱乏的物資,好好招待久別的好友。

九十月間、霜蟹正肥,選擇大小適中的團臍洗淨擦幹,用花椒炒細鹽,填入臍蓋之中,再用麻皮一捆捆紮好。清醉蟹的壇水也有講究,要先在壇子底部放一段皂角,然後加入三成酒,一層醬油,半成醋。最後才把捆好的蟹一層層放進去,每一層都要加兩勺飴糖,一匙鹽。

四郎拍開壇子上的粘土,壇子中的鹵液已經被充分吸收,就一捆捆取出來檢查。一轉頭見到狐狸表哥,急忙站起來攔住他:“表哥,崔公子說他要代表北疆大營與南邊的皇甫氏和談,地點就定在臨濟宗裏,所以順路過來看看我。你把偷藏起來的今春龍井拿出來唄。我好給他做一個龍井蝦仁。”

胡恪停下匆匆的腳步,說道:“又是龍井蝦仁?那崔公子久居北方,又從軍多年,口味必定重。早不是當年那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了。你卻還拿龍井蝦仁這樣的菜招待他,我看不合適。”

四郎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一拍腦袋:“對了,他如今口味恐怕有些變化。那我再做一道烤全羊,一道手抓排骨好了。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崔玄微應該不會因為從軍多年就改掉當年那些貴公子習氣的。所以還是要表哥拿一點龍井出來。大不了,明年我出錢,幫你采辦一些回來不就好了。”

胡恪心不甘情不願的嘟囔道:“明年,哪裏來的明年?到了新地方,還不知道有沒有好茶喝呢。”

“嗯,新地方為什麽連茶都沒有?”四郎耳尖的追問。

“啊,沒什麽,沒什麽,胡言亂語別當真。”狐狸表哥趕緊含糊過去,從袖子裏變出一罐龍井,再三叮囑四郎要省著點用。

其實狐狸表哥不說,四郎也知道,殿下最近的確在策劃著要離開這裏出海去,說是要為妖族開辟新天地。四郎雖然對殿下居然打算做哥倫布的宏願表示了一點震驚,卻也沒有阻止,反而鼎力支持。

他是修者,已經隱隱感覺到此間靈氣日益稀少,未來必定越來與不適合修行。妖族和人類修士一樣,都是需要吸收天地間存在的靈氣供自己修煉的。修到一定程度,連吃飯都可以省了。而妖族又和修士有一點不同。

人族修士在這裏靈氣匱乏的地方呆久了,最多不過漸漸失去法力,而妖族卻會退化為毫無理智的吃人妖獸。

妖族固然有長壽,天生異能,受傷後恢複能力驚人等優勢,但是,要維持這樣的彪悍的軀體並非毫無代價——妖族本身對能量的需求遠高於人類。而能夠給身體提供最多能量的,自然是肉類,其中又以人肉最佳。

可想而知,在靈氣匱乏的環境下,如果要維持自身能力需求的話,單靠吃獸肉是滿足不了的,妖怪們隻能吞噬人類或者同類。

此界天道就是妖族的後媽,若妖族在這方天地裏大咧咧行吃人之事,等待他們的隻會是天罰。

而自從四郎修煉到第四層之後,便無師自通的懂了點望氣之術。

凡人身上多是灰色或白色的氣息,顏色非常的淺淡,幾近於透明。人身上如果出現其他顏色的氣,多半是有什麽征兆。妖怪們身上的氣就是五顏六色的,但是基本也遵循修為越高顏色越濃鬱的原則。比如槐大等樹妖就是生機勃勃的綠色。灰鼠精就是土黃。華陽姑姑和狐狸表哥身上是銀色的氣。死氣是黑色的,好像是絲絲縷縷的黑煙,四郎在劉屠戶身上看到過。

而最近沒事常來有味齋賴著不走的陸爹身上,卻是隱隱約約的紫氣和濃鬱的白氣。叫四郎暗地裏懷疑他是要做皇帝了。可是那紫氣隱約可見,不如白氣濃鬱,又不知是個什麽意思了。殿下呢,殿下是看一眼就會閃瞎人眼睛的金黃色!因為最近有了這個新技能,四郎總覺得殿下有些無法直視。他還沒學會怎麽控製自己的真氣,讓這種觀氣的法門可以隨著自己的意願開閉。

言歸正傳,有了望氣之術後,四郎的確能夠看出,殿下所言“人族的氣運已經空前高漲起來”是什麽意思。不是單個人,就是有人聚集的城市和妖魔鬼怪修士聚集的名山大川,深穀草原上空的氣有了極大的差異。鑒於此,四郎很同意妖族應該暫避鋒芒,人類明顯才是此間天道的寵兒。親媽的遺產隻會留給親兒子。

妖族這個後娘養的,在長到一定歲數之後,就不得不另辟蹊徑,尋找新的生存空間。

因此,這段時間裏,妖族雖然表麵上圍觀打醬油,其實暗地一直在為離開此界另尋一方天地做著準備。

這些二哥也都沒有瞞著四郎,隻是若問起目的地,身邊的妖怪就總是閃爍其詞了。

可能害怕四郎追問,把龍井遞過來後,狐狸表哥扯個幌子就溜走了。四郎搖搖頭,也走去了前堂。

烤全羊需要一歲口的綿羔羊,而手抓排骨要用齊整的豬大排,所以四郎就去有味齋門口守著,想等劉屠戶來了跟他買肉。

剛出門,就聽到一個李家的老頭子拄著拐杖罵罵咧咧的走過去,說是如今臨濟宗越來越霸道,居然把山封了不許進。

老人家眉毛和頭發都很稀疏雜亂,而且骨瘦如柴,看上去有點嚇人。他一走進李家大門,便開始大聲喊餓。

砰的一聲,臨街廚房的窗戶打開了,裏麵很快就傳出來青椒炒臘肉的香味,四郎吸了吸鼻子,聞出來菜裏還加了酸辣椒和大蒜。

臘肉就是這樣,單吃有些鹹,若是半肥半瘦的切成薄片幹炒,雖然是隻一道家常小菜,送飯極佳。此時正是吃朝食的飯點,聞著這香味,四郎不知不覺就走了過去。

李家嬸娘正在窗戶前頭忙碌,看到四郎,嬸娘探頭出來笑道:“手藝不好,叫胡小哥見笑了。”

四郎趕忙搖頭:“哪裏哪裏,這臘肉做的可真香,叫我垂涎三尺。”

“飯好了沒啊?要餓死了。如今天時不好啊,斷橋鎮雖然遠離戰亂,但是依舊有鬼魅流竄其間,你看著吧,臨濟宗此番封山,一準是要抓個大的。就和那年雷劈迦楞山妖道一樣。”那枯瘦的老頭和個小孩子一樣,兀自在屋裏念叨。

看四郎似乎有些懵,李嬸娘趕忙安慰道:“嚇,別聽老頭子胡說。他老糊塗哩。來,這是嬸娘做的臘肉,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今年家裏買不起豬肉,這是你大兄弟山上去打的獐子。都是街坊領居,別客氣。”說著,取了一條臘肉遞過來。

四郎是一貫不知道什麽叫客氣的。人家給,他就拿著,還說:“謝謝嬸娘。明日我家裏做了熏肉,也送一塊你嚐嚐。”說著,轉身就要走。

“誒,等等。”走出幾步,李嬸娘又把他叫了回去:“乖崽,嬸娘給你說啊,這段時間可不要讓你家裏那些夥計山上去。”

“怎麽了?”四郎奇怪的問。

“山上起了霧。”李嬸娘有些詭秘地這麽說了一句,便轉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不甘心啊,就這麽死去,真是不甘心啊。

可是,敵人依舊一波波的湧上來,纏得他寸步難移。

看來,和談是假,想要趁機誘殺名滿天下的崔帥才是真。可是,主人已經覺察出來不對,臨時換了路線,怎麽依然會被追上?

一定有陰謀!崔鐵蟾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張言笑晏晏的麵孔。是他!一定是他!叛徒!不能叫小人的陰謀得逞!

這麽一想,崔鐵蟾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渾身充滿了力氣。他邊打邊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領著追兵往錯誤的小路上跑。最後,終於倒在了一株鬆樹下麵……

半夜,這片林子裏亮起一雙雙綠眼睛。是狼。

一隻兩隻三隻,一大批狼圍了上來,圍著啃噬崔鐵蟾的屍骨。

咕嚕嚕,一個圓球狀的物體忽然在狼腿講滾動,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驀地睜大……

四匹馬已經在同一個地方轉了五圈。大霧真真實實地彌漫在眼前,這對人馬卻始終無法從中穿越。明明是一路直行,不知為何總是又回到出發的地點。

眼見著夜色益發深沉,而霧氣不但沒有散去,相反更見濃重。眼前幾步之外,便陷入無盡的朦朧之中。饒是這些身經百戰的鐵衛也不由焦躁起來。他們熬得住,兩位大人卻不一定熬得住啊。

“這是什麽鳥地方!難道真的見鬼了不成?”縱馬沿著直線跑了一圈,結果又回到了原地。一個胡子拉碴的高大鐵衛忍不住破口大罵。

另一個鐵衛歎了口氣,道:“唉,老莫,你說要是鐵蟾還在就好了,他最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

另一個著不同戰袍的騎兵嗤笑一聲:“現在還提那個叛徒做什麽呢?”

被喚作老莫的侍衛聽不得這種話,瞪他一眼,道:“呸,宇文家的走狗聽好了,我和老鐵跟在主人身邊的時候,你們還在北邊給犬戎當奴才呢。這裏也有你說話的份?反正我死也不相信鐵蟾是叛徒。”

曾經被宇文閥送給犬戎做質子的宇文清臉色驟然一變,變得慘白起來。

那跟著他被崔玄微救出來的宇文閥侍衛見狀,繼續高聲反駁道:“事到如今,你們還在為那個叛徒開脫?要不是鐵蟾攛掇著宇文公子上山采藥,害的宇文公子被冉將軍的人劫持,我們後來也不會處處被動,受製於人。還讓將軍受了傷。”

“好了,都安靜一點。”崔玄微捂著傷口,語氣平靜地下了命令。“鐵蟾究竟是不是叛徒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今日如何活著走出去。”

吵鬧的雙方登時消了音。

“玄微,你還支撐的住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機靈一點,身體再好一點,您就不會因為救我而受傷了。我……我真沒用,不如死了的好……”坐在崔玄微馬後的的男子語氣裏全是自責和後悔。他本來就長的文弱出塵,此時皺著眉,目光投入茫茫大霧中,似乎在為前路而擔憂,更是如同無端墜入凡塵的神仙。叫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

現在說得好聽,剛才怎麽不見你出去擋刀呢?就會躲在公子身後。老莫聽了這話,心裏很不服氣,礙於主人的麵,還是將衝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似乎感覺到了崔家鐵衛對自己隱隱的排擠,宇文青蹙眉道:“玄微,這恐怕是臨濟宗布下的奇門遁甲陣法。這種法術根據陣法衍變而來,運用地形山勢布陣,其中便會濃霧產生擾亂闖入者方向感的濃霧,更有甚者,霧氣中還藏著機關和怪物,可以給入陣者造成直接的傷害。我家裏與臨濟宗有舊,讓我下去查看一番,說不定能夠找到破陣之路。”說著,宇文青負氣要下馬。

另外三個鐵衛瞟他一眼,都撇了撇嘴,沒阻攔。

崔玄微捂住傷口,吸一口氣,溫聲安慰他:“沒事。你不用自責。誰也沒有想到我身邊的人中間居然會出現叛徒。清兒,你不必擔心。你是宇文閥唯一的後人,我一定會平安將你送出去的。我與陸閥的一位高人約定好了在有味齋見麵。總之,到了那裏便不必擔心了。縱然那位陸閥高人不肯出手,有味齋的老板與我有舊,他是我極信任的好友。收容一下落魄的故交,想必也是願意的。此處離有味齋並不遠,隻要大霧散開,我們一定能找到出路。”

宇文公子道:“有味齋……究竟是什麽地方呢?我們到那裏就安全了嗎?玄微,你還讓我下去看看吧。”說著,他自顧自地跳下馬,在大霧中踏著奇怪的步伐,邊走邊留心計算自己走的步數。

走了沒幾步,就發現濃霧中隱隱露出幾具人和馬的屍骨,盡管在這樣的濃霧裏,屍體已經高度腐敗,兵器也鏽蝕了。可是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看出是崔氏的府兵。

宇文青走到跟前,忽然從地下伸出一隻白骨,猛地朝他腳踝鑽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崔公子的故事。順便推動一發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