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殿內,公輸溫跪在大殿之上,朗聲道:“是臣親眼看到陛下賜死辰妃的!”

這已經是他第八次當著所有臣子,重複這句話!

江白曲冷冷的道:“你再說一遍,寡人要你陪葬!”

公輸溫的聲音有點哽咽,脊背卻挺的很直,他還記得那日易水湄語重心長的交待,讓自己換了藥,然後水湄願意以一死換天下太平。

他不可以讓易水湄白白死去,從那時起,他是那麽的敬重這個女子!

“是臣親眼看到陛下賜死辰妃的!”

江白曲的冷漠已經變成沒有言語的淩厲殺氣,卻是公輸溫再重複了九次之後,在所有人都聽到這話之後,慢慢的從袖子中捧出一個卷軸。

公輸溫朗聲道:“陛下聖旨尚還在此!”

他展開卷軸,上麵儼然是江白曲的字跡,寫著賜死辰妃雲雲,更還有玉璽印鑒,江白曲看著台下公輸溫舉著的卷軸,不久之前易水湄說的一句話竟在耳邊響起:“我終於也像顏兒一樣……把什麽都算到了……”

刹那之間,眼淚流下,他突然想起來那日易水湄鬼鬼祟祟的在自己的長案之前,原來她不止是看到了密報,她真正來做的,是動用玉璽來給自己偽造的詔書正名。

江白曲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唯有她能將他的字描摹的如出一轍。

江白曲看了看公輸溫,揮手讓他起來,有是她的心意……自己如何違背?

他如同失去了魂魄,一個人來到辰霄殿,看著易水湄曾經趟過的軟榻,又是一行清淚。

這時候顏燼小心翼翼的進來,輕聲道:“白曲……有件東西……水湄讓我給你……”顏燼或許是此時最能明白白曲心意的人了,她怕白曲更加傷心,卻不能辜負水湄……

江白曲慘笑著伸手,人卻沒有回頭,顏燼把那封信送到江白曲的手上,人,退到外堂。

江白曲展開信箋,易水湄的字跡那麽熟悉,不再是模仿自己的那種自己,而是帶著秀氣卻挺拔俊逸的行楷,好像她還在的時候,尚未讀信,又是止不住淚流。

白曲:

君見我絕筆之時,料我已踽踽行於黃泉陌路,昏惑黯然,孟婆湯一盞,我願意飲乎?

是水湄背言,先白曲一步而去矣!鴆酒雖毒,假我之手,為鬱離二十三郡,一命草芥,值以賤之,飲以歡之。

望白曲聽我一言,慰我死生之願,此別永訣,泣淚成血,君對我傾情,我待君傾命!水湄福祚微薄,一命嗚呼,縱死何惜?若我死得以綿薄之力鼎天下之局,豈不壯哉?公輸大人乃棟梁股肱,中興棟梁之才,其做所作為,盡是為國為君,君切不可為我苟且之私,而遷怒佐臣,加罪他人,否,則為為君之不仁,妾身不願徒然枉死,而使白曲仍負昏君之名!皎皎我心,君可知否?江山大業,君可知否?白曲明德之智,定能析其中三昧,豈有不解之理耶?

水湄恍惚,此忘憂之水,映鑒君顏,而忘川飲盡,難忘君恩,想我衣冠委頓,麵容憔悴,能得君懷抱溫存,忘與不忘,恐怕竭盡輪回,尚且感餘溫!

五載相伴,你我朝暮共枕,飲膳同席,攜手相遊,得後龍鳳,於我足矣。妾身貪愛君恩,一容一姿,一光一影已雋永於紫陽辰霄,喟然而言,是否你我之情,天地日月也能為之動容?咫尺方寸,有容無量,朝升夕落,光陰無限。

雪舒已是孩提記事之年,數年之後,將此間因果誠以告之既是,而雪釋不過繈褓嬰孩,妾身委實不願此恩怨糾葛,亂其一生!既愛之,不如以埋以掩白,以嚴而勝縱。亦不枉顏兒窮盡多年心血。

水湄一生自問無愧鬱離,無愧白曲,無愧天下,心所愧者,唯顏燼而已。以我一己情思,害顏兒一生深情空付,害白曲錯負佳人,而反以觀止,顏兒待我灌注赤誠,挽我性命於先,全我二人情意於後,想君之所知,更勝妾身。妾身撒手而去,是否更掠君長念,使顏兒情何以堪?彼時其良言慰君,何嚐不如杜鵑啼血?妾身言語至此,白曲自解我心意。

而今方知人之將死,語雜如麻,絮亂無端。猶記除夕之夜,妾身書天下念安四字以贏白曲回眸垂憐,今日恍悟,冥冥之中,早有定數,妾身何德何能僅以簡單筆墨博世間至真之情?天下念安,豈同虛言?天下念安,是要我魂魄彌散,則天下得安,妾身忍痛而去,所為不過如此。請白曲珍重,莫令我難以合眸,花容驚詫,草草蓋棺。

落筆千字,終於一言。白曲,為君江山,我死,無憾!

妾身易水湄絕筆

江白曲攥著薄薄的幾張信紙,跪在地上,將自己的麵頰貼在軟榻之上,再不說話。

多少年後,人們可以在一本《崇光遺事》中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老奴一生服侍過兩位君王,而也從未見過帝王有如此傷心地時候。還記得白憶公主死的時候,陛下緘默不語,那時老奴便能看出陛下的入骨之傷,似乎是因為權位的事情

一直覺得對白憶公主有所抱歉。依稀還記得那時陛下寫了文章來祭悼。那時陛下還是有心思寫東西,批奏章的。

然而自那日辰妃去了,陛下便將自己一個人關入辰霄殿內,任是誰來,都叫不開門。還記得那幾日左右相去了,也是聽不到一絲回音。公卿們都擔心陛下出事,最後才想到請顏妃去探望陛下的。

顏妃和辰妃的感情是很好的。果然,那日,老奴送顏妃到殿外,陛下果然放了顏妃進去,然後發生了什麽,沒人知曉的,老奴隻聽到那幾日殿裏不時的傳來抽泣聲音,也不知是陛下還是顏妃。大約又過了幾日,陛下終於肯從辰霄殿裏出來。陛下出來的那刻,老奴幾乎認不出陛下的樣子,冷俊的容貌已經消瘦不堪,臉色蒼白,正如辰妃娘娘自盡那日的容貌,看的老奴心中一驚,恍若又見了辰妃娘娘一般。而顏妃娘娘的氣色也很是不好。

那些日子,無論誰去勸說,陛下都是水米不進,隻是拿著一個青瓷小瓶子,癡癡地看著,然後又對著一張七弦古琴默不作聲,時而聽到一兩聲弦音,卻又停下。

如山的奏章堆在陛下麵前,陛下拿起筆,卻無論如何都寫不下去,眼看著縱是陛下功力深厚,也要倒下去了。

陛下晚上都一個人宿在辰霄殿,也不招人去侍寢,更不要丫鬟伺候,老奴也被攔在門外。直到一日顏妃娘娘抱了一張七弦古琴,裹著一個小小的披肩推門進去。老奴模糊的聽到陛下似乎說:“顏兒你來做什麽?”

老奴便趴在窗沿上朝裏麵看去,這是違製的,可老奴一是擔心陛下的龍體,二也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於是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隻見顏妃沒有答話,老奴從背影上看的真真的,顏妃娘娘的身影竟有點想辰妃娘娘。娘娘抱著古琴,席地而坐,邊彈邊唱起來。老奴聽的不是那麽真切,卻也還聽到什麽彼吾佳人,在水之湄雲雲。卻那裏知道陛下看著顏妃娘娘便無聲的落下淚來,直到眼淚都要流幹,眼角溢出鮮血來,那時候,似乎娘娘的曲子也正好撫完。

娘娘似乎很是傷心的樣子,去給陛下拭淚拭血,似乎對陛下說了些什麽,老奴也不應該再看了。

倒也奇了,第二日陛下好像恢複了一點精神,上朝理事。然而老奴卻能時時從陛下的眼裏看出那種傷痛,根本不曾消解。然後每天晚上的時候,陛下就會一個人來到辰霄殿。有時招來顏妃娘娘彈上一支曲子,然後再讓娘娘離去,或許隻有娘娘和老奴知道,那曲子,始終是重複的一首。便是當年辰妃娘娘所作的。

九州曆281年,9月9日,鬱離崇光皇帝賜死辰妃易水湄。

九州曆281年,9月11日,舉殯,因易水湄身為異族,不發國喪,葬於涵合城南十裏桃林,修清陵。

九州曆284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揮兵東南,收金風郡納入鬱離版圖。

九州曆289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西戰西蜀,攻城奪地直到羽華城下,得城一十九座。

九州曆293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北上戰北漠大軍於飛火上原,殺敵無數。

九州曆296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平定南方部族安颺。

九州曆297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與易水湄之女江雪舒十八歲生日之慶,江白曲看著江雪舒,無語凝咽,江雪舒的容貌已經出落得同當年的易水湄一模一樣。時,江白曲改貫通鬱離一十三郡的大江九江之名為湄水,以紀念辰妃易水湄。重修清陵,用皇後製。

九州曆298年,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東進歸海,斬歸海名將雲衝於馬下。

九州曆301年的一個月夜,那一天是江雪釋二十歲的生日。江白曲將江雪釋召到了紫陽宮中,江白曲這年,已經是知天命之年了,他的麵色經曆了這些年來的南征北戰,洗去了少年時候的閉露鋒芒,一舉一動,都更有了引得天地震動的力量。

江白曲對著二十歲的雪釋道:“釋兒,你今天成年了,我就是在你這麽大的時候,接掌的江山,你可以麽?”

江雪釋的容貌和年輕時候江白曲很是相似。

江雪釋點頭道:“父皇,我可以。”他的聲音中透出自信,江白曲笑了,他沒有一點點同帝王一般的忌憚,道:“很好,你永遠都不會是儲君,因為鬱離將來的皇帝,就是你……”

江白曲說完這話,負手轉身,目光凝聚在牆上掛著的一副一尺見方的水墨畫不再說話。

畫中的那個女子,出塵飄逸,一顰一笑,好像真的活著一般,這是凝固在了她盈盈獨立在那裏的那時。

江雪釋看著父皇,不由問道:“父皇,這畫中的女子是誰?為什麽……那麽像姐姐?”

江白曲總是看著那幅畫,那就是當年南宮九為易水湄畫的那張一尺圖了。江雪釋的話一下牽動了江白曲的思念,還記得那事情結束之後,南宮九攜飛絮回了汀洲,南宮九自告遠離官位,他娶飛絮,絲毫不是為了權勢。白曲

欣慰,也就沒有勉強二人。

而靖王江靖生不過是被利用,也沒有被白曲遷怒,依舊是他的靖王。

江白曲看著那幅畫,易水湄的眸子含著煙波,好像還在看著自己一般,如今,畫畫的人走了,畫中的人也走了……為什麽隻有自己還在?

江白曲緩緩道:“釋兒,你記住,這畫中畫的,不是一個女子。”

江雪釋一驚,聽得十分不解,卻是江白曲道:“你記住,這畫畫的是江南,是鬱離的江山!”這句話,擲地有聲,江雪釋不敢太多過問,隻是點頭。

白曲蒼然道:“我去看看你的娘親,釋兒你回吧。高高興興的同你的朋友們去慶祝。”

那一夜,江白曲在陌雲殿與顏燼抵足夜談,直到天明。

沒人知道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麽。

翌日的深夜,江白曲一個人坐在辰霄殿內,對著麵前的畫卷,他看著畫中的水湄,喃喃道:“水湄,你會不會怪我?”

“水湄,二十年,你說的,我都做到了……我們的孩子,已經可堪大統了。”

他看著那畫,恍然想起了當初易水湄穿著大紅嫁衣踏上高高台階時候的樣子,自己的心又怦怦的狂跳,好像那時的期待一樣。他從腰間抽出那柄扇子,血跡黯淡,但是那個女子的畫像還是那麽鮮活,他仿佛又感覺到了易水湄躺在自己懷中的溫度。

就這樣坐著,滿目交雜這自己和易水湄在一起的種種光影,撒手而去。

二十年之後,遲到了二十年之後,他終於追她而去,奔赴黃泉。

九州曆301年,崇光皇帝江白曲歿,崇光皇帝江白曲一生未立皇後,亦少子嗣,遺詔立顏妃之子江雪釋為鬱離皇帝,許念顏妃頗似辰妃之故,而蒙寵愛。

江雪釋稱帝,號景昇皇帝,舉殯葬鬱離崇光皇帝江白曲。崇光皇帝葬於曌陵,時移辰妃陵寢與皇帝共葬。

江雪釋登基後的第一天,便恭恭敬敬的赴了陌雲殿,他看著自己的母後顏燼,行禮道:“母後萬安。”

顏燼淡淡一笑,拉著他坐到一起。

江雪釋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卻是顏燼笑著開口道:“釋兒,你是想問那畫中女子的事情麽?”

雪釋的手一縮,驚道:“母後洞察入微……”

顏燼有些悵惘,月光從窗戶中偷進來,她的容貌似乎於二十年前無異,好像沒有老卻。

雪釋道:“請母後告訴我,解孩兒心中疑惑。”

顏燼道:“那個女子,是你的生身之母。”

江雪釋不知道說什麽,想說不可能,卻知道顏燼不可能騙自己。想繼續追問,卻不敢如此。隻是嚴謹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

那晚,江雪釋走後,顏燼披上披風,走過陌雲殿的每一個角落,又來到紫陽宮,出了紫陽宮,又去了辰霄殿,每一寸土地都是那麽的熟悉。

辰霄殿內,看著依舊的物什,看著她的畫,看著她的字,二十年來的思念好像潮水一樣湧了出來。她在辰霄殿裏低聲道:“水湄,雪釋成人了,我做到了……”

她轉入回廊,卻從空寂的回廊之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氣。眼淚不爭氣的流下。

故人早歿,滑淚無以竟。最後,隻剩下她一個。

回到陌雲殿,她去除了塵封已久的鳳鳴琴,那是一曲《湄水歌》。她還記得當初自己作曲,白曲作詞的樣子……

她唱不出來,慢慢的彈著。弦沒有斷,沒完沒了的,好像舊日的光影是腦海裏無盡的潮水。

一曲又一曲。她在一曲又一曲之中迅速的憔悴,熬幹了自己,半個月之後,終於將自己的生命燃燼。

半月之後,顏妃顏燼歿,再啟曌陵,共葬與崇光皇帝與辰妃之側,按崇光皇帝遺詔,皆用皇後製。

她的灰燼如同當年的陌上桃花,香魂豔骨,不肯枯盡,卻也是追那兩人而去了。

是人間不能相聚,就在黃泉相聚吧。

二十年,之後,這兩個人也終究先後追隨水湄而去了,水湄死了,白曲已經是去的晚了,白曲死了,水湄也死了,留給顏燼的孤寂無法稱量。

在魂魄歸時,他們都記得當初的故事。

那個人的音韻,她的行止,她的天下念安,她們三個,為了這四個字,竭盡了一切,竭盡了有生。

她的畫卷被留在了鬱離皇宮之中。

易水湄說過,為你的江山,我死而無憾。

江白曲說過,那幅畫,畫的是鬱離江山。

顏燼也說過,那個人是你的生母……

易水湄二十年前去的痛快,而這二十年的漫長淩遲,在結束的那一個,顏燼還是選擇了無私的回歸曆史的本來麵目……

南宮九回去之後,又分別為他們做了一尺圖。

然而這三句話,和那幅畫卷一樣,她曾經等於天下。

天下念安,一尺畫江南。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