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囍餅2

出了廚房,四郎就聽到一陣清亮悠揚的竹笛聲,仿佛天地一下子豁然開朗了。天清地曠,白雪疏梅,天地之間隻剩下緩緩飄落的雪花和竹笛聲。雖然是萬物凋敝、朔風呼嘯的寒冬,這笛聲仍然叫人忍不住回憶起那些在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的貴族少年,哀而不傷,溫柔天真。

四郎忍不住就朝著東邊走去。

鄭家這座祖宅按照風水位置修築而成。按照五行相生的道理來設計,廚房正該再東南角上,因為東為木?,南為火?,廚房修在東南,取木生火之意。

出了廚房是一條向東延伸的回廊。四郎和槐二循笛聲而來,隻見重簷樓閣、曲院回廊掩映在鬱鬱蔥蔥的綠樹之中。那些樹木長的也奇怪,明明已是冬日,依然綠的像是要滴出水來。仿佛這院落是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外麵的千裏冰封皚皚白雪和它全無相幹。

樂由心生,聽這笛聲,吹笛人該是個胸懷磊落的少年郎。可四郎如今也算見得多了,碰到這樣反常的情景,不消槐二提醒,他也自發自覺的停下腳步,不願意進到那個古裏古怪的園子裏。

不知是不是四郎和槐二的到來驚擾了吹笛人,他們一來,笛聲也消失了。

四郎環顧四周,看到園子裏麵隱約掛著一個由玉石薄片相綴而成的扁額,上麵寫著“綺年閣”三個飄逸秀美的大字。園子外麵的空地上有一棵三百多年的青楓樹,樹下擺著幾個古拙的石桌石椅。這株青楓樹不過是尋常品種,感應時節,早就掉光了樹葉,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樹幹間坐著一個手持竹笛的錦衣少年郎。

四郎跑到那棵樹下,把頭抬起來朝上看。那樹上的少年就把笛子放在膝蓋上,故意搖落一些積雪下去,紛紛揚揚的落到四郎的身上。

四郎趕忙閉上眼睛跑開了。

惡作劇成功的少年得意的哈哈大笑,但剛笑了一半,就被一個雪球“噗”的正正砸到臉上。然後就手忙腳亂地從樹上栽了下來,手裏拿的笛子也摔出去老遠。

少年落到地上後拍拍衣服利落的爬了起來,他倒不生氣被雪球砸,反而一疊聲的問四郎:“你能看見我?你真的看見我了?你是聽到我的笛聲才過來的嗎?”邊說邊跑過去,幾乎把臉湊到了四郎鼻子尖上。

四郎把他推開些:“我當然是聽到笛聲才過來的。哼,你笛子吹得這樣好聽,人卻著實壞!”

他剛才雖然躲得快,還是被一些雪花落到睫毛上,此時一眨眼,就進了眼睛裏,弄得四郎很不舒服。

那少年看他用手把眼睛揉的通紅,羽扇般的睫毛上還粘著幾粒雪沫,趕忙討好地幫他擦掉:“哎哎,真是對不住啦。我以為你和其他人一樣都看不見我哩。”說著他還想去拉四郎的手,一下拉了個空,他也不甚在意,收回手來對著四郎又是作揖又是賠笑:“好兄弟,你長的這樣好看,心眼一定也是極好的。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四郎可不敢輕易答應幫忙,先問他:“你得說是什麽事,我能幫的才幫。”

少年就歎口氣:“總之都是我家的錯。”就把綠蘿和紅綃的事情講給他們聽,末了又哀求四郎:“紅綃是我奶兄弟未過門的媳婦,奶娘和王叔都是為了我鄭家而死,我就是再怎麽沒心沒肺,也不能看著她死後連魂魄都不得安寧。隻是我三番五次提醒她們,他們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隻求找個人幫我把紅綃的屍骨從院子裏挖出來送給我奶兄弟。可惜吹了這麽久的笛子,也沒什麽人聽見。唉~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到,真是對不起死去的奶娘啊……”說著說著,少年便“嗚嗚”的假哭起來,邊哭邊從指縫裏看四郎的反應。

四郎簡直不能相信一舉一動都莊重考究的世家裏竟能長出這樣的奇葩。假哭的如此明顯,難道真的有人會上當嗎?

少年哭了一陣看四郎無動於衷,就一抹眼淚不哭了。

他可不是就此消停,人家想出了新招數。隻見少年變出個厲鬼的樣子來,把條鮮紅的舌頭吐出三尺長,故意翻著白眼,身上的肉也一片片腐爛脫落,半邊眼珠子掛在外頭。一邊伸出隻焦黑的手來抓四郎,一邊配合著發出陰森森的怪腔調:“老夫最喜歡吃這樣細皮嫩肉的少年人~不按照我的話去做,今天就別想活著出去了哢哢哢~”

邊說邊把張嚇人的大臉湊到四郎跟前。四郎雖然知道他不是人,卻沒想到他變臉這樣快,於是下意識的飛起一腳,正好踹在他的肚子上。麵相猙獰的厲鬼閣下“啪嘰”一聲摔了個大馬趴。

四郎:……

其實四郎還真是被他忽然來的這麽一出給嚇到了,那一腳踹的挺狠。

小少爺細皮嫩肉,這回真是坐地上嗚嗚嗚的哭起來了,邊哭邊揉肚子道:“好痛啊,腸子被你踹出來啦,你長的這樣好看,怎麽也這樣凶?嗚嗚嗚,果然越漂亮的東西越有毒。”

四郎簡直被他倒打一耙氣笑了,也憤憤不平的回嘴:“活該,誰知道你這麽不禁打!厲鬼不是都很抗打的嗎?”

那少年聽聞此言,哭的更傷心了,抽抽噎噎的說:“我知道自己是個沒本事的鬼,救人的事也做不好,嚇人的事也做不好。總之就是被欺負的命。”邊說邊變回少年的模樣,自己用手不停的揉肚子。

四郎雖然不覺得自己的一腳有那麽厲害,見他變回一副小公子的模樣,也有些擔心把他打壞了於是就靠了過去,想要看看他的肚子。誰知道少年還拿起喬來,轉過身用屁股對著四郎。

四郎隻好哄著他:“對不起啦,誰叫你忽然嚇我。”

那少年還是不理他,自顧自在地上亂滾著呼痛,滾了一頭一臉的雪,實在不知道這樣的小少爺究竟哪兒學來市井無賴的做派?

最後四郎沒辦法,隻好說:“我倒是想要幫你挖屍,不過聽你剛才的話,那個綠蘿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我沒有法力,打不過她的。”

少年聽他肯幫忙,立馬不哭了,高興的轉過頭來:“綠蘿剛懷了鬼胎,晚上才敢出來作亂。現在天色這麽亮,她還怕你哩。”

四郎想了想,就問:“那綠蘿不是要做鄭三少的鬼妾嗎?怎麽這麽快就懷上了?”

少年聽了卻不肯搭話,眼珠子咕嚕嚕亂轉的想要扯個謊。四郎一看他這不老實的模樣就不高興了:“你叫我幫忙,卻一點都不坦誠。我縱然有心幫你,也擔心好心沒好報。”說著作出起身要走的樣子。

少年趕忙攔住他:“唉,你別生氣嘛。我都告訴你。我……我就是鄭三啦。哼哼,綠蘿肚子裏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大約不論哪種男人,天生都痛恨喜當爹這件事。這時說到這事,少年口氣裏帶了真怒。

四郎對他的身份早有猜測,聽了這話就點點頭,又問:“不是你的又是誰的呢?懷了鬼胎,綠蘿也活不久了吧?”

少年憤怒道:“還能是誰的?不就是父兄招過來的惡鬼在作怪!”

“我的小少爺,你這樣說,可真叫人傷心啊。”青楓樹後麵轉出來一個男子。

這可真是一個美男子啊。四郎從來沒有看過比他更適合用“妖嬈”一詞來形容的男人了:一張蒼白的臉上似有細碎光芒閃爍,眼角上挑,薄唇鮮紅。走動之間,廣袖博冠,衣帶當風,正正經經的衣服偏偏被他穿出幾分媚色。

男人對著四郎行了個禮後,就把少年拉過來,仔仔細細替他拍去剛才滿地亂滾時沾上的雪。

少年不領情的側過身子躲開他,他也不生氣,反而溫柔的哄勸:“小少爺,馬上都要成親了。您衣服也不換的亂跑出來,我會擔心的。”

少年生氣的瞪著他:“你不過是我家的下人!為什麽總是這樣纏著我,我說過要嫁給你了嗎?”

男人毫不在意他的瞪視和鄙夷,不緊不慢的說:“你答不答應不要緊,你父兄答應就行。”

四郎這才明白,原來這兩位才是今日冥婚的主角。隻是不知這個美貌的男人是何方神聖。

鄭家的小少爺簡直要氣瘋了,他憤怒的踹向那個男人,吼道:“滾開滾開!你去娶你的姨娘吧。我好歹是鄭氏之子,憑什麽要給你這樣不人不鬼的東西做妻子。做妻子我也認了,憑什麽還要容忍你娶勞什子陽妾!”

那男人任憑他踹,也不躲閃也不生氣,很好脾氣的說:“就算大人的事你不懂。我有沒有碰過她,你還不知道嗎?”

小少爺自己是個無賴,此時遇見比自己更無賴的,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踹了男人幾腳反而把自己的腳踢得隱隱作痛,頗有些不知道該怎麽生氣的迷茫。但他畢竟不是女人,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發過脾氣後,就隻好偃旗息鼓:“哼!你總是有歪理。反正我說不過你。但是你最好管管你的姨娘,她昨晚上餓的把我的貓生吃了!還把我奶兄弟的未婚妻也吃了!這筆賬怎麽算?”說起這些事,少年依然一副要抓狂的樣子。

男人看他不生氣了,就露出點笑來,他本來長得好,笑起來簡直給人花團錦簇之感。

小少爺是個看人隻看臉的紈絝,這次又被他一張臉迷走了三魂七魄,心裏的氣就消了些。不過他好歹沒有被迷暈了頭,一邊色迷迷的看人家的臉,一邊傲嬌的放狠話:“反正你得讓你姨娘把紅綃的魂魄交出來,不然我跟你沒完。”

男人被他盯著看也不生氣,反而很鄭重的點頭:“綠蘿是有些不懂事。不過你和她不同,何必生她的氣呢?再說,我已經教訓過她了。”說著他拍了拍掌。

四郎就看見一個模樣俏麗的丫鬟背著一個背包嫋嫋婷婷的走了過來,很優雅知禮地對著幾人屈膝道個萬福。仔細看她的包裹,裏麵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發出一股濃重的香料味道。四郎是個廚子,對氣味向來敏感,此時就被熏得有些不舒服。

紅綃見四郎打量她的包裹,就歉意的笑了笑:“這位少爺,奴家包裏是自己的骨殖。肉體做了薔薇花的養料,骨頭裏都熏染上了濃香哩。”這話一說出來,雖然是青天白日下頭,也把四郎唬得縮了縮脖子。

那男人大概覺得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就對著少年說:“現在少爺肯跟我回去了吧。喜宴少了新娘可不像話。”

小少爺想了想,終於屈尊降貴般的點了頭,但是他指著四郎說:“我要他陪著我!”

他的話音還沒落,回廊盡頭慌慌張張跑來一個仆人,臉上帶著未消散的恐懼。他氣喘籲籲的跑到男人身邊,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稟道:“大管事,出……出大事了。東……東邊的廚房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