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寒齏4

馬車回到有味齋已是過午時分。

城南的粥棚裏聚集了許多達官顯貴家的下人,因為上午四郎去晃悠了一圈,下午一些久不上門的食客便紛紛慕名而來,點名要吃他做的菜。

因為脫不開身,就由陶二和胡恪兩個跟著劉阿寶去給蔣鐵夫“治病”。一連去了好幾天後,蔣鐵夫便“好”起來了。

鬼修與普通的厲鬼不同,厲鬼乃是心中有怨氣,不願意去地府投胎,隻能漫無目的地在人間遊**,毫無緣由的出手害人,然後被人間的守衛者消滅。

而鬼修則是與修仙,修魔一樣,不僅不會喪失靈智,而且修為精深以後,還可以固體化形。

做個鬼修顯然比做個厲鬼強得多,卻不是人人都做得。正如修道修佛講究機緣和根骨一樣,鬼修的產生需要滿足這幾個條件:

1死後沒有進入輪回

2沒有喪失記憶或者變成失去靈智的厲鬼

3需要一個充滿了怨氣、死氣和鬼魂的環境,以便隨時補充營養

替身之術把蔣鐵夫的靈魂與身體剝離,因為他在生死簿上的壽數未盡,所以自然沒有勾魂使來鎖他。他死的時候並沒有很大的怨氣,反而充滿了對生的執著和渴望,所以也沒有變成厲鬼。然後他跟著災民一路南下,無意中吸食了大量的屍氣和鬼魂。

這幾個條件都滿足之後,他就算是初步踏上鬼修之路,有了些自保能力。但如果沒有人指導他鬼修功法,那他也隻能一直以靈體方式活著,不是被道士抓去煉化,就是被什麽妖怪當補品吃掉。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弱小的存在。

因為他的肉體還有氣息,陶二便讓他自己選擇是成為具有威能的鬼修還是變回一個普通人。

蔣鐵夫也是個聰明人,當下立馬表示願意賣身為奴,隻求陶二傳授他鬼修的功法,讓他能夠凝出實體。

就算陶二多次表明鬼修之路並非一帆風順,一不小心就可能魂飛魄散,他也不願意放棄變得強大的可能,而去選擇更為保險的方式,重新成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凡人。

因為他態度極為堅決,陶二便沒有再多言,隻是吩咐胡恪把蔣鐵夫的屍體煉化,又傳他一套鬼修功法。

這樣看來,蔣鐵夫也算極有運道了:中了巫族咒術後作為陰靈居然成功逃脫;之後又遇到貴人,得了鬼修功法;因為巫族的法術鎖住他的肉體中一縷生氣不滅,所以他不同於其他鬼修,隻要把自己的肉體煉化後吃下去,就能夠很快凝出實體,成功進階到鬼修的第二階段。

再之後能走到哪一步,獲得怎樣的威能就看他個人的悟性和機緣了。

雖然治療過程頗為詭異,可是對於普通百姓而言,他們可不知道蔣鐵夫已經成了非人類,反而都認為是兩位神醫治好了他的離魂症。一時間兩位神秘大夫在洗衣巷中聲名鵲起,愈傳愈玄乎,傳到最後簡直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下凡。

阿寶有個鄰居,叫做李巧兒。她家男人也跟著蔣鐵夫去保這趟鏢,結果隻回來了一口棺材。她還懷著身孕,聽見這個消息,當場就滑了胎。婆婆傷心震怒之下將其趕出家門。

李巧兒本來就是她男人從人伢子手上買回來的,誰知沒過幾天安穩日子,自家男人死了,兒子也沒保住,如今真正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因為受的打擊太大,人就有些瘋瘋癲癲,總跟人說她男人還沒有死,她感覺得到,自家男人肯定還活著。翻來覆去逢人就說。

如今看蔣鐵夫又活了過來,李巧兒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天天守在路口想要請神醫給自家男人治病。

可是也不知為什麽,盡管她天天守在巷子口,卻從來沒有見過神醫的蹤跡。

於是這天上午,李巧兒看準了好說話的阿寶一個人在家,就過去打聽消息。

阿寶並不知道蔣鐵夫複活的內情,隻是見到鐵大哥回到自己身邊,他就感恩戴德心滿意足,覺得世上的事情再不能更好了。自己好了,自然也希望別人都能好。如今聽劉巧兒打聽神醫的消息,他也沒有想太多,便把事情的經過講給她聽。

劉巧兒很容易地打聽到了神醫的住址,當天下午就獨自跑去有味齋,跪在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自家的不幸遭遇。

可是她男人和蔣鐵夫的情況不同。胡恪本事再大,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看著劉巧兒哭倒在雪地裏,四郎縱然心裏同情她的遭遇,可也不願貿貿然答應這樣高難度的要求,拿自家表哥去做順水人情。

可劉巧兒根本不聽解釋,固執的認為她男人沒有死就是沒有死,非要請神醫去醫治。四郎不同意幫她請神醫,她就要在有味齋門口長跪不起,跪死為止。

縱然四郎平時是個婦女之友,可是對她這樣近乎要挾的胡攪蠻纏也是很不高興的。

有味齋開門做生意,門口跪著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算什麽回事呢?可是四郎還真是拿她一個婦道人家沒辦法,最後還是華陽姑姑出馬,使了個法術,才把這位架上馬車送了回去。

今日有味齋被幾位貴公子包了場。女伎和樂師都先到了店裏,陪席的清客也陸陸續續來了,隻等主人入場開席。此時聽了外麵的吵鬧,女伎們一個個都嘻嘻笑著倚門而立,清客們比較注意身份,但也都聚在窗戶邊議論紛紛。

不知何時,有味齋旁邊悄悄停了一輛古樸低調的馬車,幾位輕裘緩帶的士族公子坐在車內,也把這事看在眼裏。

似乎被那婦人尖利淒慘的哭訴吵得頭疼,鄭璞微微用手扶著額頭。坐他身邊的盧毅見了,頗為關切的問他:“景純,你沒事吧?”

旁邊斜倚在側壁上閉目養神的崔玄微輕輕笑了笑:“我說改日再邀,誰知有的人迫不及待的先發了帖子。既然店家已驅走了惡客,咱們也入座吧。“說完當先下車。後麵兩位也紛紛跟上。

四郎正在門口等候客人,因為剛才在雪地裏呆的時間較長,如今臉上還有薄薄的紅暈。

崔玄微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細細打量他一番後,笑著讚了一句:“不傅脂粉而顏色如朝霞映雪。見到如此美人,今天也算沒白來。”聲音溫柔充滿磁性。

四郎也抬頭看他,隻見這位譽滿天下的玄微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他的膚色是時人最為推崇的蒼白,嘴唇削薄,帶著淺淺的水色,眼睛狹長,眼神中有種漫不經心的神采,眉毛斜飛入鬢,雖然皮膚極白,卻絲毫不帶脂粉氣。很有一種不同凡俗的風度。就是屬於那種一眼看上去就會被定義為貴族的人。的確是十分迷人的男神級人物。

不過四郎很小的時候就被他家神經病殿下攻克了,此後便一心一意,旁的風景再美人再好,也是看過就忘。此時聽了這樣的讚美,隻當是大家公子的教養,左耳進右耳出,並不會產生什麽自作多情的旎麗想法。

不過被人這樣誇讚,四郎高興之餘,也有點不好意思。他想著:對方誇了我,那我也該誇誇對方才算禮尚往來。

可是他於文學修養上實在欠點火候,壓根想不出諸如朝霞映雪這類級別的高端讚美,隻好沒話找話的回道:“你長的也……嗯……也很好。”

誰知崔公子卻不滿意這個答案,反而加深笑意湊近了問他:“我哪裏好?”

四郎完全沒有被調戲的感覺,反而老老實實的回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哪裏都好看。”

旁邊的槐二默默擦去腦袋上的虛汗:幸虧今天殿下不在……

誰知崔公子還真是怪人,被這麽一句樸實到如同敷衍之詞的話逗的很開心。

朗聲大笑著走到了主位落座。

旁邊伺候的侍女趕忙給他擦拭凳子,又把自家帶來的碗筷一一擺開。那些女伎也都是知道規矩的,一個個錯落有致的散落在大廳裏,敲著檀板,撿了拿手的曲子開始演奏。

菜單是早有侍女過來吩咐過的,廚房都準備妥當了。這時隻先上一些冷盤,大菜還要廚子現做。

鄭璞看到端上來的冷盤肉就直泛惡心,旁邊一直關注他的盧毅忙給他遞了一道新泡的熱茶,然後對上菜的槐二道:“把這道菜給我撤下去。”接著又溫言道:“景純,我記得你以前就不愛沾染葷腥。我這就讓人去改菜譜。你喜歡什麽,自己點。”說著把傳菜的婢女招了過來。

鄭璞也不知為何,自從見到那個在雪裏打滾撒潑的瘋女人之後,心中便煩惡難當,舌尖上仿佛有一個名字滾來滾去,但是又總是念不出來。此時聽了盧毅的話,不知怎麽的就冒出一句話:“叫廚下給我上一碗酸齏麵糊吧。”

這話一出口,鄭璞自己就暗暗心驚,他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寒酸的菜色。對,就算是南下逃難之時,他也絕對不曾吃過什麽酸齏麵糊。那麽,他究竟為什麽會點這樣的菜呢?

崔玄微和盧毅這樣的人,從小錦衣玉食,從來不曾聽過酸齏是什麽東西,聽他點了這個反而沒什麽反應。

隻有那個傳菜的侍女麵上露出一閃而過的驚訝之色:她早年也是貧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酸齏是多麽寒微的東西。不要說士族了,就算是家境稍好的平民,也不會去吃這個。況且,自從他成為了玄微公子的婢女,就一直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並且對代表自己過去的一切都不屑一顧,如今聽到鄭家的公子居然和一個村夫野漢一樣點了這麽一道難登大雅之堂的菜,臉上不由帶了些心思出來。

說起來也沒什麽,婢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審美,可是這位婢女實在有點倒黴,在座的都是地位比她高太多的人精,於是她那一點點輕蔑的小心思就被看的一清二楚。

沒等鄭璞和盧毅有什麽表示,崔玄微漫不經心的道:“下去吧。”那婢女頓時花容失色,她是知道的,這時候叫她下去的意思不是挨打就是發賣。可她非但不敢求饒,連眼淚都不敢流一滴。

倒是旁邊的鄭璞滿不在乎的笑了笑:“這是替我開的接風宴吧?我可不願意看見什麽煞風景的事。玄微既然不想要這個美婢,不如送給我吧。”

崔玄微要處置這個婢女,原也是為了崔鄭兩家的關係。在他眼裏,婢女如同一個物件,喜歡了溫柔以待,不喜歡就直接扔掉。此時聽鄭璞的話,他不甚在意的點點頭,示意其他人接替這個婢女去傳菜。

“酸齏麵糊?”四郎聽了傳菜的話也有些吃驚。他倒不是吃驚客人要吃酸齏,而是他森森滴明白:就算這些王孫公子心血**要吃幹鹹菜醃蘿卜,他也不能真的直接端一盤上桌。雖然是同樣的食材,不同的食客也有不同的欲望,做法自然也不盡相同。

這麽想著,四郎就打算做一鍋梅花齏,用精致的小碗盛出來,再搭配一道山家三脆,一道清拌萵苣,取其清幽雅致的山林之氣。

梅花齏又名不寒齏,隻用清洌的麵湯與玉色的小白菜同煮,再加薑片,小茴香,蒔蘿,待湯水滾開之時,加入用刀剁得細細的一杯酸黃齏同煮片刻後,再點入一掬梅花脯。

說來這梅花脯還是去年十月間製成的。那陣子四郎閑來無事,就拖著陶二哥搗鼓這些小玩意兒。他們用竹刀取下欲開的梅蕊,蘸上蠟存在蜜罐中。夏天時就取出做湯綻梅來喝。如今隻剩下這麽一罐,正好今日派上了用場。

這一捧梅花一入熱湯,便徐徐綻放,還發出清幽的香味 ,提攜著普通的酸菜麵糊湯也多出幾分出塵之氣 。

因為王大廚不擅長這些,隻負責在一旁做葷菜。

四郎忙著做這些又花心思又考手藝的山野小菜,也沒功夫注意他。隻是等這一陣子忙過後,他忽然發現王師傅胳膊上似乎受了點傷,被他自己用白布包了起來。不過看上去倒也不嚴重,此時正姿態矯健的在廚房裏轉得像個陀螺。

四郎做的這幾道菜並沒有什麽名貴的食材,要想把這樣樸實的原料做的既美味又不失本真,不僅是對廚師製作技藝的考驗,更是需要食用者自身雅興和審美意趣的配合。

不然,你叫一個街上的幫閑來吃梅花齏,他一定隻會說:“麵糊太稀了,而且加的勞什子梅花?有這功夫不如直接來塊大肥肉。”

所以,做好最後一道脆琅軒(清拌萵苣)後,四郎就打算親自端菜過去,也好看看今番這群客人們的食欲是否得到了滿足。

剛走到門邊,就聽一個陪席的清客大聲讚道:“使人灑然起山林之興,覺駝峰、熊掌皆下風矣。”

還有一位看見四郎端著的白玉盤中乘著碧玉色的萵苣,就詩興大發,揮筆寫到:“梅花初萌杞采纖,滿座葳蕤青琅軒。人間金玉皆可厭,獨有山林滋味甜。”寫完就作出一副陶醉的樣子,還毫不害羞聲情並茂的大聲朗誦。引得其他清客紛紛狂性大發,拖靴研墨,癲狂無狀。

四郎雖然高興自己得到食客們的肯定,依然被這樣誇張的情感表達方式驚得目瞪口呆。

不過顯然這幾道菜的確觸到了此時風流雅客們的興奮點,幾位士族公子也紛紛向四郎傳達他們對其工作的肯定。

就連不苟言笑的盧毅和一直西子捧心狀的鄭璞都對四郎矜持地點了點頭。

這次洗塵宴的主人——崔玄微公子更是誇張,也不知是不是剛磕過五石散之類的藥,他看著四郎的眼睛帶著不同尋常的亮光,蒼白的臉上泛起詭異的血色,對著四郎曼聲讚道:“心思玲瓏,意趣瀟灑,賞!”

於是身邊的婢女就取出了一斛明珠……

四郎簡直要端不住手中的盤子了。尼瑪,萵苣嫩筍酸齏麵糊就賞一斛明珠……胡恪表哥憤青的沒錯啊,果然狗大戶!

一斛明珠仿佛對在座的諸位並不算什麽,連那幾個女伎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顯然小家子氣並且沒見過大場麵的隻有個四郎,於是四郎放下盤子後就默默的隱了。

不同的人吃同一道菜也會有不同的感受。指望一道菜人人都愛吃顯然不可能。

如今人人爭著叫好,不過因為這些菜符合了那幾個士族公子的口味而已。

雖然四郎有時候挺遲鈍的,但對於某些事情,又有一種仿佛本能般的敏銳。誰的欲望真的被滿足了,誰的欲望隻是隱藏起來,隻要看一看他們的眼睛,再掃一眼他們麵前的菜碟,四郎就一清二楚。

比如一個女伎就不愛那道清拌萵苣,她雖然麵上也在附和崔公子,甚至為了表示喜愛而拚命的吃了好幾口,可四郎能感到她發自內心對萵苣的厭惡,也許待會一出門她就會找個地方催吐。

再比如點了梅花齏的鄭璞公子,他雖然也對四郎點了頭,但是他麵前的一小碗梅花齏還剩下大半。槐二來稟報說這位客人從小就厭惡葷腥,四郎卻心存懷疑。也許是廚師的直覺吧,四郎覺得,比起自家做的清淡小菜,這位不愛葷腥的鄭公子顯然更欣賞王廚子的那道拿手好菜——羊肉羹。

作者有話要說:我給你們深愛的鐵大叔開了金手指,以後能不能過得好,就看他們自己了哈。

到本章此小故事就完了,主題還是很深刻的嘛對不對?下個故事我希望自己能寫出輕恐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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