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湄慢慢走到了易府門外,門廳依舊,隻是就是的將軍府的匾額,早已經換做了九江驃騎侯府的金漆大字,顯得宅院金碧輝煌,卻隻有自己站在門口,又襯出幾分大相徑庭的門庭冷落。

易水湄愣在門口,出神了一會,才覺得自己不能這般,然後慢慢的走上那一級級熟悉卻又陌生的台階,熟悉了十八年,陌生了顯貴家。

易水湄輕輕拉住那黃銅的門環,一扣,兩扣,要三扣的時候,聽到裏麵的步子,還夾雜著喊聲:“客人稍等!”

易水湄一聽,便知道這是李休的聲音。笑了一笑,果真,門後那張老者的麵容祥和親切,李休看到易水湄回來,本來沒有什麽特別的麵容也煥發出光澤來,他第一時間的喜道:“小姐。”這兩個字說出來,卻又是遲疑了一下,有些害怕的,或者是顧及的道:“娘娘。”

易水湄笑了一下,輕聲拉著休伯道:“休伯,您老別見外,我隻是得了時侯,想著幾年多沒回來,回來看看。”

李休說不出話來,顫抖著要拉著水湄一起去見易鈞天,卻是易水湄淡淡地道:“休伯不用管我,我自己去就好了。”她還在笑,但是沒有什麽明顯的喜怒哀樂,好像禮儀,好像她十八歲生日那天一樣。

易水湄慢慢的走進來,看到她的自家侍女都一個個跪下行禮,而易水湄卻不願意說什麽,多少年後,再回到這裏,那個以前什麽人都可以輕賤以下的庶出的女子,如今也這般高高在上,故地重遊,到底是衣錦還鄉的那種高傲,還是看透了世態炎涼?

易鈞天就在大堂裏麵,端著茶杯,一如從前,而易水麽進到這裏的這一刻,也好像回到了從前,說不出話來,竟還是和當年請安一樣的默默行禮,卻是一行禮,她才恍惚的感覺到了微微的變化,不是她自己,而是易鈞天。

易鈞天沒有說什麽多餘的話,隻是道:“水湄怎麽今日有空閑?”

易水湄本來的來,就是讓那些疑惑推到這一步的,此刻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易水湄愣了一下,開口道:“我有事情……”

易鈞天的麵色卻是反常的溫和,竟然沒有慍怒,沒有疑問,甚至是笑著單刀直入道:“有事請問我吧?”

易水湄隻剩下默默地點頭。

易鈞天將易水湄引到了後廳的祠堂當中,易水湄本是不願意進去的,且不說祠堂昏黃的燈火讓她覺得朦朧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她的母親在這裏沒有靈位,她來這裏做什麽?

但是看著路上幾乎一言不發的易鈞天的凝重神情,她還是帶著一點猶豫,進了來。易鈞天進了祠堂之後沉默著,搜腸刮肚的半晌沒有開口,易水湄在幽暗的祠堂之內,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本來的質問,卻是被昏黃零星的燭火燒的殆盡了。

沉默著,都沒有想開口。

易水湄看著祠堂裏的牌位,覺得牌位上的字跡模糊了,什麽都看不清楚,仿佛變成了黑色,根本就看不清楚,終於,她禁受不住,開口道:“還要等多久?”

沒有稱呼,她的口氣好像質問,但是說出的話卻是含著幾分無奈。

易鈞天歎了口氣,竟沒有說話,易水湄冷冷道:“將軍!”

易鈞天被這個聲音一怔,驀然抬起頭來,易水湄的目光突然射出頭骨的寒:“

將軍,你還是鬱離的將軍麽?”

她沒有以父女相稱,而是開口說將軍,自是將自己的身份抬了出來,而易水湄這麽做,不是為了顯赫炫耀,若需要如此,進門的時候就可以了,這個時候這麽問,卻是把國放在了家之前。

易鈞天木訥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顯得異常的平靜,平靜的有些駭人,平日的易鈞天,雖然大將風度,無人不敬,但是暴烈的脾氣,也是人盡皆知的。

易水湄的神色在祠堂之內想的突兀,甚至改變著祭祀的氣氛,而是凝聚出一點一滴的威懾之力。

易水湄道:“飛鴿傳書?北堂水藏身?還有十三年前的下原之戰!”她的聲音從淺淺的試探到了最後簡直如同已經抓住了板上釘釘的死證一般的堅定有力,不做多的解釋,而是把所指的一切,所懷疑的一切都蜻蜓點水般的點破,試探著,也懷疑著,套著他的話。

然而一切其實沒有易水湄想的那麽複雜,易鈞天隻是仰起頭來,好像看了看房梁一樣,聲音竟有些釋然道:“你都知道什麽?”

易水湄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笑道:“我不知道什麽?”

易鈞天笑了:“你不知道的多了!”

易水湄冷笑:“我隻要知道放走北堂水的人裏麵有父親大人你就好了!”易水湄的聲音是那麽的諷刺,她慢慢的伸出手來,手心的兩道傷痕還在,隻是稍微淡了一點點,易水湄另一隻手的食指僅僅抵著自己的胸口,好想要刺進去一樣,冷冷地道:“北堂水送給我的東西真是不少,劍傷,蠱毒,還有什麽?”

易鈞天沒有說話,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個月夜的對話之中,早已經暗暗的警示北堂水不可以傷害了易水湄的性命,果然北堂水退而求其次,但是蠱毒肆虐的厲害,易鈞天也是知道的。

易鈞天躲開這話,喝道:“你在說什麽!”卻是讓易水湄一下打斷:“白曲都已經知道了,還有必要騙我麽?”

易鈞天閉上眼睛,道:“你想知道什麽?”

易水湄的心一下跌落穀底,隻心道:“原來都是真的。”卻是她不知道易鈞天如何想的。

易鈞天那一刻突然覺得有些釋然,隻想著江白曲做事縝密,這十三年江白曲的行事作風都是看在眼中,自己於江白曲也算功臣,但是若然白曲查明了,讓水湄知曉了,無論是有意還是被水湄發現,都已經是被查實難以逃脫了。

想到這裏,與其在最後時刻死死的咬牙不承認,何不把多年的心事對該說的人說出來呢?這個該說的人,不就是易水湄麽?

易鈞天看易水湄喃喃的念叨,不由笑了,他想去拍一拍水湄的肩膀,卻還是止住了,而是笑道:“這事情說來就遠了,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江牧離兵臨九原城下,若然不是那時候陛下孤注一擲,恐怕北漠已經不是今日的樣子了。”

他說的陛下自然是北漠的坎水皇帝蕭天玉了。

易水湄聽著,心裏卻是說不出來的滋味,真的在他承認的那一刻,卻有了一種好像自己在將生父往死路上逼迫的感覺。

原來易鈞天是蕭天玉為了怕當年兵臨城下的事情重演,處心積慮派遣來的,而易鈞天之所以可以在之後的仕途中平步青雲,更是因為在除去江牧離的正元之變中立了功的緣故,蕭天

玉的設計沒有瑕疵,既鏟除了最擔心的人,也安插了一枚重要的收官棋子。

易水湄聽著他說,不由問道:“那我娘呢……”

易鈞天慘慘一笑:“你娘是為了和我走,才隱姓埋名改叫做容的……”易鈞天沒有在說,而是哽咽了一下,看了看葉氏的牌位,說出了一句易水湄從來想也不敢想,或者就是想了也不會信的話。

“我愛的一直是你娘!”

“我愛的一直是你娘!”易水湄覺得這句話是那麽諷刺,冷笑著想要開口駁斥,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而易鈞天的話匣子打開卻是娓娓道來:“至於水攸的娘親……都是我為了今天……”

易水湄聽著他說,突然覺得天地翻覆,一切都很變幻,自己是北漠人,自己的娘其實一直是心甘情願的。那麽自己的爹呢?

果然還是不應該問,真相,永遠在情理之中,甚至意料之中,卻無法要人可以接受。

“你娘死的時候還是朝北望著故國……”

易鈞天說到這裏,卻是易水湄突然瘋了一般的大叫道:“你胡說!為什麽娘親沒有得到治療疫病的湯藥,你說啊,你說啊,你就是這麽愛她的麽!”

易鈞天苦笑,他此刻的辯駁都會顯得那麽脆弱無力,但是易鈞天開口的話,卻有了幾分別的意味,他說:“若然有一個機會,讓你為你的娘親偷那能治病的藥,你說你回拿麽?”

易水湄呆了,她反複回味,看著易鈞天難以言說的樣子,恍然大悟,那個在之後沒幾天被易鈞天殺死的好像對自己母女很好的侍女,就是偷走了那救命湯藥的人。

原因麽,原來也是為了娘親……

她說不出話來,她們遠離家鄉,犧牲這麽多,都是為了所謂的天下麽?

而易鈞天的苦笑終於化作最深的歎息:“果然報應不爽,我沒有親自送藥,我沒有發援兵……本來以為尹飛死了,可以延緩對北漠的壓力……”

易水湄聽到這裏,已經知道下句是“卻害死了水攸……”,她什麽話都沒有了,隻是扶著頭,覺得腦海中娘親的影子有一次出現了,和煦的笑容,微微翹起的嘴角,以前想到這個影子,總覺得娘親是一個聰慧的女子,這一次,卻覺得她的笑有很多滿足……

原來都是她們自己選的……自己能左右什麽……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這麽選,她是不是會和那個一直以來唯一疼愛她的娘親一樣呢?

這一刻,她終於知道了娘親為什麽執著的在疼愛她,是不是覺得這紛亂的政局不是她應該進來的,水湄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母愛呢?

是不是她以前的英氣積攢在那一刻全部都留給了自己……

唯一的愛……難道易鈞天不愛自己麽……

第一次入宮時候的雨淋羅漢淚珠假慈悲,好像有了幾分真,而那凶惡的口氣又何嚐不像顏燼敲醒自己的話語?色厲內荏?還是有所意指……

大殿上,無法開口的觀望,是否又是做給群臣的冷漠?

又一次,真真誠誠的探問……

易水湄看著近在咫尺的爹,那少有的帶有慈愛的表情,卻覺得那麽遠,那麽陌生,那麽恐慌……更甚於他的威壓……說不出話來,這一刻,近在咫尺,猶如遠隔天涯。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