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陵園瓜1

壬午年夏,月為木宿所蝕,是年南方大旱,赤地千裏。

從四月開始,整整快兩個月了,江城這樣的水鄉居然一滴雨都沒有落。

白日裏,炎炎夏日將地麵曬出一道一道的裂痕,人走在街麵上就好像踩在燒紅了的木炭上,路邊的野草被曬得焦黃枯萎,唯有一些根紮得極深的大樹,才幸免於難,但是也現出些沒精打采的模樣來了。

五月又叫惡月。古人深惡痛絕五月,因為進入五月後,天氣炎熱,瘟疫流行,五毒神等妖魔鬼怪紛紛出來為禍人間了。古人還把端午認作一年裏最不吉利的一天,甚至有人把端午出生的孩子視為災星而丟棄掉。隻是後來有了屈原和端午節,這種來自古老巫師口中代代相傳的忌諱就被漸漸弱化了。

也許古老的傳說並非空穴來風。在五月打頭的那一日,李大富在洄水河邊用私刑,小文君的怨氣引動了惡鬼,借著至陰的河水從黃泉而來。於是洄水邊就忽然黑霧彌漫,裏麵也不知道有什麽東西,人一靠近,就會被吞噬裹挾,消失不見。等黑霧移開之後,地上便隻剩下一堆白骨。

黑霧一直在洄水邊徘徊了三日,直到城外大佛寺裏的喪鍾敲響,黑霧才不甘不願地退回了河中。

這喪鍾是為大佛寺裏的慶友尊者敲響的,江城人一時都傳說,這位高僧乃是受了佛的囑咐,不入涅槃,永住世間,受世人的供養而為眾生作福田!他本來是有法/輪護身的金剛體,正是因為他心甘情願以身飼虎,用自己的性命鎮壓了自水中而來的惡魔,才挽救了整座城市,所有江城人。

隻是高僧雖然舍身飼虎,奈何老虎的胃口似乎並非一個幹瘦的老和尚能夠滿足的。在黑霧散開後,無緣無故就從河裏湧上來成群結隊的水耗子,烏央央滿地都是。

據看到的人所言,這些水耗子比普通家鼠大了三倍,眼睛血紅,極為凶悍,不論是糧食還是衣服都是張口就含,見什麽咬什麽,咬死了不少牲畜不說,連人一個不小心,也會被冷不丁含一口。如今過去了十幾日,河裏依然時不時有水耗子竄出來。

江城裏的水上人家是很尊敬家鼠的。常年漂泊河中的漁人都把藏在自家船屋艙底的老鼠尊稱為“管事”,敬之若神。若是看到誰家船裏的老鼠竄上岸去,或者掉落河裏,便認為是這一家將有大禍臨頭之兆。

那一日洄水中起黑霧,住在水上的漁人們居然都平安無事逃過一劫。隻是他們船裏的老鼠一個不落地全都消失掉了。

家裏沒了管事,這些漁人或多或少都感覺惶惑不安,有的便拖家攜口將船駛離了江城,盡管他們也不知道應該去往何方。當然,也有眷戀江城不肯走的,這些人沒走的人也不敢繼續呆在河市裏了,紛紛棄船登岸,遠離了這一區域。

正是在高僧死去的那一天,江城南邊的牌坊城樓終於修好了。太守給門樓填上土石的那一刻,忽然從天上硬生生落下來兩個撼地雷,結果雷落得偏了點,反而把南邊淨業湖邊上的淨業寺劈掉了半邊。

自從這道門樓修好之後,城中便有了傳言,說是夜半有人走過此門,居然見到了自己死去很久的親人,親人都催促著這些誤入陰間的活人速速離開。

有的人活著回來了,把這事當成一個夢講給其他人聽,有的人卻再也沒能回來,無緣無故就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裏。

再加上這道牌坊門樓修建的原因和來曆都十分詭異,江城人便深信通過此門可以進入九幽黃泉之地。

因為江城是座水城,從表麵上看來,這樣的大旱對江城人影響並不大,連洄水也不過是略微降了些水位而已,尚沒有枯竭的跡象。城中用水雖然不太寬裕,但也並不缺水。大旱影響更多的是農作物的收成,而這種影響起碼要到明年或者後年才能充分顯現出來。

望江樓的李老板被水老鼠咬去了半邊身子,家裏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繼承人,望江樓很快就異主給了白家,依然日日營業,十分興旺。而有味齋地處河市,漸漸有門庭冷落之相。

這幾日,上街的人總是行色匆匆,很多人臉上都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之色,有的甚至麵露哀戚之色,而且人人寧願花時間繞道,也要自覺遠離河市這一片區域。但是江城是總歸是很大的,河市裏鬧了不明不來的鼠災,其他坊市的買賣卻依舊熱絡。

太守昨日還帶著幾位妖童媛女登舟泛湖,遊玩了十裏荷塘,接著冉將軍就不甘人後,在望江樓的風亭水榭裏用雪做門檻,冰做盤盞,公子調冰,佳人奉藕,開了一場清新別致的夏日宴。

既然江城的大人物依舊沉醉在醉生夢死中,那麽大約城中頻發的怪事和旱災都並不礙事了。

那一日四郎以手中的銅鏡作為媒介,成功建立結界後就暈了過去。這一暈就暈了半個多月。

殿下把暈倒的小狐狸翻來覆去檢查了一番,又不知道翻了多少書,禍害了多少仙家洞府,終於認定四郎的離魂症是由於他修道已經頗有所成,但是肉體太脆弱所導致的。

就好比一個隻能裝一杯水的密閉容器被硬生生裝了兩杯水進去。若是容器足夠堅韌,自然能將兩杯水壓縮成一杯。這個過程中,不是將水轉化為冰,改變水的形態,就是將水進一步濃縮,使其更為濃鬱。兩種方法無論哪一種都對容器的堅硬程度有極高的要求。並且過程凶險萬分,一不注意就會在轉變的過程中使容器爆裂。

殿下自然不肯讓小狐狸冒這麽大的風險,蘇夔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這兩位分別在妖界和道門收羅各種秘方秘藥,千方百計提升四郎肉體的強度。簡言之,就是秘籍買一贈一任憑四郎挑選,仙丹靈藥不要錢一般,恨不得讓四郎當成飯吃。

自從那日江城忽現黑霧之後,城中鬧鬼的怪談頻傳。蘇道長在江城也算小有名氣,委托他捉鬼捉妖的案子漸漸增多。因為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大概是累的沒力氣說話了,蘇道士便又恢複了往日裏的沉默少語,一旦說話,必定毒舌得叫人啞口無言。

四郎在修道上麵,估計是繼承了他那個便宜父親的天賦,十分有悟性。他修煉道術至今不過一年時間,卻已經對參同契頗有領悟,叫道家新秀蘇夔也憤憤不平,時常借故折騰四郎,說他是傻人有傻福。

所以這天蘇道長新接到一個委托,臨出門時瞅見四郎在有味齋後院閑逛,就以修習道術不能光學不練為借口,再次拎著四郎上街捉鬼去了。

有味齋最近生意不好,四郎帶著店裏也無聊,倒很是樂意出門晃晃。

江城軍隊不知道招惹了哪路鬼怪,頻頻有軍士被人取下首級。這隻軍隊就駐紮在淨業湖和南城門之間的空地上,因此被稱為南大營。道長今日是受了冉將軍麾下一個裨將的委托,來調查江城南大營裏接二連三的梟首事件。

過了橫街,就來到了十裏大道。

新建的牌坊門樓矗立在長街盡頭,十分打眼,幾乎能讓每個從南門進出江城的人最先注意到它。這是一座唐式飛簷朱柱的三層牌坊門口,有足足九間七尺高。高大的門樓在酷熱的陽光下投下大片的陰影。

盡管已經是下午,陽光依舊顯出一種灼人的白,人在道上走一小會兒,就能出一身的汗。因為南城這邊前段時間修城門,地上積了一層浮土,一有馬車經過,就揚起細小煩人的塵埃。灰黃的塵土帶著熱氣撲打在朱紅門柱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蘇道長到了營地,守營的士兵是兩個彪形大漢,看到四郎就皺起了眉頭,指著他說:“這個道童不能進去。”

蘇道長皺著眉頭有些不快,其中一個大漢很會看人臉色,見狀立馬解釋說:“非是我們為難道長,實在是軍營中並不合適小姑娘進入。”

旁邊一個補充道:“女扮男裝也不行。”

四郎:……

平心而論,四郎長的一點也不娘。雖然風姿出眾,但是四郎的臉蛋也稱得上是輪廓分明,而且鼻梁挺直,唯獨一雙又黑又大眼睛被小扇子似的睫毛圍了起來,這一處有些不夠男人。

盡管白璧微瑕,但是四郎全身上下的確不乏少年那種勃勃英氣,神態動作都絕不娘們。再說了,以前還從來沒有人將其誤認為是女孩子過!

四郎本來在烈日下走了一路,就有很大火氣,現在簡直忍不住要和這兩個有眼無珠的軍士幹上一架了。

看著四郎小拳頭緊握,雙頰氣得通紅。冷麵道長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個一閃而過的笑意,他一本正經的跟兩個大漢解釋道:“這是我的小道童,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孩子。”

“這……”大漢依舊狐疑的上下打量四郎穿著道袍的身段,不肯放他進去。

四郎便道:“師傅,我就不進去了。你去裏麵看看,我在外麵幫你守門撿漏。”

道長想了想就點頭同意,讓他在大門口等著。

長街兩側有許多果子行,家家門口都撐開青布大傘,又排列著許多床凳擺開攤子。攤子上堆垛著義糖甜瓜、衛州白桃、小瑤李子、涼水荔枝等果品。此外,還有許多貧苦人擔著一擔子冰水在酷烈的日頭下沿街叫賣,人稱冰胡兒。

這類冰水存放不易,不多時水中的冰片就會被烈日烤化,所以一次隻裝一小桶,賣完再返回酒樓裏取冰。這些人家裏窮的都吃不上飯了,自然沒有能力貯冰,所以都是租借了酒樓裏的冰塊,自己做了冰水來賣。

四郎畢竟不是城裏做苦力的糙爺們,他被殿下養得很有些嬌氣了。今日跟著道長走了一陣,早就熱得頭暈眼花,這時候更加不願意站在南大營外傻等。

他四處望了一下,看到有個老頭在牌坊門樓投下的陰影裏賣冰水,便急忙跑過去,要了一碗冰鎮酸梅湯自己喝,又要了一碗清涼米酒留給道士。四郎看到遠處兩個守門的軍士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也狠狠瞪了回去:看什麽看,小爺就是不請你們喝!

牌坊門樓邊上涼颼颼的,似乎有幽幽的穿堂風從門的另一側刮過來。四郎坐在陰影裏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很舒服的長歎了一口氣,把目光無意識地在街麵上逡巡。

路上行人依舊寥寥,所以不遠處的南城門外緩緩駛來的一輛板車就分外顯眼。車裏的西瓜堆得很高,顫顫巍巍的駛向牌坊門樓,似乎是進城賣瓜的瓜農。

一個好像是弟弟的少年在前麵拉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瘦弱的身體彎成了一張弓。後麵跟著的仿佛是哥哥,提著兩個紅色的包袱,神色輕鬆的跟著後麵。四郎簡直有些不快了,他覺得這個哥哥明明長得要魁梧很多,怎麽卻這樣欺負弟弟呢?

四郎一邊喝著冰水,一邊跟著這兩兄弟移動視線,看到這輛西瓜板車緩緩過了牌坊門樓。南城門這邊是一段凹凸不平的上坡路。

離得近了之後,四郎就看出來了,原來這哥哥讓弟弟在前麵拉車卻是在照顧他。

走上坡路的時候,曆來是後麵推車的比前麵拉車的費勁些。

四郎看到哥哥用肩膀頂著板車,弟弟在前麵也用力,但是明顯輕鬆很多。這段上坡路兄弟兩個走得似乎頗為不易,好容易推到了半路上,車又陷入了修建門樓時挖出來忘記填好的土坑裏。

這一下震動非常厲害,車上的大西瓜劈裏啪啦落下來好幾個,在地上摔得瓜破汁流。

哥哥趕緊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住車架,然而板車的一隻軲轆卻怎麽也出不來,哥哥用肩膀使勁頂可好幾次,每次都是被車軲轆再次滑了進去。

四郎看那哥哥急的滿頭大汗,本來就瘦弱的弟弟更是一副馬上要暈倒的樣子,心裏很為兩人的兄弟情深感動。他想了想便隨手撿了一塊修門樓時廢棄的磚塊和一根木棍,幾步跑上前去,先幫忙用磚塊墊住哥哥撐起來的車軲轆,然後使那根木棍一敲,板車很容易就上來了。

扛杆原理,行俠仗義就是這麽簡單!四郎再次得意的看了一眼那兩個誣蔑他的守營軍士。

弟弟似乎很害羞,不怎麽說話,哥哥對著四郎一拱手:“真是多謝了。”說著挑了一個八斤左右的大西瓜遞了過來。

“我們兄弟兩個住在南門外的馬後村,靠近鍾山腳下的陵園裏有一塊地就是我家的,我今日帶著弟弟進城來賣瓜,誰知道道路這樣難走。一車西瓜眼看著都要被折騰光了……實在多謝小哥出手相助。這一個西瓜便送給恩公。自家種的,包甜!”

鍾山腳下的陵園瓜四郎很清楚,四郎對江城裏一切好吃的都很清楚。

陵園就是以前一個貴族修墓時建起來的地上行宮,後來漸漸傾頹坍塌,加上天災人禍,如今已經看不出地上陵寢的樣子了。反而被人開墾為瓜地。那塊土地裏生長出來的西瓜各個皮薄子小,汁多甘甜,為瓜中上品。

四郎抱住大西瓜,目送著這輛板車遠去,轉過身就發現道長已經出了營地大門。四郎急忙把西瓜放在冷飲攤子上,一把拉住賣冷飲的老爺爺向著道長招手。

“師傅,快看,我抓住了一隻鬼!”

作者有話要說:搜狗輸入法不給力啊,改錯字改得人頭疼。如果還有錯字,歡迎大家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