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來啦。”

門童迎了上來。

去前台領房間鑰匙的時候,工作人員也隻說了句“歡迎回來”而已。看來鈴木警部補果然沒有找到這兒來。

她覺得有些對不起警部補,可她希望警部補能給她今明兩天的自由時間。也許焦急的警部補會打電話去東京的家裏。畢竟是表姐夫拜托他陪久美子來的,警部補肯定覺得自己要負一定的責任。

然而,現在給東京的母親打電話還為時過早。如果現在打了電話,母親很有可能會給鈴木警部補打小報告。

正在久美子等電梯的時候,身後的客人突然喊了起來。

那不正是在苔寺給她拍照的法國夫人嗎?對方也一臉意外,瞪大雙眼看著久美子。她身旁還是那位日本翻譯。

“你也住在這兒啊?”夫人一臉驚愕地用法語問道。

“是的。”

外國人住在這兒並不奇怪,不過這也著實太巧了。

“四樓。”一旁的日本翻譯對電梯員說道。

“麻煩到三樓。”

電梯員點了點頭,又按了“3”。

外國夫人瞥了一眼,向久美子確認道:“三樓?”

久美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電梯門打開之後,久美子來到走廊,向夫人輕輕點了點頭。

回到房間之後,她終於鬆了口氣。

在她離開房間的時候,有人來收拾過一趟。床已經鋪好了,床罩被拿了下來。窗簾緊閉,隻有床頭燈亮著。

久美子拉開窗簾,轉開百葉窗。

窗外已暮色沉沉,不過天邊還留著一片暗藍色的天空,與高山黑色的輪廓形成了鮮明對比。

山腳下的人家亮著燈火。在酒店下飛馳的電車與汽車,車燈閃爍。

久美子在沙發上坐著休息了一會兒。這是一家很安靜的酒店,很適合休息,可久美子並不想幹坐著。

她拿起身旁酒店的菜單。酒店裏提供的都是西餐,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好不容易來了趟京都,真想吃點東京吃不到的東西啊。

正當久美子看著窗外燈光,陷入沉思的時候,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在門童的帶領下,那位日本翻譯態度拘謹地站在門口。他們剛在電梯口分別。

“剛才真是失禮了。”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不好意思,再三打擾您。是這樣的,那位夫人特別喜歡您,就派我來冒昧地問您,願不願意今晚與她共進晚餐?如果您方便的話,可否請您賞光?”

久美子疑惑了。她對那位外國夫人的印象很好,但這也太突然了。

“請問……那位夫人是?”

“是這樣的,她平時在法國做些生意,當然她的丈夫也會出席。”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在南禪寺見到的那對夫妻。他們坐在走廊上,沉靜地眺望著庭院的風景。

“今天她的丈夫有事,就讓我陪夫人去苔寺了,回來之後她把您的事情跟她丈夫說了。發現您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後,夫人更是喜出望外,所以無論如何想邀請您和他們夫婦共進晚餐。”

“怎麽辦才好呢……”

“您可千萬不要想得太多,就當做是和旅行中認識的朋友一起吃頓便飯吧。”

“可是……”久美子還是決定婉言謝絕。

聽完她的回答,翻譯露出遺憾的表情。

“夫人一定會很失望的……”

久美子本想問一問那位夫人叫什麽,可這樣一來自己也不得不報上姓名,想想還是作罷了。

“真是太遺憾了……”翻譯大失所望,好像想要邀請久美子吃飯的是他一樣,“您會在這兒繼續住下去嗎?”

“不!”久美子趕忙說道,不然對方可能會再次提出邀請,“我明天早上就會離開京都回東京去。”

“那夫人真的會很失望的……”

翻譯說著,忽然話鋒一轉說道:“啊,真是對不起,突然提這樣的要求。”

“不,請您替我向夫人問好。”

“我會的。”翻譯輕輕踩著地毯,消失在了門外。

久美子又成了獨自一人。

拒絕邀請之後,她突然想象起自己和法國夫人共進晚餐時的場景。

那一頭純色的金發美麗異常。在南禪寺時,她並沒有看見夫人的眼睛,直到在苔寺摘下墨鏡之後,她才發現那對清澈絕美的藍色眼珠。夫人總是露出讓久美子心生憐愛的可愛表情。她一定是位好人家的夫人。從她的年紀推測,她的生活想必十分寬裕,平時就跟著做生意的丈夫周遊世界。

她的丈夫好像是那個滿頭白發的人,給久美子留下的印象並不深刻,不過似乎是一個長得很像東洋人的歐洲人。也許是個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法國人吧。

她有些後悔拒絕了那位夫人的邀請。她正在享受愉快的自由時光,那麽和素不相識的外國夫婦在酒店共進晚餐何嚐不是童話世界的一部分呢?錯失良機,讓久美子有些遺憾。

不過久美子也知道,依自己的性子,絕對拿不出這麽大的勇氣。她出生在一個外交官家庭,家中的教育非常傳統。拒絕了邀請的久美子,突然很想吃日本菜。當然,這家酒店肯定無法滿足她的要求。聽說京都有一道名菜叫“芋棒”。久美子立刻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在前台寄存鑰匙的時候,她順便問了問哪兒能吃到這道菜,工作人員告訴她圓山公園就有一家料理店。

打車不到五分鍾就到了。

那家料理店就在公園正中間,是一家純日本風格的料理店。

店裏分成好幾個小隔間,久美子被帶去了其中之一。

所謂“芋棒”,是用鱈魚和海老芋做成的一道菜。久美子也隻是聽說過,親自品嚐還是第一次。菜的味道很清淡,對饑腸轆轆的久美子來說剛剛好。

這兒的女服務生說的都是地道的京都話,就連隔壁包間的男客人也是說方言的。吃著如此有特色的菜肴,聽著當地的方言,久美子越來越有出來旅行的感覺了。

現在應該是母親吃晚飯的時候吧。丟下母親一個人跑來京都,讓久美子對母親牽腸掛肚。也許表姐節子會去陪伴母親。

久美子又想起了鈴木警部補。也許他已經放棄,回東京去了。在那之前他肯定會聯係家裏。如果節子在,還能安慰安慰母親,讓她不要那麽擔心。反正她出門的時候給警部補留了字條,況且也說了會坐明天早上的火車回去。

離開料理店的久美子在夜晚的公園裏走了一會兒。路燈星星點點,感覺不是很昏暗。公園有一條路直通八阪神社。吃茶店裏頭也很亮。

路到這兒就到頭了。畢竟人生地不熟,不敢在晚上到處亂逛。最終,久美子還是決定去河原町看看。

然而,她不想立刻打車,於是沿著電車道慢慢溜達起來。不愧是京都,路旁有好幾家古董商店,就連糕點店的入口都和茶室一樣。

她走到四條大道,隨便進了一家電影院。上映的正巧是她在東京沒時間看的一部電影。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旅行的時候看電影。她有些緊張,可這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看電影時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同。

從電影院裏出來時已經臨近十點了。這回她趕忙打了輛車,回到了酒店。

推開大門走進大堂的時候,她瞥見一名男子朝電梯走去的背影。門童手上提著一個看起來很輕的手提箱,上麵還掛著航空公司的標簽。久美子見到此人,頓時呆若木雞。

她沒想到竟會在這兒見到自己認識的人。

電梯來了,紳士與門童走了進去,久美子卻眼睜睜地看著。

電梯門關上,上方顯示樓層的指針緩緩旋轉。

“請問,剛才那位先生是不是村尾先生?”

工作人員幫忙取出了剛簽完名的登記卡。

“不,他是吉岡先生。”

“吉岡先生?”久美子眼望天花板,“是我認錯人了嗎?對不起,因為實在太像了……”

她離開了前台。絕對沒錯,那正是外務省某課課長村尾芳生。他是父親的老部下,久美子的單位也是外務省的相關團體,絕不會有錯。

村尾課長來這家酒店並不奇怪。可是他為什麽要自稱“吉岡”呢?

久美子獨自走進電梯,陷入沉思。

“您回來啦。”久美子回到房間後,服務員端著茶水走了進來,“請問有什麽吩咐?”

久美子回答說沒什麽,於是服務員便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

關門的響聲回**在夜晚的酒店。

被子折起一角,露出白色的床單,床頭燈淺淺的燈光灑在枕邊。

撩起窗簾一看,百葉窗已經放下。久美子把手指插進頁片之間的縫隙裏,窺視窗外的景色。山下亮著斑駁的光點,山的輪廓是黑黝黝一片的。天上星光閃閃。

方才見到的村尾課長的背影,依舊令久美子甚為在意。她不僅見到了他的背影,還發現他使用假名辦了入住手續。那的確是村尾,絕不會看走眼。

難道政府官員會因為工作的關係隱姓埋名住店不成?村尾是帶著行李箱來的,她看見門童幫他拎著呢,那行李箱上還吊著圓形的行李牌。

久美子這才發現,那是國內航班的行李牌。村尾應該是剛下飛機。來京都,需要坐飛機先到大阪北部的伊丹機場,然後再坐車過來。

他上飛機的時間肯定很晚,不然怎麽會現在才到酒店呢。久美子看了看鍾——現在是晚上十點。

坐飛機從東京到大阪大概需要兩個小時。從伊丹機場坐車到酒店也是兩個多小時。這麽倒推一下,就能算出村尾是在六點前從羽田機場出發的。久美子在腦中計算著。

實在沒必要為了村尾的事情操心。久美子與他本就沒什麽關係,況且人家來京都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兩人唯一的聯係,就是村尾是久美子父親的老部下,而今晚又偶然住進了同一家酒店而已。

也沒有必要特意去他房間打招呼。要是明天在大堂偶然碰到了,簡單寒暄一下就行了。因為父親的關係,村尾和母親比較熟,但久美子本人並不熟悉他。

久美子喝完了放在小桌上的半杯殘茶。酒店裏寂靜無聲,久美子站起身,走到門邊上了鎖。微弱的金屬聲,隔開了房間與走廊。

真無聊……

她不想立刻上床休息。好不容易逃離了警部補的監視,可並沒有經曆她想要的冒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覺睡到太陽出來了,再趕去車站,然後在搖晃的火車裏浪費一天時間,天黑的時候就能到自己家了。就是這麽簡單。看似自由,其實不然。

想到這兒,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鈴木警部補。她有些擔心,不知他之後怎麽樣了。他是個心地善良的警官。對了,回東京之後,上門道個歉吧。

久美子注意到床頭櫃上有一部電話。

真想和別人說說話啊……對了,添田在幹什麽呢?是不是還在報社上班呢?他好像說過,輪到上夜班的話要一直待到淩晨才能回家。

她提起聽筒,工作人員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即使房門阻斷了她和外界的聯係,但聲音依然能和外界溝通。

“麻煩接東京。”

久美子報出了報社的號碼。

這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來人離房間越來越近。不止一個,至少有兩個人。

隔壁房間傳來用鑰匙開門的響聲。這麽晚了還有人入住啊。她聽見了男人的說話聲,不過具體在說什麽就聽不清了。

有一個人離開了房間,越走越遠,恐怕是門童吧。

對了,村尾課長究竟住在哪間房呢?

這家酒店有五層,至少會有五六十間房吧。

如果村尾沒有用假名登記,她真想給前台打個電話問一問。畢竟他們同樣身在異鄉。

方才還沒覺得有多寂寞,不可思議的是,在這靜悄悄的酒店裏待久了,久美子竟產生了給村尾打個電話去的想法。想必他也很孤單吧,要是聽

到自己的聲音,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可是村尾畢竟是用假名登記的,想到這一點,久美子不禁猶豫了起來。還是在走廊或大堂碰麵的時候,簡單打個招呼比較妥當。

電話響了。

夜晚獨自在房間時聽到的電話鈴聲特別刺耳,而且那還是在久美子發呆的時候突然響起的,差點讓她心髒停止跳動。

“已經接通東京了。”服務員說道。接著就聽見了報社接線台的女工作人員的聲音。

久美子說要找添田,對方讓她稍等片刻,接著就沒了聲音。

“非常抱歉,添田已經下班了。”女工作人員說道。

“這樣啊……”久美子有些失望。

“需要我幫您帶話嗎?”

“不,不用了,我以後再打。”

“好的。再見。”

接線台的員工聽說電話是深更半夜從京都打來的,態度非常好。

聽到東京傳來的聲音,久美子不禁想給母親打個電話。為什麽沒有先給母親打,而是給添田打了呢?久美子這才納悶起來。知道添田不在單位之後,她突然想要聽聽母親的聲音,也許是想用母親來填補沒能得到滿足的某種情緒吧。

她再次拿起聽筒,要求接通東京。

一個人在房間裏說話,還是很有趣的。

忽然,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不過敲的似乎是隔壁房間的房門。

久美子聽見了隔壁房間的說話聲,看來酒店的隔音設備不是很好。光聽聲音,好像是個渾厚的中年男聲。也許是服務員端茶水來了。不一會兒,久美子聽見服務員走出了房間。

久美子不禁環視房間。她明知道待在房間裏是安全的,但想到隔壁房間住著一個男客人,她還是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房間的結構。

電話鈴第二次響起。

“喂。”

是母親的聲音。光聽這聲“喂”,就能感受到母親激動的心情。接線台說了是京都打來的電話,所以她知道打電話的人是久美子。

“媽媽,我是久美子。”

“久美子啊,你還在京都呀。在M酒店嗎?”

這也是酒店接線台的工作人員告訴母親的。

“嗯,是啊。”

“你這孩子可真是的,沒和鈴木警官在一起吧?”

鈴木警部補果然把久美子不辭而別的事情告訴了家裏。

久美子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

“鈴木警官是怎麽說的呀?”她小聲問道。

“你還敢問……你突然離開了旅館,都快把人家急死了。為什麽要這樣呀?”

“有什麽辦法嘛……”久美子撒起嬌來,“鈴木警官就好像在監視我一樣,讓我好不自在。”

“你也太任性了,出發之前不是都說好了嗎,怎麽能自作主張地離開呢!”

“對不起……”久美子老老實實地道歉。

“鈴木警官怎麽樣了啊?”久美子還是有些擔心。

“他能怎麽辦啊,隻能坐今天晚上的火車回來啦。京都這麽大,他說想找也沒法找啊。”

“他有沒有生氣啊?”

“總不可能很高興吧?”

電話那頭母親的口氣並不像是責備。接到久美子的電話,她明顯放心了不少。

“我回東京之後會登門道歉的。”

“你怎麽會冒出這種主意來啊?”

“我想一個人逛逛京都嘛。要是被警察監視著,哪兒還有心情參觀啊。好不容易來一趟,人家也想獨自品味一下旅遊的感覺嘛。”

“你又不是去旅遊的……聽說你沒見到那個寄信人是不是啊?”

看來鈴木警部補把這事兒也說了。

“嗯……我在南禪寺等了三個多小時,可對方就是不來。”

她真想補充一句:都是鈴木警部補的錯。都怪他多管閑事。我千叮嚀萬囑咐他不要跟來,可他還是違背諾言,跟了過去,所以才惹怒了對方。可是這件事在電話裏實在說不清楚。

“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肯定是對方不方便吧。”久美子順口敷衍道。

“可她在信裏寫得那麽誠懇……”

母親好像還難以接受。也難怪,她就是因為這封信讓久美子大老遠跑到京都去的,還特意讓警部補跟著保護她的安全。

收到那封信,看見信裏說要親手把笹島畫家的素描還給久美子,母親就決定讓久美子到京都去一趟。

信裏的內容非比尋常,而母親還是堅定地讓久美子去了,因為母親也有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所以,聽說久美子沒有見到寄信人山本千代子,母親的聲音裏滿是失落。

“啊,對了,節子正好在家裏。”

“哎呀,節子姐姐嗎?”

母親讓節子接了電話。

“久美子。”節子用清透的聲音喚著久美子的名字。

“姐姐,你在啊!”久美子不禁露出微笑。

“嗯,我都快擔心死啦。”

她擔心的自然是久美子去京都這件事。

“真是太遺憾了。”節子說道。

“嗯,沒見到……”

“沒辦法……對了,京都感覺怎麽樣啊?”

節子畢竟比母親年輕許多,不會一直揪著這件事不放。

“太美了。我今天去了南禪寺和苔寺呢,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去的關係吧,印象特別深刻。”

“那真是太好了。”節子說道,“一個人逛肯定很悠閑吧?”

弦外之音是在責備久美子丟下鈴木警部補一個人亂跑。畢竟提出讓警部補陪同久美子去京都的,正是節子的丈夫。

“對不起……”

久美子向節子道了個歉。不,她是想通過節子,向她的丈夫蘆村亮一道歉。

“沒事啦,我也理解你的心情。”節子安慰道,“前一陣子我不是去奈良了嗎?下次有機會,我們一塊去逛逛京都和奈良吧。”

對了,之前節子去奈良的時候,不就是在古寺的芳名冊上發現了和亡父神似的筆跡嗎?

“好啊!”久美子興奮地說道,“姐姐對古寺和佛像可是了如指掌呢。我一定要陪姐姐一起去那些地方見識見識。”

“我的學識可沒有那麽淵博啦,不過,我倒真想和你一起去走走。你可得早點回來啊。”

“嗯,我準備坐明天一早的火車回去。”

“一個人待在酒店裏是不是很冷清啊?”

“嗯,有點……不過偶爾有一個晚上這樣也挺開心的。”

“是嗎?周圍沒有一個熟人就不會害怕嗎?”

聽到這話,久美子差點就把村尾芳生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還是忍住了。畢竟村尾用假名辦了手續。即使她知道那就是村尾,也不能辜負了他隱姓埋名的一番苦心啊。

“要換你媽媽聽電話了啊,一路保重。”

“謝謝姐姐。”

母親的聲音再次傳來。

“喂,久美子啊,我也沒什麽要說的了,節子都替我說了。早點回來啊。是明天早上的火車嗎?”

“嗯,媽媽,你就別擔心了。我會帶著京都的特產平安回去的。”

“不看見你的人,我怎麽放心得了啊。不過你能打電話回來我心裏就安心多了。”

“是嗎?那我這個電話可沒有白打。我要掛電話了,晚安。”

“晚安。”

來自東京的聲音戛然而止。

掛上電話,久美子忽然想起自己有件事忘了說了。

打電話前,她還老想著要告訴母親呢,可一說起話來才發現沒有時間,也沒有閑心了。

今天去的苔寺,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美麗的苔蘚,庭院的布局,多想趁著記憶猶新描述給母親聽聽啊。未能如願,讓久美子有些遺憾。

抬頭看鍾,已經快十一點了,可久美子還是很清醒。大概是因為換了個環境,總覺得心裏靜不下來。

久美子從行李箱裏拿出幾本書。她平日裏喜歡在睡前看看書,所以才帶了兩本過來,可才看了兩三頁,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連看書的心思都沒了。

酒店裏還是靜悄悄的。

旁邊房間的客人究竟在做些什麽呢?隔著牆壁,久美子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許人家已經上床休息了。

為什麽心情會如此忐忑?早知如此就該帶點兒安眠藥來。

要是傍晚接受了那對法國夫婦的邀請該多好啊。一定能和他們天南海北地暢談。吃的飯菜也不會像她獨自去吃的那麽單調,席上肯定滿是歡聲笑語。

和陌生人一同用餐雖然會有些辛苦,但這樣也許能讓她更快進入夢鄉。久美子忽然想到,自打從高台寺旁邊的旅館溜出來之後,她一直是獨自一人。那種緊張的感覺到現在還沒有消失。

然而,再這麽熬下去也不是回事。久美子心想,收拾收拾應該就能睡著了吧。於是她便從行李箱中取出了睡衣。光是一套睡衣,就能為房間帶來一絲家的氛圍。

這時,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再次嚇到了久美子。

久美子沒有立刻接電話。這麽晚了,會有誰打電話到酒店呢?久美子不禁有些害怕。

電話鈴異常刺耳。久美子猶豫了好久,才舉起聽筒,放在耳邊。

她沒有立刻開口,想等對方先說話,看看對方究竟是什麽來頭。

“喂。”

對方是個男人,而且肯定是中年以上的男人,很是低沉的聲音。

“……喂?”她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她本以為對方會立刻作答,可事與願違。對方聽到久美子的聲音,就不再說話了。這可真是怪了。

可是電話並沒有斷。她沒有聽見嘟嘟的響聲。

明顯是對方故意不說話。久美子屏息凝神地聽著,可是什麽聲音都沒有。

久美子察覺到,這不是外線電話,而是酒店的內線電話。如果是外線,應該會有接線台的人說明電話的來處才是。

電話的那一頭和久美子所處的世界一樣寂靜。

“喂?”

久美子按捺不住,還是開口了。要是她不說話,對方肯定一直保持沉默。

突然,“喀”的一聲——那是掛斷電話時的金屬響聲。

久美子放下聽筒,心跳不已。

也許是別人打錯電話了吧。可為什麽對方沒有確認她的身份呢?也許對方要找的是個男人,聽到接電話的是久美子,就察覺到自己打錯了電話。可即使真是如此,不說一聲就掛斷也太不懂禮貌了吧。

久美子在心裏如此想道,可激烈的心跳依舊沒有平息。

她本想關燈睡覺,但因為這一通電話,她決定把台燈開著。她想看看書,但卻發現一個字也讀不進腦中。

離台燈較遠的地方很是昏暗。服務員已經把窗簾拉上,為客人營造出舒適的休憩空間。可現在,這盞台燈已經成了久美子唯一的支柱,房間昏暗的角落也令人生畏。

電話鈴又響了。第二次出乎意料的鈴聲。

久美子盯著電話機。聽筒因為鈴聲而震動。深夜的鈴聲響徹房間。

這一回,她立刻拿起了聽筒。

“喂?”

久美子鼓起勇氣,仿佛要迎戰來襲的敵人。

“喂。”

對方說話了。還是那個男人,語氣也仍然那麽穩重。

“請問是三原小姐嗎?”對方問道。

“不,您打錯了。”

久美子確定,對方的確是打錯了電話。她剛想掛電話,對方卻又很有禮貌地問道:“對不起,請問是312號房嗎?”

“不,不是的。”

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房間號報出來。隻要讓對方知道打錯了就可以了。

奇怪,對方居然沉默了,也沒有掛電話。

久美子決定先把電話掛了。剛準備放下聽筒,隻聽見對方說道:“打擾了。”

這道歉來得可真夠遲的。

“沒關係。”

放下聽筒後,久美子鑽進了毛毯中。

電話前後響了兩次。第一次隻是“喂”了一下就掛了,接著就是第二次鈴聲。

由此看來,對方並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個房間裏。第一次鈴聲響起之後,她就發現對方並不確認電話號碼是否正確。然而,對方並沒有放棄,而是又撥通了312號房的電話。陰差陽錯,又打到了這個房間來——至少,久美子是這麽想的。

然而,如果隻是打錯了電話,也有說不通的地方。比如那第二通電話就讓人匪夷所思,而且當久美子明確表示他打錯了之後,對方還是半天沒有出聲。就好像他正在電話那一頭窺視久美子房中的動靜一樣。

久美子趕忙關了台燈,努力讓自己快點睡著。

久美子做了個夢。

那是東京郊外一條荒涼的小路,隻有半邊能照到太陽。遠處有一片雜樹林。房子前麵有一堵長長的牆壁。周圍沒有一個人。

夢境中,久美子漫無目的地走過這片景色。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一條馬路。

車輛在這條盡是小石子的馬路上行駛。原本平坦的道路突然變得坑坑窪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久美子心想,輪胎壓到石子會不會爆胎啊?想著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那不是夢中的聲音。久美子醒了,發現那是現實中的響聲。睜眼一看,的確不是在做夢。她並沒有打開台燈,屋裏一片漆黑。

半夢半醒的經驗倒也不是第一次。她剛在夢中見到一條有轎車行駛的馬路,夢中的巨響並不是車水馬龍的聲音,倒像是爆胎時的響聲。為什麽現實裏的聲音會和夢境聯係在一起呢?難道她的夢境,是在預知到了現實的前提下構築起來的嗎?

久美子神經緊繃地聽著。她很清楚那的確是來自現實裏的聲音。然而,感覺上一切好像還在夢中。畢竟她睜眼之後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這可真是怪了。久美子伸手打開床頭燈的開關。燈光下,與昨晚如出一轍的世界呈現在久美子眼前。枕邊的書在原來的位置。遠處的椅子也沒有挪過窩。

久美子看了看手表。淩晨一點十分。

她以為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可沒想到才這個點兒。她正要關燈,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絲微弱的響聲。

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到地板上,很悶的響聲。

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雖是半夜三更,這麽大的酒店肯定會有員工值班。所以會有這些聲響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久美子關上了台燈。

一分鍾不到,她的耳邊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有人在樓內走動,腳步匆匆。接著,這人打開了某個房間的門。

真奇怪。久美子心想。酒店的客人大多都睡下了,怎麽會有人有這麽大動靜呢?這也太沒禮貌了吧。不足五秒,那雜亂的腳步聲變得越發清晰。她還聽見了人聲。雖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些什麽,但很明顯——出事了。

久美子又忐忑起來。她一動不動地縮在**,豎起耳朵。她本以為鬧一會兒就能消停,沒想到斷斷續續的響聲,大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走廊裏明明鋪著地毯,可腳步聲卻是如此清晰。

這時,耳邊傳來另一陣響聲。

那是隔壁房間的聲音。大概是因為房間的隔音不太好的關係,隔壁的客人起床的動靜,久美子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久美子屏住呼吸,聽見了隔壁房間的說話聲。隔著一堵牆,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麽她聽不太清楚,但好像是在給前台打電話。

腳步聲響起,隔壁房間的客人在房間裏來回走著。突然,腳步聲停了。也許是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不久,服務員敲響了隔壁房間的大門。腳步聲移向門口。門很快就開了。

久美子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

“叫醫生來了嗎?”隔壁房間的客人問道。

聽到這話,久美子大驚失色。她首先想到的是有人突然犯病,可她又立刻聯想到了夢中聽見的爆胎聲,和什麽東西撞到地麵的輕微響聲。

男子又說了些什麽,邊說邊跟著服務員來到了走廊。

久美子已經猜到了酒店裏發生了什麽。

她坐起身,穿上了拖鞋,可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但還是靜不下心來。

遠處的**仍在繼續。說話聲與腳步聲摻雜在一起。好像又來了許多人,樓梯那兒的腳步聲不絕於耳。

她走到門邊,可是沒有打開房門的勇氣。

肯定不是有人突然犯病了,一定是突發的事故。

在夢中聽見的響聲,莫非是槍聲?這種想法令久美子產生了恐懼。她的嘴唇嚇得煞白。

她再也坐不住了。對麵房間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打開了房門。走廊盡頭有人急急忙忙地從久美子房門口走過。

久美子立刻換下睡衣,穿上了套裝。

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家附近曾發生過一起火災。母親慌忙叫醒睡夢中的她,讓她換上能見人的衣服以防萬一。當時她也是嚇得渾身顫抖,與現在所麵臨的情況很是類似。

床頭櫃上的電話進入了她的視線。

貿然衝去走廊就顯得太沒有教養了。想到這兒,久美子拿起了聽筒。然而她聽見的隻是忙音而已。看來其他客人也想到了這一點,正紛紛打電話給前台詢問情況。

久美子鼓起勇氣打開了門鎖。她轉動門把手,把門打開了一條細縫。一瞬間,吵鬧聲湧進房間。

聲音的來源並非走廊,而是樓層中間的電梯口和旁邊的樓梯。久美子住的是樓梯旁的第三間房。吵鬧聲就是從樓梯上方傳來的。她還以為那些腳步聲都是衝著三樓來的,沒想到其實是衝著四樓去的。走廊裏亮著燈。

久美子親眼看見好幾個穿著睡袍的客人朝四樓飛奔而去。

人群聚集在四樓走廊右側的盡頭。房間門上的標牌寫著“405”。

昏暗的走廊電燈,照亮了十二三個圍觀的人。大多是穿著酒店睡袍的男性,女性隻是少數。

久美子是穿著套裝去的,圍觀的人群還以為她是酒店的工作人員。

甚至有人開口問她:“究竟出什麽事了?”

久美子表明自己不是酒店的人。

“啊,您也是客人啊,對不起、對不起……”提問的客人難為情地說道。

在場的人都聽見了槍聲。大家交頭接耳,盯著房門。

“真是嚇死人了,突然聽見這麽大的響聲……”

“的確是槍聲吧?”

“肯定是!”

“一定出人命了,不知道犯人上哪兒去了……”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安與好奇。

405號房門緊閉。裏頭沒有一絲聲響,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四樓的客人大多來到了走廊。每個房間的門口都站著張望情況的住客。隔壁的404號房門虛掩,一位女性客人探出半張臉來。而對麵的406號房與405號房一樣關著門。雖然沒有人出來打探情況,但房間裏的氣氛肯定很緊張。

突然,405號的門開了,一位服務員走了出來。人群的視線頓時集中在他身上。見到服務員手上捧著的臉盆,眾人低吟一聲——裏頭滿是血紅的**。

一見到血,所有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究竟出什麽事了?”

服務員正要快步離開,卻被一位客人攔了下來。

“啊……這……”

服務員表情嚴肅。

“這個房間裏的客人被人開槍打中了,是不是?”

服務員默默點了點頭。

“人死了嗎?”

服務員被團團圍住,難以脫身。

“請……請大家少安毋躁……”

他都有些口吃了。

“少安毋躁?深更半夜的聽見槍響,怎麽能少安毋躁啊?不嚇一跳才怪呢!”

“在自己住的酒店聽見槍響,誰都會嚇得從**跳起來,怎麽還坐得住啊,犯人呢?犯人上哪兒去了?”

“非常抱歉,讓各位擔心了。開槍的人已經不見了。”

“讓他逃了?”

“是的……”

“你見到犯人了?”

“沒有。”

聽說犯人離開了,人們紛紛露出放心的表情。當然大家早就預料到了這種可能性,隻是不聽到服務員親口說出來,畢竟難以安心。

“那中槍的人呢?死了嗎?”

服務員捧著的臉盆裏,血水泛著光。

“不,還有氣兒……”

“還有氣兒!”——看來那人定是受了重傷。

“中槍的是誰啊?男的還是女的?”

“是位男客人。”

“是哪兒的客人啊?”

“是東京來的客人。”

服務員被問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才脫離了住客的包圍圈。

“對不起,請大家讓一讓。”

畢竟他捧著滿是血水的臉盆,大家自然讓開了一條路。服務員快步走下了樓。

“是個東京來的男客人……”

住客又開始低聲討論起剛才服務員提供的線索來。

那位服務員剛走,又有兩位服務員與一個身著黑色衣服的行政人員跑上了樓。

“不好意思,請大家讓一讓。”

三位員工衝進405號房,關上了門。過了一會兒,行政人員先從房裏走了出來。他頂著一頭淩亂的頭發,若在平時肯定梳理得整整齊齊。

“喂!”一個客人抓住他問道,“情況怎麽樣啊?”

行政人員臉色慘白,望著自己周圍的人群說道:“請大家小聲些,已經很晚了,請大家回房吧。”

“回去?半夜三更在酒店聽見槍響,這可不是小事啊,我們是酒店的客人,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就不能給我們解釋解釋嗎?”

對啊對啊——周遭的人群隨聲附和。

“有位客人中槍了。子彈是從窗外射擊的,但犯人已經逃走了。”

這是酒店方麵對這起事件的第一次明確解釋。

“警察呢?”

“應該快來了。我們已經打電話了。”

“中槍的人沒有生命危險吧?”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已經處理了傷口。”

“為什麽會有人開槍啊?”

“這……我們也不清楚……”

“喂,喂!”另一個男人性急地問道,“中槍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啊?會不會是我認識的人啊?我好擔心啊……”

行政人員猶豫了一會兒,喃喃道:“住客名冊上登記的是吉岡先生……”

聽到這話,久美子臉色大變。

吉岡……

那不是村尾課長嗎?他就是用這個名字在前台登記的啊。久美子眼前浮現出吊著國內航空標簽的行李箱,還有上電梯時村尾芳生的背影。

就在她茫然無措之際,工作人員開口道:“請大家不要再追問了。”

“旁邊房間裏住的是法國客人,大家要是再聚在這兒,恐怕他們會擔心的,還是請大家回房間去吧。”

久美子差點喊出聲來了。

原來一直緊閉房門的406號房裏住著的就是自己在苔寺見到的那位法國夫人,還有她的丈夫,他們本想要請自己共進晚餐呢!

人群好不容易離開了房門。久美子茫然地跟隨著一起走下了樓。這時,酒店門外傳來了警車的警鈴聲。看來是警察和救護車來了。

被手槍射中的是村尾芳生。

事出突然,而且出乎意料。久美子的雙腳不住地顫抖。

走在前頭的男人個子挺高,穿著酒店的睡袍。他打開房門走進了房間,走廊電燈照亮了他的側臉,讓久美子倒吸一口冷氣——那不是她曾經見過的瀧良精先生嗎?

而且,他就是住在自己隔壁房間的那個半夜才入住的客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