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湄看著易鈞天,隻覺得往昔的記憶都在扭曲,似乎每一個出現過自己選擇的畫麵都在倒帶,重放,然後讓自己重新選擇。

大量的記憶湧出,好像日出時漲潮的潮水,而她卻覺得自己已經在日暮的時刻,不應該是退潮麽?

終於,這些痛苦都化作了最後的冷冷聲音:“你根本不愛我娘。”這句話簡簡單單,卻是比其他的惡毒的話聽起來要更傷人心。易鈞天沒有答話,易水湄沒有咄咄逼人的語氣,隻是沒有感情的續言,來解釋這句話,易水湄說:“你若愛我娘,就不應該讓你娘替你承受這麽多……”

易鈞天沒有任何解釋,似乎點頭,似乎搖頭,看不清楚,好像有一點暈眩的樣子,現在一切的真相水湄都知道了,沒有血淋淋的什麽事實,甚至是最簡單的陰謀,策略,隻是知道了意外的時候,什麽都是那麽突兀,讓人不能接受。

易鈞天撲的跪在地上,好像凝聚著最後的精神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易水湄大驚,終究還是一步邁了出去,著急的問:“你……你怎麽了?”

易鈞天卻是笑著擺了擺手,易水湄迎著微弱的燭光,已經看到易鈞天的印堂變了顏色,易水湄終於藏不住,聲音從著急變成了關心的那種焦躁,就好像自己的血脈奔騰,感覺什麽東西在默默地流逝……

易鈞天苦笑道:“我隻是在和你說出這一切的時候,吃了一點東西吧……”他還在笑,說的輕描淡寫,易水湄看著易鈞天的笑,終於發現自己和父親是那麽的相似,一樣還要在這種時候來維係自己的風儀,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易水湄哭了,二十三年來,第一次為父親哭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易鈞天也第一次無比慈愛的撫摸著易水湄的長發,笑道:“傻孩子,你哭什麽?與其要白曲來殺我,領你們有隙,還不如我自己解脫……我對不起容兒,葉兒……早該隨她們去了……不是麽?”

易鈞天在這一刻,在不隱瞞自己的感情了,他的聲音透著滿心的悲涼,其實他活的更是寂寞痛苦吧?繁華下麵的日夜矛盾,還有對於水攸死去的自責,要水湄進宮的無奈。如果可以,他是不是也希望可以不這樣呢?

九江驃騎侯,多麽顯赫的門庭,多少人想要的輝煌?

北漠的釘子,多麽險密的任務,又有多少人能理解輾轉在這兩種身份之間的痛苦?

易水湄扶著老父,這一刻覺得他已經是如此的蒼老,在她淚水流下的那一刻,往日的種種怨恨,也消釋了。

姐姐的死要怪父親,沒有白曲的錯,父親的無奈又要怪誰?蕭天玉麽?

她說不出話來,易鈞天還在笑著安慰她,她感覺著他的身體慢慢變涼,易鈞天用最後的力氣說道:“記住,趕緊走……裝作什麽都不知……家人我早打點過……走,離這件事情遠遠地……去愛他吧……”

易水湄的眸子在時慢慢抬起,睫毛顫抖,齒咬著唇……去愛他,江白曲,原來最後的結局是如此,她不恨江白曲,不知道恨誰。

她看著易鈞天,隻聽到易鈞天最後的一句話:“我……知道……你愛他……”這句話好像最後的哀樂,讓水湄的周身沉浸在荒涼之中,跟著易鈞天的身軀一起變得冰冷,凍的瑟縮。

易水湄回到宮裏的時候,江白曲已經在辰霄殿裏麵等待著自己了,江白曲的麵容依舊和煦,但是卻好像帶著一點平日沒有的東西。

好像很安靜的坐在那裏,江白曲淡淡的開口:“怎麽今天不在宮裏?

”他的聲音怪怪的,但是沒有責備,隻是簡簡單單的詢問,甚至還是帶著關心,無微不至的關心。

易水湄的神情有些蕭索,半晌,終於繃不住麵上的表情,沉痛,一下流下眼淚來,止不住的流淚,白曲忙過去,扶住她的肩膀,擔憂的道:“水湄?你怎麽了?就是方才不在辰霄殿也無所謂啊。怎麽流淚了?”

江白曲的寬容大度更是讓易水湄的負罪感更重,她害死了他爹,而且她應該是算走漏了消息,本不應該讓易鈞天知道江白曲洞悉了這一切。

卻是,易鈞天的死隻要傳出來,很多事情,都會慢慢的被挖掘出來。

而易鈞天的死,勢必會讓北漠的高層知道,隨之引發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難以測算的事情了。

江白曲順勢將易水湄攬進懷裏,輕聲安慰著:“水湄,不哭不哭。”

水湄撲倒在她的懷裏,抽泣著道:“白曲,我錯了。”

白曲眉毛一挑,有些不解,問道:“怎麽了?”

易水湄在他懷中**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動,說不出話來,江白曲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衣襟,易水湄終於道:“我……我去找我爹了。”

江白曲“哦”了一聲。

易水湄的聲音有些痛苦,緩慢,甚至懺悔的道:“我聽到了白曲你和飛絮的對話……我……我居然去問他,問他……”

江白曲一下子知道了水湄到底說了什麽,心底有些悸動,但是隨即莞爾一笑,甚至不太在意道:“沒事,沒事的。”江白曲心中有數,飛絮的神策軍早已經做好監視,侯府方圓一裏之內都是探子,易鈞天怎沒可能走得了呢?

然而易水湄在此刻的嗚咽突然變得難以抑製,江白曲甚為驚異,難道自己的寬容水湄不能接受?

卻是水湄的話讓江白曲如蒙電擊。

“他,自殺了……”易水湄的聲音在顫抖,甚至於一字一頓。

這句話給江白曲的刺激遠遠不亞於水湄看著父親死在自己麵前……

易水湄的麵前仿佛還浮現著那個畫麵……易鈞天死了,麵色蒼白的,卻還是那麽執著的跪在了那個牌位之前,不知道跪的到底是誰,他的胡須依舊一根一根的那麽英俊,卻再也沒有了音容笑貌。

江白曲說不出話來,卻是易水湄痛苦的道:“是我逼死了他……”

易水湄此時此刻已經說不出自己對父親到底是原諒,還是還在憎恨了,她隻覺得他的死自己脫不了幹係,驀然的想到那夜,她說要白曲治他通敵叛國的罪的情景,若然白去真的答應,自己真的會高興麽?

白曲愣住,久久才道:“我……是不是你知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才去的。”

易水湄的聲音模糊了,含混道:“可能吧。”

江白曲隻是摟著易水湄盡量的安慰著她,卻道:“不過若是我的話,本來打算罷了他的官……”江白曲竟然打算放易鈞天一條生路。易水湄的腦子一下子懵了,自己自作聰明,害死了生父……

但是江白曲卻是以退為進,反道:“而水湄,你有沒有想過,是鈞天自己想死了……”

易水湄“咦”了一下,沒有接著說話,江白曲道:“這樣讓他活著,他若愛你,看著我們相愛,背負著暗地的使命,不會很痛苦錯愕麽?”

江白曲的話總是點到為止,易水湄聽到這裏,突然想到自己每每的矛盾,縮進了江白曲的懷中,在他的臂膀下尋求著溫暖的力量。不再說話,默默流淚。

左相府內,池衛揮手斥退旁人,對下麵的那人道:“你確定?”

那人肯定的道:“沒錯的,屬下在軍內監視,卻是發現侯府裏少了出入,後來飛絮殿下命屬下等人進去,易將軍死在了祠堂裏麵,好像是服毒自殺的樣子。”

池衛的神情變得身為關心,口氣也急躁起來:“你確定?這個可不能有誤。”

那人又道:“屬下願意以性命擔保!”這個人口口聲聲,說的也確實是事實。

而與此同時,右相府內,公輸溫的書卷掉在地上,張口結舌道:“什麽?你再說一遍?易將軍是北漠人?”那人也是一副但凡錯了,那我填命的表情,公輸溫大聲喝道:“這件事情,你領右弦尉最可靠的親信去查證,記住,是暗地裏麵,千萬不可以走漏風聲。”

易水湄在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都是鬱鬱寡歡,但是腹中的胎兒卻是慢慢的成長著,深冬,顏燼來到辰霄殿,顏燼寬慰著水湄,水湄也在時間的消磨之下,放下了對父親的舊日仇恨,隻是每每想到娘親的時候,心裏還是有著說不出的滋味,而江白曲卻是遲遲的還沒有來。

朝堂之上,百官退去,還剩下左右兩相,左相池衛突然一步邁了出來,大聲道:“陛下!臣有事請要稟報!”池衛的聲音還有語氣都很剛硬,甚至容不得商量。

江白曲點了點頭,道:“愛卿說吧。”

池衛的笑有些深邃,冷冷地道:“陛下,易將軍的死到底是怎麽回事?”

江白曲聽到這話,本來的笑容瞬間凝固,冷冷道:“怎麽回事?多年的舊傷用錯了藥,中毒而死的。這件事情,我也很悲哀……”

池衛的笑突然變冷,甚至帶著邪氣道:“恐怕不是這麽簡單吧,易將軍明明就是北漠人!”

“放肆!”江白曲嗬斥道。

而這個時候本來養神不語的公輸溫也開口道:“池帥,你在說什麽?若易將軍是北漠人,陛下怎麽可能不知道?”

池衛笑道:“我便不信神策軍裏無人知曉!”江白曲聽到這話,寒毛一戰,暗自心道:“原來池衛的力量已經滲透到了神策軍裏……他八成是知曉了什麽。”

江白曲怒道:“你是在脅迫朕麽?”

而公輸溫卻看著池衛行了一個禮,卻是十分恭敬的繼續道:“十三年前,陛下親政,至今國泰民安,衛不才輔佐,怎麽感謝脅迫陛下,隻是陛下對辰妃寵愛日盛,娘娘現在身懷帝裔,若然一朝誕下龍種,必然晉位為我鬱離儲君,皇室血統,豈容北漠人混淆?”

池衛的話義正言辭,沒有任何紕漏。

江白曲的聲音再度嚴峻:“你這不是脅迫朕麽?水湄腹中的孩子即使朕的,流的就是皇室血脈,無論是水湄北漠人還是鬱離人,將來的孩子,都是我鬱離皇族!”

池衛冷冷一笑,又好像苦笑道:“臣是忠言逆耳麽?十三年前的下原之戰現在看來,易將軍不僅是削弱了攝政王牧離的力量,更是犯下了通敵損我的大罪!這一樁樁一件件,我若說出去讓左弦尉和天下人知曉,情形又是如何?”

江白曲拂袖大怒:“你是逼宮麽?”

池衛退了一步,再此拜道:“臣不敢,隻請求陛下將辰妃娘娘打入冷宮,墮去腹中孩兒。”

公輸溫聽到這裏,任是平日韜光養晦也不由驚了,拉了一下池衛,低聲道:“你瘋了?”

江白曲蘊含著內力,喝道:“給朕滾!”然後頭也沒回的出了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