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的搜查課長走進病房的時候,病**的傷者把頭轉了過來。他的氣色還不錯。乍一看,他的表情好像不是傷口疼,而是有些發愁。

課長不是獨自前來的,後頭還跟著主任警部補和三位刑警。

那是一間能曬到太陽的病房。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半張病床。

護士搬了張椅子到床頭。

“早啊,感覺如何?”

搜查課長已經向醫生確認過了,現在病人可以接受警方的問詢。毛毯下露出受傷者裹著厚厚繃帶的肩膀。

“謝謝關心。”傷者道了謝。他的頭發很亂,因為頭發比較少的緣故,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頭皮。

“您受苦了。”

傷者露出微笑,可臉上的陰雲還是沒有散去。眼神也有些遊離。主任和其他刑警另搬了幾張椅子到課長身後。

主任與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一定很疼吧?”課長同情地說道。

身後的主任警部補見過傷者。他就是第一個趕到M酒店,對案發現場進行調查的人。

“吉岡先生。”主任向傷者介紹了課長。傷者好像知道對方是什麽來頭,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向院長了解了情況,聽說傷勢不重,真是萬幸。”

“讓各位費心了。”

傷者挪了挪枕頭上的腦袋,做出點頭的動作。

“吉岡先生……我們雖然也想這麽稱呼您,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您的真名。”

課長的口氣一點也不強硬,臉上也帶著微笑,用詞也很柔和。

村尾芳生好像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可臉色還是變白了。

見當事人沉默不語,主任從旁插嘴道:“是這樣的,我們從酒店那兒問到了您的住處,然後就去調查了一下,發現您寫的東京住處並沒有吉岡商會,也沒有一個姓吉岡的人住在那裏。”

“……”

“於是我們就擅作主張,從您的衣服口袋裏找到了您的名片。”

村尾芳生不再抵抗。原本對著課長一行人的頭別向一邊,變為仰臥的姿勢。於是訪客們看到的隻有他的側臉。

“村尾先生……”課長發話了。

當事人好像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見旁人喊出了自己想要隱瞞的本名,眼皮還是神經質般的抖了抖。

“您這次是私下來旅行的嗎?”

課長的態度彬彬有禮。這也難怪,受害人畢竟是外務省核心人物。

“……是的,是為了私事來的。”村尾芳生低聲回答。

“恕我冒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情況我們不得不問。”

“我知道。”

“能否請您把這趟旅行的目的告訴我們?如果您實在不方便說,我們也不強求。”

“請允許我保持沉默。”村尾芳生明確回答道。

“好吧。請再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您之所以用假名預訂了房間,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樁私事的關係?”

“就算是吧。”

課長從一旁的主任警部補手中接過文件,繼續說道:“犯人從M酒店後山往南逃跑了。您也知道從M酒店一路往南走就是知恩院。今天早上我們調查過,發現M酒店後院裏的腳印果然也出現在了知恩院的後院。腳印斷斷續續,並非一個挨著一個。”

村尾芳生毫無反應地聽著。

“我們在您所住房間的牆壁上發現了子彈。那是美國的子彈,用的槍則是柯爾特手槍。”

“……”

“隔著窗戶向您開槍的犯人見您倒地不起,還以為目的已經達成,所以才逃跑了。請問您真的不知道犯人是誰嗎?”

“不知道。”村尾毫不猶豫地回答。

“原來如此。可是犯人的目的絕不是劫財。從犯案手法看,這八成是仇恨引起的。不,應該說有著明顯的仇殺特征。所以我們才覺得您一定有些頭緒。”

“我還真沒有。”

村尾冷淡的回答,險些讓警方火冒三丈。

“至於您的私事……”課長繼續說道,“您可以不把私事的內容告訴我們,但我想問您的是,您這一次旅行的目的和這起案件,是否有著間接的關聯?”

“完全無關。”

課長與主任麵麵相覷。受害者村尾芳生完全不配合調查。至少,他有所隱瞞。這就是村尾留給警方的印象。

對方是外務省歐亞局某課課長。搜查課長顧慮的並非他高高在上的身份,而是“外務省”這個機關的機密性。

村尾堅稱這次旅行是來辦私事的,和槍擊事件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他完全不知道凶手是誰。而課長覺得,那是因為他是公職人員,有時不得不隱瞞真相。

“村尾先生,”搜查課長有禮貌地說道,“從客觀上講,這起傷人案昨天發生在我們轄區內,而且凶器還是手槍,我們的職責就是進行調查。我們必須找到凶手,將他逮捕歸案。村尾先生,您是受害者。事件發生了,就產生了凶手和受害者。在不知道凶手是誰的情況下,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向受害人了解情況。”

村尾芳生的嘴唇扭曲了。

“如果您方便的話,還請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

“我也沒辦法啊。”村尾芳生如此回答,“我真是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開槍打我。你們再怎麽問,我也隻能這麽回答。要是你們抓到了犯人,查清他的動機,了解了真相,再來告訴我,也許我還能恍然大悟,可現在我真是一頭霧水。”

警方碰了一鼻子灰。

“好吧。那我們就不多打聽了。”

課長露出柔和的微笑,點了點頭,表示休戰。

“要我們聯係外務省嗎?”

“不,不必了。”

“那需要我們聯係您家人

嗎?”

“不用了。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我妻子知道。她……很麻煩的。”

村尾芳生又回到了最初的懇請的表情。

“哦……那就是說您這次是偷偷來京都的,要是被夫人知道了會很不便是嗎?”

村尾芳生沒有回答。

課長離開之後的二十分鍾內,整個病房靜悄悄的。陽光照在傷者的臉上。

護士正要拉上窗簾,卻被病人製止了。他說,那樣就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

窗外滿是京都古城的屋頂。其中也聳立著東寺的五重塔。

村尾芳生側著臉,眺望著窗外的景色。他看似平靜,可是難掩心底的焦躁。

他叫來護士說道:“即使今天不能出院,明天早上總能回東京了吧?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提出了。護士也很頭疼。院長從不向患者妥協。

對方不是普通人,而是外務省有頭有臉的官員。他這麽急切地想要回到東京,肯定是擔心外務省的工作吧。然而,他的身體情況,並不允許他在這兩天裏長途跋涉。

他時而冷靜地躺著,時而焦躁不安。

這時,又有人來拜訪這位傷者了。接待處告訴客人,現在病人不能見客,但客人很是堅持。

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紳士,一半的頭發都白了。他的態度很溫和,但堅持要和住院的病人見一麵。

護士們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對方給出了名片,於是護士們把名片轉交給院長定奪。名片上寫著:

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 瀧良精

“給我五分鍾就夠了。”瀧良精對院長說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有些話一定要跟他說。”

“這可不好辦啊……”院長猶豫了。

“我正好和他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實當天夜裏我就知道這件事了,隻是不知道中槍的就是村尾君,事後才聽說,真是嚇了一跳,所以立刻就趕來了。”瀧微笑著說道。然而微笑中蘊含的氣派與底氣,給院長帶來了無形的壓力。

“我是向警方打聽之後,才知道中槍的是村尾君。我不會打擾他很長時間,隻要五分鍾就行,見了他我就馬上回去。”

院長隻得繳械投降。

“你好啊。”

瀧良精輕輕關上病房大門,緩緩走向病床。

村尾芳生躺在**,用眼神迎接瀧良精的到來。他的臉上沒有驚訝,就好像他早就料到瀧良精會來一樣。

護士又搬出一張椅子,就像剛才為搜查課長做的那樣。

“你可真是受苦了。傷勢我已經從院長那兒聽說了。”瀧良精坐了下來,“感覺怎麽樣?看你臉色還不錯。”

病人朝護士使了個眼色。

“護士小姐,我馬上就走。”客人也向護士說道,“能否請你回避一下?給我十分鍾,不,五分鍾就行。”

護士幫病人蓋好毛毯,離開了房間。

“我能抽個煙嗎?”

“抽吧。這兒沒有煙灰缸,你就隨便找個地方丟煙蒂好了。”

瀧良精打開銀色的煙盒,抽出一根煙。白色的煙霧在陽光和陰影之間升騰。

“我可真是沒想到。”等護士走遠之後,客人率先開口。

“才剛到,半夜三更就出了這種事,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他瞥了一眼病人,說道,“還好傷勢沒有大礙。不親眼見到你我可放心不下啊。現在好不容易能安心點了。”

村尾稍稍動了動脖子。肩膀像夾著塊鋼板,倒在**完全動不了。

“見到了嗎?”瀧良精目不轉睛地盯著村尾,低聲問道。

“沒有。倒是用電話聯係上了。你呢?”

“因為火車的關係,我半夜才到酒店。”

“聽說你不在東京?”

“是啊,我在信州的山區裏待了一個星期。接到通知我就坐上了中央線。可是那車太慢了,而且在名古屋換車的時候也等了很久。”

“那一位,怎麽樣?”村尾芳生仰望著瀧問道。

“立刻就退房了。”

村尾點了點頭。

“去哪兒了?”

“不知道。”

“那就把她丟在那兒不管了?”

“誰啊?”

“女兒啊,他把女兒叫來了。”

“什麽?他們在哪兒見麵的?”

“本來說好要在南禪寺見麵的。約的時候,他用的是女人的名字。他女兒看到那封信,就來京都了。”

“然後呢?見著了嗎?”

瀧良精望著村尾,連眼睛都忘了眨。

“沒有。他在電話裏跟我說的。”村尾低頭說道,“說是看見她身後有個看上去像是刑警的人跟著,就沒敢見。”

“哦?”

“估計是家人擔心她的安全才找了人陪吧。也難怪啊,可就是這警察壞了事兒,讓他起了戒心。”

“然後呢?再也沒見到嗎?”

“不,沒想到機緣巧合,她也住在M酒店。”

“什麽?他女兒也在?”瀧良精瞪大雙眼,“這可真是沒想到,那你……”

“是啊,她應該知道我中槍這件事。不過我用的不是真名,她應該不知道那就是我。”

“她住在哪個房間啊?”

“夫人在電話裏跟我說了,是325號房。”

“那不就是我隔壁嗎?”瀧良精大喊一聲。

“什麽?你隔壁?”

村尾芳生臉上的驚愕不亞於他的朋友。

“這還真是沒想到,原來就在你的隔壁啊……”

兩人沉默了片刻。

古樸的屋頂在京都的藍天下起伏錯落。飛機的機翼劃過天空,反射出一道陽光。

身在報社

的添田彰一仔細地翻閱京都版的內容。

京都版屬於大阪總部的管轄範圍,報紙會延遲一天送到東京。久美子出發前往京都之後,添田總是特別留心京都版的內容。並非他預料到了事故的發生,而是祈禱久美子能夠平安無事。

久美子的京都之行隻有兩天多時間,擔心她會出事故未免有些小題大做。然而,他總覺得久美子周圍發生著一些奇妙的事情,所以一字一句地翻看報道。

十一月一日的報上什麽都沒有寫。他也不期望發生什麽大事件。他著重看了看地方版①。

次日,新的報紙送到了。大阪總部送來的報紙包含轄區內所有地區的地方版。京都版也是其中之一。這一天的報上沒有什麽大新聞。添田放心了。然而,當他看到總版的社會版麵時,頓時大驚失色。用了三行篇幅的大字標題如下:

M酒店發生槍擊**,一名住客中槍

一看報道,才知道這件事與久美子並無關係。

M酒店一位姓吉岡的住客,是某家公司的社長,半夜在房間裏被人開槍打中。犯人從四樓的窗外隔著玻璃開槍,打中吉岡之後逃之夭夭。受害者的肩胛骨受了槍傷,但沒有生命危險。轄區警察署經調查發現了犯人從M酒店後山逃往知恩院的行跡。當前正在加緊對犯人的追捕。

M酒店可是京都數一數二的觀光酒店。來京都的外國人大多會選擇這家酒店。添田雖然沒有住過,但見過那棟酒店。它位於蹴上高台的樹叢中,是一棟風雅的洋房。

這篇報道還挺長,所以沒有上京都版,而是直接上了總版。因為凶器是手槍,警方也很重視,所以才會給這麽大塊篇幅吧。

久美子去京都期間,當地發生的變化就隻有這一件事了。當然,這件事與久美子並沒有聯係。

添田合上了報紙,卻對這篇新聞總是有些在意。

也許是太過擔心久美子,讓自己變得神經過敏了吧。京都每天都會發生各種事情。總不至於所有事情都和久美子有關,包括這起M酒店發生的槍擊事件。

久美子的母親說,有一位警視廳的刑警陪著久美子一起去了京都。她應該不會選擇豪華的M酒店,而會住在很有京都味的日式旅館中。況且還有刑警保護,安全肯定是有保障的。

添田給自己分析了一遍,可還是覺得放心不下。

為什麽?

添田腦中還殘留著那天看見的光景:在羽田機場登機前往伊丹的村尾芳生的背影。光是如此,倒也沒什麽好在意的,可他上飛機的日子,正好是久美子身在京都的日子。而且,出現在報上的那起槍擊**,也是村尾抵達伊丹的那天發生的。

更令人擔心的是,村尾芳生如果去了京都,自然會入住M酒店。他是外務省的官員,而且還是課長這樣的核心人物,選擇那家酒店的可能性很大。

村尾的飛機是到伊丹機場的。之後他究竟去了京都,還是去了大阪或神戶,添田不得而知。然而,村尾芳生是久美子父親的老部下。而且他抵達伊丹機場的日子也與久美子在京都逗留的日子相符。再加上M酒店的槍擊事件……條條線索環環相扣,相互牽連。

報紙上寫著受害者吉岡正雄的地址。港區芝二本2-4,是吉岡商會的老板。

添田立刻按照報上的地址坐報社的車去看了看,竟發現那兒住著完全不同的人家!

那分明是一家自行車店。一問才知道,這戶人家已經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年了。這附近也沒有叫“吉岡商會”的公司,更沒有叫吉岡正雄的人。添田早有預感。他隨即回到報社,給大阪總部打了個電話。

大阪總部的社會部有添田的熟人。萬幸的是,他正好在辦公室。

報社的電話是直通式的,一打就通了。

“哦,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朋友沒想到添田會打電話給他,顯得很是吃驚。兩人所屬的部門不同,平時也不太聯係。

“我有件麻煩事要拜托你。”

添田言簡意賅地說他看見了報上的京都酒店槍擊案。

“按照上麵那個地址並沒有叫吉岡正雄的人,也沒有什麽吉岡商會。我就想是不是警方出了什麽差錯,能不能請你幫我問一問啊?”

“這是怎麽回事?你和這事兒有關係嗎?”

“嗯,有點關心……”

“這樣啊……那我這就給京都分部打個電話,問問負責人。”

“不,不光是問,我覺得受害者用的可能是假名。所以能不能幫我再問問警方那邊?”

“這事兒還挺有意思的啊。莫非你有什麽線索?說來聽聽。”

“不,還沒有,隻是有些擔心罷了。詳細情況過一陣子告訴你。”

“是嗎,那我就去問問看吧。”

對方掛了電話。

三個小時後,大阪那邊才回電。

“我好不容易聯係上那邊的負責人了。”大阪打來的電話說道,“我一問,對方說報上的地址就是根據警方公布的信息寫的。我就把你說的情況告訴他們了,還讓他們跟當地警署確認一下那人是不是用了假名。過了一會兒,京都那邊回複我說,他們問了,可是警方說那個人就是吉岡正雄,絕對沒錯。”

“可是沒有叫吉岡的人住在那兒啊。”

“是啊,這我也跟他們說了。警方隻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可真是奇怪……”

添田意識到,京都分部對這事不太上心。如果是他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他們自然會追查到底,可擺在他們眼前的隻是東京總部的一個小記者的請求而已,他們好像沒有太大興致。

要是京都分部有添田的熟人,他還能再請那邊仔細查一查,可是平日裏添田與京都分部並沒有交情。麵對這敷衍了事的回答,添田也隻能望而興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