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彰一回到了報社。

瀧良精辭去了世界文化交流聯盟的理事一職——這件事本身並不足以成為新聞。聯盟隻是個文化團體,並沒有很重要的社會地位。隻是瀧良精本是這家報社的總編,與報社多多少少有些關聯。然而,即使這條消息有那麽些新聞價值,添田也不準備把它告訴任何人。

添田想要查清瀧究竟住在淺間溫泉的哪家旅館。信封上寫著的溫泉的名字應該不是假的。

添田走去通信部,讓他們聯係鬆本分部。十分鍾後電話就接通了。

他並不認識接電話的人,不過從聲音推測,對方還很年輕。對方說自己姓黑田。

“我有件挺麻煩的事情想拜托您。”添田打了個預防針。

“請說,是什麽事啊?”

“我想找一個住在淺間溫泉的人。”

“好,淺間溫泉不遠,而且聯係起來很方便,沒問題。請問他住在哪家旅館?”分部的人問道。

“麻煩的就是我不知道旅館的名字,要是有名字就方便多了,可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淺間溫泉大概有多少間旅館啊?”

“嗯……大概二三十家吧。”

“這麽多啊?”

“不過一流旅館沒有那麽多,您要找的人平時會住好旅館嗎?”

平時肯定會。然而從東京倉皇逃至淺間溫泉的瀧良精也有可能故意選擇二三流旅館。

“這……我也不清楚。”

“是嗎。請問那人叫什麽名字?”

瀧良精——這個名字差點就說出口了,可添田還是把話吞了回去。他畢竟是報社的前任總編,即便是年輕的分部員工肯定也聽說過。這時說出這個名字就麻煩了,況且他也不覺得瀧會用真名住宿。

“我覺得他應該會用假名,至於他用的是什麽假名就不清楚了。能不能請您根據他的長相來找?”

對方有些發愁,默不作聲。

“我知道您很忙,可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啊?”

“哦……幫忙是可以,但是又不知道旅館,又不知道名字,查起來會很麻煩啊。”名叫黑田的分部員工頭疼地說道。

“實在對不起。”添田道了個歉,“可我真的有急事要找這個人。我會把他的長相特征告訴您的,能不能幫我跟旅館那邊打聽打聽?”

“嗯……好吧,您請說,我會盡力的。”

“那就拜托了,他的特征是……”

添田說了說瀧良精的年齡、麵部輪廓、發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整體印象等等。對方好像在拿筆記錄,回答的聲音越來越輕。

“我知道了,”分部員工的聲音又變響了,“那找到之後要我立刻通知您嗎?還是需要我們這邊做些什麽?”

“找到了之後千萬不要讓他本人發現,直接通知我就行。”

“好的,那我這就打電話問問。有了結果我會立刻通知您的。”

分部員工再次確認了添田的姓名後,掛斷了電話。

添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想到也許要兩三個小時才能等到鬆本分部的回電,他有點坐立不安。

政治部長正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客人說笑著。這位部長是瀧良精的得意弟子,這次的事情要是被部長知道了可就糟了。添田故意去通信部打電話,正是為了避免電話的內容被部長聽見。

前一陣子部長剛提醒過添田。他聽說添田在采訪戰時外交的奇聞異事,明確表示最好不要繼續進行了。添田覺得,這絕非部長個人的意見。他見過瀧良精之後不久,部長就發表了意見,也許是自己的采訪讓瀧感到了不快,於是瀧就聯係了部長,讓他阻止添田。

瀧良精明顯不想提及在中立國病死的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見添田前來采訪此事,他便起了戒心。添田總覺得部長是在瀧的示意下提醒自己的。

部長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客人正要站起身,突然,通信部的年輕員工來到添田身後說道:“鬆本分部有人找。”

添田正要朝通信部走去,隻見部長的臉突然轉了過來。添田感覺到了部長灼人的視線,可部長不可能知道這通電話意味著什麽。

拿起通信部的聽筒,對方就立刻說了起來。還是剛才那個人。

“找到您要找的那個人了。”

“是嗎,太謝謝了!”

添田激動不已。

“我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那個人,不過我一說大致特征,對方就說有個從六天前開始入住的人很像。”

一個人——聽到這兒,添田確定,那就是瀧良精,絕對沒錯。

“是哪一家旅館?”

“叫‘杉之湯’。在淺間溫泉雖然算不上數一數二,可也算是一流的了。”

“原來如此,那他是用什麽名字登記的啊?”

“山城靜一,年齡寫的是五十五歲,職業是公司職員,地址是橫濱市鶴見區XX町。”年輕員工說道。

中午十二點三十分,添田抵達鬆本。

添田沒有去分部,而是直接從車站打車去了淺間溫泉。

秋高氣爽。穗高的山脈覆蓋著厚厚的新雪,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稻田裏隻剩穀茬。從車窗往外看去,沿途是一望無垠的蘋果園,紅色的果實掛在枝頭。

淺間溫泉位於緩坡上方。整座小鎮沿著這條坡道而建,呈細長形。旅館的名字各有特色,井筒之湯、梅之湯、玉之湯等等,而杉之湯位於溫泉最深處,再往裏走就是山坡了。

添田在旅館門口下了車。

走進大門,女服務生們立刻迎了出來。添田讓她們喊來了賬房的負責人。

“請問是不是有一位山城靜一先生住在這兒?”

出麵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掌櫃。

“哦,山城先生是吧,他今天早上退房了。”

糟了——添田心想。昨天對方在電話裏說,瀧良精已經住了六天了,他曾考慮過

他退房的可能性,果不其然……早知如此,就該讓分部的年輕人幫忙盯著才是。

“他直接回東京去了嗎?”添田失望地問道。

“這……他沒說他要去哪兒。”

“他是什麽時候出發的?”

“嗯……應該是七點半前後吧。”

添田看了看貼在櫃台後的列車時刻表。鬆本有一班新宿方向的慢車,八點十三分發車,也許瀧良精坐的就是這一班。

“這是我的名片。”添田取出名片,遞了過去。

“請問那位客人出什麽事了嗎?”

見對方是報社記者,掌櫃立刻表現出了興趣。

“哦,沒什麽大事,隻是我在找這個人而已。請問他住店之後有沒有寄過信?”

“啊,寄過!當班的女服務生還向我拿過郵票,我記得很清楚。”

肯定沒錯。那個“山城靜一”正是瀧良精。那封信,肯定是寄給世界文化交流聯盟事務局的辭呈。

添田這才掏出瀧良精的照片。

“請問是不是這個人?這是他以前的照片,比現在年輕一些,請您仔細看看。”

掌櫃接過照片一看就說:“就是他,錯不了。以防萬一,我去把當班的女服務生叫來吧?”

不一會兒,女服務生就來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很矮,胖嘟嘟的,聲音有些沙啞。

“啊,是他,不過照片上的他好年輕啊。”她仔細看過照片說道。

“那位客人,”添田向她問道,“來旅館時,是怎樣的境況?”

“此話怎講?”女服務生睡眼惺忪地望著添田說道。

“就是……怎麽說呢,他有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

“嗯……沒有啊,他很少說話,每天泡泡澡,看看書什麽的,還去周圍散個步。感覺很沉穩,很紳士。”

“這樣啊……那他住店期間有沒有打過電話?”

“沒有,沒打過,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

“那肯定也沒有人來拜訪他吧?”

“您是問從外頭來的客人嗎?”這時,女服務生臉上出現了添田始料未及的表情,“有啊,有客人來找過他。”

“喔?有人來過?”

“是的,就是昨天晚上,有兩位男性客人來找過他。”

添田大驚失色。

“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

掌櫃見兩人要談上一段時間,就建議道:“您請進吧!”

他把添田帶去了大門旁的會客室。

這裏是專門為等候的客人準備的,還放著一台電視。牆上掛著風景照片。

“太打攪了!”

添田明明不是客人,還受到如此禮遇,著實讓他有些誠惶誠恐。坐在對麵的女服務生也顯得有些不自在。

“是昨晚八點多吧,”女服務生說道,“我正好在門口擺鞋,這時有兩位男客人進門。他們都是三十多歲左右,體格特別壯。他們跟您一樣,描述了一下我們店裏那位客人的特征,問店裏有沒有這麽個人。”

“什麽?他們也描述了特征?沒有直接說出客人的名字嗎?”

“是的,他們說自己的朋友可能隱姓埋名住在這裏,我知道就是那位客人,就說請二位稍等,我去問問,就跑到那位客人的房裏去了。”

“原來如此……”

“然後那位客人一臉驚訝,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後好像下了決心,說,我直接去門口見見他們吧。然後他就真的自己去門口找他們了。”

“他們互相認識嗎?”

“不,住在我們店的客人好像不認識那兩位客人,可對方好像認識我們店的客人。那兩位客人畢恭畢敬地鞠了躬,說有事要談,請讓他們進去吧。我們店的客人就說,請進,把他們帶去了房間。”

“原來如此……然後呢?”

“然後我就端了三杯茶過去,可剛走到走廊,就聽見了很響的說話聲……”

“很響的說話聲?”

“是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就像是在吵架一樣。我也覺得偷聽人家說話不好,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拉開了紙門。我一開門,裏頭的客人立刻就不說話了。在我擺茶水的時候,他們都很尷尬,好像在等我出去一樣……”

“請等一下!您在走廊裏有沒有聽見他們在吵什麽?”

“說話的主要是找上門的那兩位客人,我也隻聽了一部分,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好像說了什麽‘自說自話逃到這兒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添田心想,這一點非常重要。他雖然不知道拜訪瀧良精的兩位三十多歲的男子究竟是誰,但他們認定瀧是“逃”來的,還上門質問他,這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如果和瀧沒有特殊關係,是肯定問不出這種問題的。而且,女服務生說三人在門口見麵時,瀧並不認識那兩個人。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知道了。我也覺得不能在房裏久留,急急忙忙下樓去了,之後他們說了什麽我也不清楚。”

“是這樣啊……那兩位客人在旅館裏待了很長時間嗎?”

“不,沒待多久。大約三十分鍾後,他們就下樓,去了門口。”

“住店的那位客人也和他們一起下來了嗎?”

“是的,他是來門口送人的。”

“當時是怎樣的情況?”

“嗯……沒什麽特別的,就是送客人離開的那種態度。不過他們都沒怎麽說話。兩位客人離開的時候,都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個說了句打擾了,可總覺得是在我麵前裝出來的。”當班的女服務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用沙啞的聲音說道。然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對了,當時住店的那位客人的臉色很奇怪!”

“奇怪?”

“臉色慘白!而且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送完客人就回房去了。”

“之

後你就再也沒見過他?”

“不,見過,我還要去收拾,幫他鋪床什麽的。”

“當時那位客人表現得怎麽樣?”

“房間窗邊有條走廊,他就把藤椅放在那兒,坐在上麵,呆呆地望著窗外。在我收拾房間、鋪床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在想事情,一句話也不說……”

聽過女服務生的證詞,不難想象兩人的造訪給瀧良精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們並不知道瀧良精使用的是“山城靜一”這個假名。然而,他們卻知道瀧良精身在淺間溫泉。從這一點看,他們所掌握的消息與添田的極為相似。

“沒過多久,他就給櫃台打了電話,說明天一早就退房。”

“在那之前他沒有說過什麽時候走嗎?”

“嗯,沒說過。我們還以為他會再多住兩三天呢。因為他第一天來的時候說,要在這兒好好放鬆放鬆。第二天早上我給他送飯的時候,他好像也在想事情,飯菜也隻吃了一半。”

“他來這兒以後一直那麽心事重重嗎?”

“不,剛來的時候還好。他總是一個人看書什麽的,有時候我去房間裏打掃,他還會很高興地問問我溫泉的事情和旅館的情況。所以見他離開的那一天突然情緒大變,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還有一個問題:那位客人退房時,有沒有讓你拿張列車時刻表給他看看?”

“沒有,大概他自己有時刻表吧。”

“也許吧……對了,他是七點半出發的對吧?鬆本車站有一班八點十三分的列車,回東京的人都會坐那趟車嗎?”

“不,那輛是慢車,去東京的客人很少坐。九點三十分有一趟鬆本始發的急行列車,大多數客人都會坐那班列車回去。”

添田向旅館員工道了謝,離開了旅館。

一出門,穗高山便迎麵聳立。在蔚藍的天空下,白雪覆蓋的山頂異常顯眼。

添田回到了鬆本站。

瀧良精應該是八點多出現在這裏的。添田想把瀧的體貌特征描述給進站口的員工,打聽打聽他上了哪輛車,或是買了哪個方向的車票。然而這個車站的人流量很大,添田明白他問了也是白問。

他抬頭看了看列車時刻表,發現除了上行列車,十點零五分還有一班下行列車開往長野。他一直以為瀧肯定會往東京去,可仔細想想他也有可能坐下行列車。如果他要坐這趟十點鍾的列車,沒必要七點半離開旅館,也許他是為了避免昨晚的那兩名男子再次造訪。

隻要坐上長野方向的列車,肯定能換乘前往北陸的列車。既然已經倉皇逃離東京,瀧繼續逃亡別處的可能性也很大。

既然如此,瀧肯定考慮過自己的下一個目的地。他可以看著時刻表獨自思索,當然也可能找人商量。

添田將視線投向車站旁邊的觀光谘詢所。

屋裏有兩名員工。他們身後的牆上貼著印有高山的海報。

添田向員工問道:“今天早上八點到八點半之間,有沒有一個五十五六歲的人來谘詢過?”說著,他還從筆記本裏掏出了瀧的照片。

工作人員接過照片回答:“啊,他啊,來過來過。”

添田猜中了。

“他是不是來谘詢旅遊路線的?”添田不動聲色地問道。

“是的,他問我哪兒有帶點田園風光的溫泉可以去。”工作人員回答道。聽到這兒,添田心想果然很像是瀧良精會做的事。

“那也就是信州的溫泉嗎?”

“是的,我給他看了很多地圖,告訴他有哪些地方可供選擇,他好像很猶豫的樣子。”

“最後他定了要去哪兒嗎?”

“定了,他說奧蓼科看上去很不錯。”

“奧蓼科?”添田眼前浮現出秋日高原下的高山溫泉,“那他有沒有訂下哪家旅館?”

“這倒沒有。畢竟那裏一共就隻有四家旅館,沒什麽好挑的。”

添田離開了谘詢所。

瀧果然坐了八點十三分的上行列車。這趟列車在十點十五分左右抵達茅野。想必瀧現在已經在某家旅館休息了。

添田來到檢票口,毫不猶豫地買了張前往茅野的車票。

他坐上了下一班列車,一點四十分發車。

秋天的白天十分短暫。淺朱色的陽光灑在鬆本盆地的蘋果園上。

昨晚前來拜訪瀧良精的那兩個體格健壯的男人究竟是誰?

添田上了車也沒有歇著。

他們好像吵了架,可究竟是為了什麽?

旅館的女服務生說,他們來旅館的時候並不知道瀧良精住宿時使用的假名。他們和添田一樣,描述了瀧良精的體貌特征。也就是說,他們一直在追蹤瀧良精。恐怕他們去各家旅館都問了個遍吧。

瀧並不認識那兩個男人。女服務生說,他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從這一點看,這兩個男人肯定是不請自來。添田不知道他們為何會吵起來,但不難想象瀧並不歡迎這兩位客人。女服務生說,她把來客的消息告訴瀧時,瀧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添田猜測,瀧突然逃離東京,躲到淺間溫泉,與這兩名男子的訪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兩名男子追蹤來的那個晚上,瀧良精決定退房離開。他並沒有回到東京,而是選擇了比淺間溫泉更為偏僻的奧蓼科作為藏身之處。

瀧一定是嗅到了某種危險。他之所以匆匆逃離東京,肯定也是因為恐懼!

這種恐懼,也許與他將久美子介紹給笹島畫家當模特這件事有關。也就是說,笹島畫家的自殺也好,瀧良精的逃難也罷,都源於久美子。當然,並不是久美子本人,而是她的父親野上顯一郎!

“有人在威脅瀧良精!”

添田抬起眼。不知不覺中,列車已經抵達了上諏訪站。有不少泡完溫泉的遊客上了車。還有十分鍾就到茅野了。

列車離開車站,開始爬起了陡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