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夜光卵3

馬家大門敞開,屋子裏擠滿了人。四郎與陸天機擠不進屋子,隻能站在臨街的窗戶外麵觀看。

天已經完全黑了,房間內並沒有點燈。但是,屋子裏的光芒卻把整個房間都照得如同白晝一樣明亮。四郎湊到窗前看,隻見屋子角落的八仙桌上擺放著一個鴨蛋,熒熒的光芒在鴨蛋四周圍成一圈,好似舍利子發出的佛光一般。

馬婆子領著幾個兒孫跪坐在桌子跟前,翹著屁股趴成一排,不知道在嘰裏咕嚕地念著什麽歪經。

良久之後,馬婆子站起身,興高采烈道:“這必定是菩薩看到我們一家人虔誠,所以特意降下來的吉兆啊。”又吩咐身邊的小孫子:“快點快點,拿罩子把這寶物罩住,免得被人看壞了去。”

門外有些街坊見不得她這張狂樣,嘀咕一句:“鴨是大寒之物,其中卻又生出至陽的光芒來。陰氣中如何會積聚陽氣?那必定是陰火了。恐怕這隻鴨子是受了蛟龍的孕,所以才生下夜光卵。可家主人不過是普通小民,隻怕以後龍子破殼而出,對主人並非吉事。”

四郎:……你在說神馬?蛟龍強/奸了一隻鴨子,然後生下小龍!想起家中也被呼為龍子殿下的某人,四郎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QAQ

馬婆子耳尖,聽聞此言,上前兩步朝說話人腳底下唾了一口濃痰,急慌慌地罵道:“說什麽呢?說什麽呢?現擺著的吉兆,怎麽就不是?不過是眼紅我家裏受觀世音菩薩眷顧,生發出這樣的寶物罷了。那也是積德行善之家的福報,如你們這樣的破落戶,想都別想!”

“我呸!”李嬸娘一聽,氣樂了:“可真真笑掉我的大牙,你們也算行善之家?你小兒子偷賣些發了瘟的鴨子就不說了,你二兒子馬隨假托菩薩的名義逼娶餘家閨女的事情,打量著我們都忘了不曾?”

馬婆子一聽這還了得,跳起來罵道:“天打雷劈的長舌婦,我兒替大家擔了多少事?要不是我兒,你們的贖罪錢還得再加一倍!賊婆娘別想著往我兒頭上扣屎盆子!”

有街坊開始拉偏架,說畢竟馬隨曾經假托菩薩行那樣的事,到了陰間是要受懲罰的。

馬婆子冷笑道:“我全家定期吃觀音齋,念觀音的經,菩薩法力很大,能消災去禍。再說了,我們一家如今又有祥瑞,獻給大師們,便隻等著去西方極樂世界享福。閻羅王又能怎樣?”

正嚷嚷間,就看到馬隨從後院奔過來,手裏捧著一枚瑩瑩發光的鴨卵,歡喜地大叫道:“又生了一枚,娘,那鴨子又生了一枚!”

走到門前,見老娘和弟弟居然已經將夜光卵的事情傳揚出去了,馬隨到底有些見識,臉一下子就沉下來。

馬般兀自在一旁歡天喜地地說:“哥,這下好了,夜光卵並非隻有一枚,我們可不用發愁該獻給誰了。第一枚自然呈給哥哥的宗門。至於第二枚嘛……嗬嗬。”馬般搓了搓手,討好地說:“哥哥如今也是官職在身,小弟看著實在羨慕,隻盼著哥哥提攜小弟,給我也活動一個官職才好呢。”

“蠢貨,聽了些空穴來風的小道消息就開始胡說。官職是能活動來的嗎?看著就不是能成大事的東西!”馬隨狠狠訓斥弟弟一頓。又把在他家裏看熱鬧的人全都攆了出來。然後狠狠地摔上了門。

“單你是個東西。”馬隨被他哥推了一把,不情不願地過來將窗戶關得嚴實。

切,好稀罕嗎?街坊見沒得熱鬧看,都罵罵咧咧的離開了。隻有四郎和陸天機依舊隱在屋簷的陰影下。

在門窗關上的那一霎那,透過縫隙,四郎看到馬家人都癡癡呆呆的圍著桌子,對著上麵的夜光卵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屋裏似乎有一股冷風在盤旋,唯一的蠟燭光不住的搖晃跳躍,漸漸暗淡發綠……

天下的月光好像銀霜,青石板的小路上投下一長一短兩道人影。街麵上不知何時被山嵐吹來一層朦朦朧朧的青煙。

“師父,夜光卵是什麽東西呀?”四郎忍不住問道。“以前都沒見過。看著就不是什麽祥瑞。”

陸天機笑了起來:“禍福將萌,氣機先動,非常之兆也未必就是祥瑞。不是還有一句老話叫反常則妖嗎?”

“哦。”四郎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便點點頭。老老實實跟著陸爹後頭,踩著他的影子,朝著有味齋的一片紅光中走去。

到了第二日,四郎在後院裏給那位行商做他訂好鴨子。

今天做的是籠蒸全鴨。將肥鴨一隻洗淨,脊骨抽出來,剁成兩段放在砂鍋底,鴨身朝天置於脊骨之上,把蔥薑片放入腹底,然後將口蘑擺鴨腹中,玉蘭片、冬菇、火腿分別擺在口蘑兩邊,倒入清湯,醬油,精鹽,紹酒。

山豬精手裏拿著一張透明竹紙,放砂鍋口蓋嚴紮緊。然後抱著口大砂鍋吭哧吭哧去了火爐邊。

“記得要用旺火不透氣的蒸三個時辰。”四郎吩咐一句。然後對著窗戶外吹進來的山風打了個嗬欠。

“昨晚沒睡好?”二哥走進來,用手拭去四郎粘在臉頰上的醬料。

四郎被二哥涼沁沁的手冰得一哆嗦,然後便傻笑著搖了搖頭。

“店家,我來拿鴨子!”大堂外有客人高聲說了一句。

“稍等片刻。”四郎應一聲。走過去將蒸籠揭開,屋子裏霎時間彌漫出一股清香鮮美的味道。

提起食盒去到大堂,四郎看到姓黑的大胡子正在和馬般說話。

那大胡子伸出巴掌比了個數,馬般搖了搖頭,又比了個數,馬般麵露猶豫之色,最後卻還是搖頭。

四郎鬧不清楚這兩個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走過去尖著耳朵一聽,原來是這大胡子的行商想要買一枚夜光卵。

“馬兄,你看,我家那孩子也不知從何處聽說了你家的異事,鬧著想要見一見稀奇。他向來嗜好食鴨,早年間又很吃了些苦頭,所以我不忍心拒絕他的要求。你看,五百兩銀子加上一塊古玉,再附送一個能助你飛黃騰達的消息,便將那生夜光卵的鴨子賣一隻與我,如何?”大胡子行商的口氣十分誠懇。

四郎一聽連連咂舌。五兩銀子便夠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縱然如今物價高企,五百兩白銀買一隻鴨子,聽這行商的口吻,還隻是回家討好小兒。不得不叫人對他刮目相看,讚一聲腰纏萬貫揮金如土的真豪商本色。

近年來天下家出了一個叫做聚寶齋的大商行,與達官顯貴都有交往,一手掌控者全國糧油等命脈產業。四郎聽殿下說起過,其中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幾位掌櫃中,排行第二的便姓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大胡子。

見馬般有些動搖,隻還在猶豫,行商加重語氣道:“我看馬兄氣質不凡,如今天下風雲際會,王侯將相也並非就是天生貴種。你的哥哥如今可是斷橋鎮的一號人物了,想必馬兄也不甘就這樣被埋沒一生。若是馬兄不肯要這個機會。我便是告訴你哥哥,想來也是一樣的。”

馬般本來不肯將家裏能生金蛋的鴨子賣出去,可是銀子加上行商口中能讓自己飛黃騰達的好消息,卻實在太有吸引力了。想到哥哥隻顧著自己升官發財,半點不肯提攜兄弟……心中的天平漸漸傾斜,馬般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哈哈,痛快。馬兄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為表誠意,我便先付定金。”說著,大胡子很爽快將古玉給了馬般,然後又湊近耳邊他低聲說:“馬兄還不知道吧?聽說冉大帥為了追捕宗門叛徒也親自來了斷橋鎮,就落腳在臨濟宗裏。聽說這夜光卵乃是由蛟龍與鴨子相交而得,這樣孕育龍氣的好東西,先給正準備稱帝的大帥,不正是祥瑞嗎?若是冉大帥當真得了天下……”

這時,大胡子看到四郎提著食盒走過來,便匆忙止住話頭,讓馬般先去家裏取鴨,然後和他一道去下榻處拿剩餘的銀子。

看著馬般走遠了,大胡子回過頭,接過四郎手裏的食盒,打開來聞了聞,讚歎道:“聞著就這樣香……小侄最近胃口大開,全賴胡老板的手藝。”說著,很爽快的付了一錠銀子。

四郎正要轉身,那大胡子忽然叫住他,支支吾吾問道:“胡老板可知……可知這附近是否有善良美貌的小妖出沒?”

“妖怪?”四郎詫異的看他一眼,沒有料想到行商看上去像個威勢很重的大人物,怎麽會一本正經問自己這種話。

大胡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道:“這樣問話有些唐突。實在是我遇見的這件事太過奇特。鎮上也找不到別個可以詢問了。”說著,大胡子講起了他近日遇見的一樁異事。

行商一行七人趕路來到小盤山,到達時正好是深夜。所以便在一家沒有人的空客棧裏暫時落腳。客棧的主人似乎走得很匆忙,房間裏的東西十分雜亂,碎瓷片落了一地。

都是走南闖北的大漢,也沒有多少窮講究,因此,簡單收拾一下,幾人就各自找了個房間歇下來。

到第二天早起,大胡子卻發現自己住的房間大變了樣——原本沾滿塵土的淩亂家具全都被人打掃的一塵不染,擺放的整整齊齊。甚至瓶中還插了自己最喜歡的梅花,毛筆已經被放在了筆**,硯池裏也注滿了水,樁樁件件都辦得合心合意。大胡子便以為是自家幾個老夥計做的,出去一問,卻都說不是。

轉念一想,覺得這事的確不像那幾個大老粗能做出來的,便疑心是自家侄兒。言語裏幾番探聽,侄子隻是沉默,並不否認。

大胡子心裏便默認是他早起給自己打掃了房間,心裏很感動,接下來幾天裏,對侄兒加倍愛護。聽他說鎮上的鴨子不好吃,還專程來有味齋定製。

可是,今天早上,大胡子一覺起來,卻發現屋子裏再次變了一個樣。

——門口掛著一卷湘妃竹簾,靠窗的位置擺著沉香木做的幾桌。桌上陳列著古硯七八塊,古玉器,銅器,瓷器。另一邊的書架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行商隨身攜帶的幾卷書策賬本。此外,酒盞,茶杯,紙扇無一不精致。就連牆上粘貼的,也都是名家筆跡。盤子裏還擺著南方運過來的新鮮柑橘和佛手。看房間的陳設,居然與自己舊日居所仿佛。

這可絕對不是侄兒能夠辦到的事情了。

“我走南闖北也很見過一些事情,知道妖怪中多有可憐可愛的。看到自己房間一夜之間大變樣之後,便恍然大悟——山裏狐精花妖都很直率多情,說不得就是小盤山中某位仙子看上了我這個粗人,借這機會表達愛意。聽聞有味齋於小盤山開了有些年頭了,坊間有些人傳聞有味齋裏有高人坐鎮,因此我便冒昧地找胡老板問一問,這附近可真有多情的小妖怪若是真的有,煩請替我向他轉達一句話,就說我的心和他的心是一樣的。”說著,大胡子又用那雙湛湛有神的眼睛盯著四郎瞧。

什……麽……毛……病?

四郎並沒有如他所願得露出心照不宣的羞澀笑容,反而滿麵不解地問他:“你要見這仰慕你的小妖,合該去屋子裏跟他表白。和我說有什麽用?不過,我還是勸你不要這樣好奇才好。”

大胡子微笑著對四郎眨眨眼,目光中有種愉快而淘氣的神采。

四郎上下打量他幾眼,心裏若有所悟。低頭在自己袖子裏摸索一陣,終於摸出幾張符篆遞過去,道:“好吧。既然你這麽執著,那就給你一道符。拿回去貼在窗戶上。今日若是月光好,你就能見到這個心心念念的田螺仙子了。不過,符也不是白給的。一道符一兩銀子。”

大胡子有的是錢,很爽快就摸出銀子買下這幾張符篆。

二哥從後院走出來後,一直抱臂在一旁聽著。開始沒吱聲,此時才冷冷說了句:“看的時候不妨多帶幾個仆人,免得被你的仙子一口吞了。”

別的人都怕有味齋裏的這尊冷麵煞神,偏這大胡子一點不怕,還吊兒郎當地回答道:“無妨,那仙子文雅,又很知道我的心,縱然不是胡老板這樣的俊雅人物,若是要來采補,我也是千肯萬肯的。”

正說著,馬般就提著個不斷蠕動的麻布口袋過來。大胡子趕忙衝出門,極熱情的和他勾肩搭背地走了。

四郎看著二人的背影,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猜測有誤。實在難以想象這麽個渾身洋溢著暴發戶氣息的糙爺們會是他?

“掌櫃的,來一盤炸溜鬆花蛋。”

此時正當飯點,店裏的客人一撥接著一撥的來。四郎搖了搖頭,趕忙回到店裏忙去了。

炸溜鬆花蛋是道冬令時菜,因為這個季節鮮少時蔬,因此易於保存的鬆花蛋也成了貧瘠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四郎去後院瓦壇子裏取了六枚鬆花蛋出來,在廚房台子上連殼帶泥敲下來,用清水洗幹淨。然後逐個順長方向切成四瓣,沾上麵粉擺盤中。下到茶油裏麵,與蔥薑絲同炸一盞熱茶的功夫,等煸出香味,外皮呈金黃色時撈出來,淋上紹酒、米醋,清湯,茶油等調製而成的調料汁。

成品的蛋塊外邊酥脆內裏軟嫩,有股奇特的香味。

給客人端出去的時候,四郎聽到店裏許多人都在討論馬家鴨子生出來的夜光卵。

一個客人說:“也不知道那鴨蛋是什麽滋味,真想要嚐一嚐。”

另一個客人就說:“你就別做夢了。龍蛋也敢吃?再說了,若真吃,也輪不上去你這樣的東西。”

旁邊還有個閑漢插嘴道:“哎呀呀,你們可真是沒出息。要我說,縱然會發光也還是鴨蛋,有什麽了不起?照吃不誤。沒準吃完我也沾些龍氣,混個王侯將相來當,娶她十個八個老婆,看誰不慣就大耳巴子乎上去,完了還天天吃大紅燒肉。”

眾人都對他嗤之以鼻。可私下裏卻又偷偷羨慕這樣的生活,因此,店裏叫炒鴨蛋蒸鴨蛋的一發多了起來。隻把四郎忙的腳不沾地。

好容易熬過朝食這段客流高峰期,四郎得了閑,坐在櫃台後麵做清糟蛋。

過不多久,馬婆子就背著一個褡褳,鬼鬼祟祟的閃身進門,道:“胡老板,又在做什麽好吃的?”

四郎正拿著盆子裏裝的鴨蛋一枚枚檢查,完好的都用濕布擦拭幹淨,放入麻線編製的袋子裏。

他抬頭見是馬婆子,把手裏最後一枚蛋輕輕放入麻袋中,笑道:“托您的福,店裏這幾日都是點鴨蛋的客人。上次做的十壇鬆花蛋已經吃完了,這回便換個花樣。”

“這是做什麽?”馬婆子湊近了細細看。

“就是清糟蛋。趁著冬至節水好,店裏新釀了些初發漿的三白酒。將這麻袋掛在竹棍上,浸蛋入酒漿裏。隻消隔一日,蛋殼上就有碎裂的細紋,好似哥窖出的瓷器紋理。取出來抹去蛋殼,留下內衣,用酒釀糟加鹽拌勻搵在脫殼鴨蛋上。然後裝入罐中,放在院子裏日曬夜露,一百日後即成。這樣古方做出來的鴨蛋能夠保存很久,而且有一種特別香味,待這次的清糟蛋做好,我一定送一些您嚐嚐。”說完,四郎就去牆角打開一缸子三白酒,將綴著麻袋的竹杠橫掙在酒缸口。

馬婆子抽了抽鼻子:“什麽哥窖妹窖的,全然聽不懂。老婆子活了這樣大歲數,可沒見過有人用這樣大一缸糧食酒泡鴨蛋。還都隻是些普通鴨蛋。嘖嘖。”說著,馬婆子涎著臉恭維道:“我們這鎮子上,就數胡老板手藝最好。人又清俊,真是叫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你好了。”

類似這樣的話不知道多少人說過了,四郎笑了笑,謙虛幾句又俯□去糟鴨蛋。

馬婆子卻不走,反而左右看一圈,見店裏幾個客人都背對著她,這才把肩上的褡褳輕輕放在櫃台上,然後對著四郎招手道:“胡小哥快來快來,嬸娘給你看個好東西。”

四郎看她那故作神秘的樣子,心下覺得好笑。看她催得緊,便依言走到櫃台前。

馬婆子這才小心翼翼打開褡褳,第一層裹著厚厚的棉絮,扒開棉絮才是布包裹,拉開包裹的一角。頓時有一道瑩瑩的光芒露出來,好像裏麵裝著一兜月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