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臘八蒜2

眾人吃過臘八粥,天邊方才微微泛起魚肚白。槐二去抽門板開店。

黑胡同監督著鄭大夫多喝了幾碗四郎親手調製的臘八粥,看他眉宇間的黑氣散開,元氣大增,才拉著他告辭離去。

臘八這天還流傳著舍粥施粥的古風。有味齋開門後,槐大抬出兩桶粥到門口,路過的行人和商販都滿麵笑容的積極討要,這也是在給主人家積德。若有災民或者乞兒上門,槐大還附贈他們一塊吉祥糕。

不一會兒,街坊領居都抬出個大桶來施舍粥飯。

街道上人來人往,氣氛十分喜慶熱鬧。

這時,有味齋門口來了一輛小馬車,趕車的車夫一聲黑衣,戴著個大鬥笠,整張臉都陷在帽簷的陰影裏。車上走下來一位白衣少女,也帶著紗帽,看不清楚長相,但是整個人氣質絕佳,倒像是哪家的貴族嬌女。隻不知這樣的嬌女怎麽會獨自出現在市井街巷之中。眾人心中猜測,紛紛給她讓開一條道路。

看見少女挑門簾走進店內,四郎過去詢問:“這位客官,要來點什麽?”

少女說道:“奴聽人介紹而來,說貴店的食物不同凡俗。如今我要去惡人家裏收賬,很擔心自己一個弱質孤女被人躲賴哩。老板給奴稱斤臘八蒜討個吉利好伐?”她的聲音輕薄溫柔,帶著南方少女特有的綿軟鼻音,飄忽的散在清晨微寒的空氣裏。

四郎聽了,就叫劉小哥去廚間取來他前幾日做的臘八蒜。做臘八蒜的材料也是有講究的,四郎用的是紫皮蒜,因為這種蒜小容易進味兒,並且蒜脆不至於發蔫。他前幾日把剝皮後的蒜用水洗淨晾幹,然後浸入盛滿醋的壇內,封上壇子口後,放在較暖和的廚房裏。原是打算等到除夕時再開壇吃“臘八蒜”,此時客人要買,就先拿出來給她。

因為臘八節臨近年關,這一天也是債主們要債的日子。債主會在臘八這天一大早派夥計給欠債的人家送去賬單,還一並送些“臘八蒜”,含蓄地告訴欠債人到年底了,該算賬。這個習俗又稱“臘八算”。

也不知道誰家欠了這白衣少女的賬,叫人家小姑娘一大早就專程趕來買臘八蒜。不過想來,無非就是哪個貴族少年欠下的情債罷了。

臘月裏頭,除了天子會蠟寄農神,貴族之家也會舉行臘祭。後來發展成為士族青年男女外出狩獵的活動,狩獵歸來後,將捕獲的禽獸獻給宗廟。

四郎用幾根草繩把壇子捆好,看見車夫手中提著一串血淋淋的鳥兒,笑著問了句:“姑娘好興致,大清早就起來臘祭,這是打得什麽鳥兒啊?”

那少女接過臘八蒜交到身後的黑衣車夫手裏,輕輕的答了一句:“是杜鵑。”然後告辭上了馬車。很快,噠噠的馬蹄聲沒入了冬天的晨霧中。

許柏如今也算是官場得意。不過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個小人,這幾天總有人往他家裏扔些血淋淋的死鳥。把他新娶的小妾眉兒嚇的暈倒了好幾回。因為仕途得意手段狠辣,看他不順眼的人還真是不少,隻是想了半天,許柏也想不出哪個政敵會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來惡作劇。

他原本是寒門士子,後來得到吳興沈氏家主沈靖的青睞,把自己的庶女嫁給了他。當年沈靖與先太子師出同門,情同兄弟,沈氏一門深受先皇信任,一時南方士族風頭無兩。時人皆言“江左之豪,莫強於陸、沈”。當時陸閥掌軍權,沈氏掌相印,共同輔佐先太子。許柏能夠攀上這樣的嶽家,真是祖墳冒青煙。再加上沈家的庶女相貌清麗絕倫,夫妻兩個感情一直很好。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先皇帶著先太子北上圍獵,因為跑的太歡,被北方的犬戎部落圍困在平登城,此後就沒回來過。先太子的舅家陸閥被派去駐守西疆,不能動彈,北方的宇文閥出兵抗擊犬戎,與幾個北方的大士族共同扶持當年的三皇子登基。之後沈家在北方士族的打壓下一闋不振。後來沈家密謀逼宮,因行事不密而敗落。沈氏株連九族。

許柏是個聰明人,在那場政治風波中不僅保全了自己,還營救出了沈靖的嫡女沈月熙。沈靖暗中給了許柏一大筆錢,請他看護自己的小女兒,等她長大成人後,希望許柏夫婦能夠選一個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把她嫁了,這樣自己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許氏夫婦哭著答應下來。

從此後,沈月熙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士族貴女,而是寄人籬下的罪人之後。不過沈家畢竟是世家,雖然敗落,暗中還是有一部分勢力在保護沈氏遺脈。沈月熙衣食無憂的長到了十四歲。雖然她沒有自己庶姐那樣的絕色美貌,卻也稱得上是清秀雅致的大家閨秀。再加上當今對勢力越來越大的北方士族十分不滿,為了籠絡南方士族,對沈月熙這個孤女十分寬厚,不僅赦免了她的罪,而且把她家故園也發還給她。因此,一些沒落的士族子弟爭相來求取長大成人的沈月熙。

隻是沈月熙把庶姐當成唯一的親人,十分依賴她,舍不得從她家搬出去。

這時候,許柏因為出身寒門,又得到了南方士族的好感,所以在朝中步步高升,擔任了吏部侍郎這樣的官職。但是,因為出身寒門,又娶得是庶女,許柏常常因為身份的緣故在同僚中受到嘲弄,心裏一直對自己的身份耿耿於懷。看到姿容娟秀的沈月熙,許姐夫忽發奇想,要娶自己的妻妹做平妻。

他心裏覺得這樣既顧全了沈氏姐妹的情誼,又能抬高他的身份,還能徹底得到沈家暗處的勢力,可謂一舉多得。

這麽一想,許柏就去跟妻子商量。沈月容心裏當然不願意,但是她知道許柏的性格,而且她一貫體貼丈夫,從不肯違拗他,於是麵上作出開開心心的樣子同意了。還幫助丈夫勸服了自己妹妹。

沈月熙是個小孤女,身邊也沒有人教導她這些事情,因為舍不得姐姐這個唯一的親人,再加上她沒有機會見外男,就對喜歡搞曖昧的姐夫生出些朦朧的好感。被姐姐一勸終於點頭答應下來。

婚後,姐姐總是讓著妹妹,管家的事情也以自己庶女出身為由交到了沈月熙手中,丈夫又十分寵愛體貼,沈月熙很快就把那點暗地裏的沈家勢力交到了丈夫手中,因為許家底子薄,還常常用父親暗中留給自己的嫁妝補貼許家。

可惜好景不長,不知怎麽回事,有一次沈月熙出門去道觀,在路上忽然被歹人劫持,再找到時一個人衣衫不整的躺在馬車裏。許家族長因此震怒,認為她失了名節,不堪再為許家婦,逼著許柏休了她。可是這時候沈月熙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被休離的她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最後還是庶姐沈月容哭著替她求情,才把她留在了許府。

出了這樣的事,沈月熙大約是覺得沒了指望,兩個月後就自己找根繩子懸梁自盡。

雖然沈月熙如此不名譽的死了,許氏夫婦還是悉心替她料理後事,眾人也都交口稱讚許柏重情重義,大沈氏賢惠大度。

如今許家早就從原來的舊居裏搬了出來,沈園也改名為許園。沈月容以庶女身份發嫁,以女主人的身份回來。許柏以前進沈家還要給門房賠笑臉,如今許家已成都中新貴,不能不說一句今非昔比、揚眉吐氣。

不過,新貴許家也不是事事順心的——許柏和沈月容結婚至今,外人看來也稱得上是夫妻恩愛兩不疑,卻一個兒子都沒得。上個月許家二房居然提出要過繼自家小兒子給許柏,把沈月容氣的吐血:這群不要臉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如今還蹬鼻子上臉,妄圖替代原來的主人霸占許家!

但是生氣也沒有辦法。她長的十分美貌,許大人很寵溺她,可惜專寵這麽些年,就是生不下來兒子。許家那群村婦背地裏都說她是光抱窩不下蛋的母雞,常把她氣的暗自流淚。

自從自家妹妹死了之後,許氏就常常吃齋念佛,京中都知道許家夫人是個慈和人。隻是年年做些舍飯施粥的善事,到底生不出來兒子。

這幾年許大人也有些著急,在家裏弄了不少小妾,可惜不是母體滑了胎就是小兒站不住,這回他的新寵眉兒終於又懷上了一個。

於是由溫柔賢惠的沈月容夫人提議,臘月初七這天,許家全家去大佛寺澡浴祛邪。許夫人也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有味齋的胡老板做的菜連神仙都愛吃,就派人請他在初八日上山幫襯一天,打算做些粥飯沿路布施,替自己和許家積德求子。

大佛寺又名拈花寺,是臨濟宗的發祥地。以宇文閥為首的北方舊貴族都崇信佛教,大佛寺在京中地位很高。不過近年來當今聖上先後發布了許多整理士族莊田和寺院寺田的政令,暗暗削弱北方舊權貴和佛教在朝廷的勢力。

許柏如今也算是寒門在朝中的代表人物,是儒教勢力的中堅力量。可如今為了自家的香火,少不得也要求諸於神佛。這才是人家許大人的聰明之處——做事從不做絕,與哪一派的勢力都能搞好關係,既不像一些儒生那樣敵對佛道勢力,也不像一般的寒門官吏那樣仇視士族。

因為這個緣由,初八這天上午,四郎忙完了有味齋裏的事,就帶著一條大狗坐上許家來接的馬車。

行到半山腰,車子就走不動了。原來前麵山道滾下來一塊巨石,把馬車都堵在半路上。要到山頂的大佛寺去,還請下車自己走。

山道崎嶇難行,而且積雪路滑。許家的女眷中還有孕婦,當然不能這樣魯莽行事。但是就此下山吧,這群想兒子想瘋了的女人也不甘心。據說臘八粥有促進生長繁育的功能,所以許府才眼巴巴的非要來大佛寺施粥,還指名請有味齋的胡老板熬煮。

眼看著天色已近黃昏,許家的女眷就先歇在半山腰的一個茶棚裏。茶棚被屏風隔成兩半,還點燃了熏香,鋪上了地毯。茶棚前支了三口大八印鍋。見到許府已經準備停當了,四郎就挽袖子上前熬粥。

正在熬煮呢,忽然聽到屏風後麵一陣騷亂,然後轟的一聲,不知道誰把屏風推到了。

從屏風後麵披頭撒發的衝出來一個美貌夫人,抓著旁邊一個女人的頭發廝打。

這位夫人也許原本長的也是極美貌清麗,此時卻麵目猙獰得把一個女人按著地上,一邊撕扯她的頭發,一邊踢打她的肚子,嘴裏大聲罵著:“不要臉的狐狸精和孽種都去死去死!我叫你得意!叫你不要臉!”也不知道這個貌似柔弱的美婦怎麽有那麽大的力氣,旁邊幾個健壯的仆婦都拉不住她。

下麵被她壓著打的女人蜷縮著,努力護住肚子,但是也漸漸從腿間流出了鮮血。

剛剛從前麵查看路況回來的許大人聽了仆人的稟報衝了進來。見此情景,一腳踢開那位打人的美貌夫人,把倒在地上的女人抱在懷裏,焦急的問:“眉兒,眉兒,你沒事吧?”

那女子雖然不如夫人美貌,卻很有一股子楚楚動人的味道,尤其是一頭烏發,濃密黝黑,看得出來主人常常細心嗬護,隻是如今卻被那位夫人拔掉了一大把。此時,她慘白著一張俏臉,淒楚的說:“柏哥哥,對不起,孩子……”說完暈了過去。

那夫人被踢了一腳,仿佛如夢初醒。她也蒼白著一張小臉,眼淚盈盈欲落的跪在地上說:“老爺,這……這不是奴家做的啊。”

許老爺橫了她一眼,怒喝:“我親眼所見,不是你還會是誰?”

沈氏渾身一哆嗦,不知道是被他的音調嚇到了,還是想起什麽可怖的事情。她跪在地上膝行了幾步,抱住許老爺的腿哭訴:“老爺,這麽多年您還不了解月容嗎?這些事真的不是奴做的啊。”

似乎被她的眼淚和溫馴的姿態打動了,許老爺緩了緩臉色,問道:“那你說說是誰做的?”

沈氏渾身顫抖著說:“老……老爺還記得那些死鳥嗎?是月熙妹妹……是沈月熙來複仇了。”說外捂著臉哭起來。

許老爺臉色大變,怒斥:“無知蠢婦!明明是你嫉妒眉兒,此時又來妖言惑眾!”沈月熙是他的死穴,以前有仆人不小心提起這個名字,都會被拖下去打死。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沈氏尖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就是想要弄死你的眉兒,我也不會親自動手!提到沈月熙你心虛嗎?許伯元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沈家的列祖列宗不會放過你的!許家活該斷子絕孫!”

說完從衣袖裏扯出一串血淋淋的東西往許老爺臉上擲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不知道古代南方小軟妹是不是這麽說話的。南方水鄉的讀者有意見可以提出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