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京的第二天,節子拜訪了舅母家。

舅母家位於杉並區深處,那裏至今仍分布著一些頗有武藏野遺風的櫟樹林。舅母家附近還有某位舊貴族的別墅,幾乎被樹林所包圍。節子很喜歡在那一帶的小路上行走。

新房子越來越多了。節子喜歡的樹林也相應地少了。不過舊貴族別墅附近還留著許多櫟樹、橡樹、櫸樹、樅樹……高聳入雲。

秋日裏的樹林尤其美麗。籬笆深處的一些人家還保留著武藏野殘留的樹林。

舅母家就在那片地區的一角。周圍的房子都有些年歲了。狹窄的道路穿插在花柏形成的圍牆之間。一到初冬,小路兩旁就會堆滿落葉,為節子的路途多添了幾分樂趣。

節子來到一棟小房子門口,按響了門鈴。舅母孝子很快開了門。

“哎呀,你來啦。”舅母比節子開口得更早,“奈良的明信片已經寄到啦。什麽時候回來的呀?”

“前天。”

“這樣啊……來,進屋吧。”

舅母先節子一步進了日式房間。

這位舅母嫁給舅舅的那一天,節子記憶猶新。

婚宴是在舅舅前往中國天津擔任副領事之前不久舉行的。節子還記得婚後一年,舅舅、舅母曾聯名寫信給自己的母親。節子沒有忘記,自己也收到過舅母從中國寄來的明信片,上麵畫滿了中國的美景。舅母的字也很漂亮。

舅舅酷愛書法,總對自己的姐姐,也就是節子的母親說:“我瞧不起寫不好字的女人。當我的妻子一定要滿足寫字好看這個條件。”

舅母能進門,肯定是因為舅舅對這一條很滿意吧。

舅舅的筆跡十分古怪,雖說是從中國古帖裏學來的,可少女時代的節子,對此根本就瞧不上眼。所有的橫都往右上方斜去,顯得個性張揚奇特。

“在奈良待了幾天呀?”舅母一邊倒茶一邊問道。

“就住了一個晚上。”節子掏出奈良買的紀念品回答。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就不能多玩兒兩天嗎?”

“沒辦法,亮一他們學校另有安排,沒法久留呀。”

“這樣啊……”

“我一個人一大早就到了奈良,到了那兒後馬上就去了唐招提寺和藥師寺。原來準備走佐保路,看看秋筱寺和法華寺的,結果碰上了點怪事,就往飛鳥那兒去了。”

“什麽事啊?”舅母盯著節子問道。

節子猶豫了。她不知該不該把筆跡的事情告訴舅母。換作尋常小事,她也許會津津樂道一番。可她又覺得“田中孝一”的筆跡是如此逼真,讓她難以沉默不語。

舅舅在二戰結束前不久病死異鄉。舅母一直沒有再嫁,過著平靜簡樸的生活。這教節子如何說得出口。

然而,這事不能不說。

“我去唐招提寺的時候……”節子終於開口了,“在寺院的芳名冊裏,看見了一個名字,那筆跡和舅舅的一模一樣……”

“哦……”舅母的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僅僅隻是眼神變得好奇了一些,“那還真是怪了。會那麽寫字的人應該很少見吧。”

“舅母,那字真是一模一樣啊……”

可能的話,節子真想把那本芳名冊借回來給舅母看看。

“舅舅的字跡我見得多了,記得很清楚。名字雖然不一樣,可我看見那字跡嚇了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呢!”

舅母依然平靜地笑著。

“於是我就跑去飛鳥那兒尋找那個和舅舅字跡一模一樣的田中孝一,因為舅舅老說他很喜歡飛鳥路的古寺。”

“然後呢?”舅母終於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

“還真的找到了!安居院的芳名冊上果然有田中孝一的筆跡!”

“哎呀!”舅母忍俊不禁,“你是不是太想你舅舅了,所以才會越看越像啊?”

“可能吧。”節子並沒有反駁,“可是,真的很像,我甚至想拿舅舅的筆跡去比比看呢。”

“節子,你有這份心我就很感動了。”

“舅母,要是咱們住得近,我都想帶您一塊兒去看看呢!”

“看了又能怎麽樣呀……”舅母搖了搖頭,“他早就不在了,去看了也是徒增煩惱。要是他還活著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相同的筆跡擾亂了心思。”

“啊,亮一也是這麽說的。”節子順勢說道,“後來我回到奈良的旅館和亮一會合,他還說我今天一整天就被舅舅的筆跡之魂牽著鼻子走了呢。”

“亮一說得一點兒沒錯。”舅母說道,“以後別掛著這件事了。”

舅母喪夫之後,一直過著簡樸的生活。她娘家是官吏世家,但資產並不雄厚。因為舅舅的關係,女兒久美子也在政府部門工作。舅母天生麗質,曾有不少人給她介紹對象,可舅母都拒絕了。

“久美子妹妹呢?”節子換了個話題,“工作還好吧?”

“嗯,托你的福。”舅母微笑著回答。

“那就好。”節子想著好久不見的表妹說道,“舅母您也真不容易。不過苦日子快熬出頭啦,等久美子出嫁就輕鬆了。”

“我也想啊,”舅母又倒了杯茶,“不過怕是得等好一陣子了。”

“久美子幾歲了呀?”

“已經二十三啦。”

“有中意的人嗎?”節子想知道,久美子是不是在自己找結婚對象,而不是通過相親。

“這事兒啊……”孝子望著茶杯回答,“我原本打算過兩天就告訴你的。”

節子頓時興致勃勃地望向舅母:“哎呀,莫非久美子有動靜了?”

“嗯,她呀,”舅母低下頭說道,“好像有個關係挺好的男性朋友,已經來我們家玩過兩三次啦。”

“是嗎?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他在報社工作。說是朋友的哥哥。我看那孩子挺開朗的,是個好青年。”

“是嗎?”久美子究竟選中了怎樣一位青年?節子好奇不已。

“節子啊,有機會你也見見他吧?”舅母說道。

“嗯,我也有這個意思。下次見到久美子的時候我跟她說說,等他再來家裏做客的時候,把我也叫來。舅母,您意下如何呀?”

“我也說不清楚。”

舅母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好像並不反對久美子和那位青年交往。

“這日子過得真快啊……”節子遙想過去,不禁感歎,“舅舅走的時候,久美子多大來著?”

“才六歲。”

“舅舅要是還在人世,該有多高興啊。”

暫且不論那名青年能否與久美子步入婚姻殿堂,久美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讓節子感慨萬千。

節子一直很疼愛這位表妹。她們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不過每當這種時候,節子總會想起久美子小的時候……

有一回她帶著久美子去江之島玩,那年久美子才四歲吧。她在海邊專心致誌地玩沙子,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也不肯聽節子的話,害得節子自己差點兒哭出來。蹲在沙灘上的久美子穿著紅色小洋裝,圍著白色圍裙,那模樣至今曆曆在目。

“是啊,他可疼久美子了。去了國外,寫信也是久美子長久美子短的。最後一封信也是。我給你看過的吧?”孝子說道。

“嗯,不過內容都不記得了。真想再看一看啊。”

節子之所以會這麽說,不僅是想重溫一下舅舅的家書,更是想確認他的筆跡。

舅母立即起身去了臥室。此刻,她竟顯得興衝衝的。想必是對亡夫的回憶鼓舞了她的情緒。舅母把書信插在衣襟裏走了回來。

“就是這封。”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郵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這封信好像已經被拿出來過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損了不少。節子抽出信紙。她的確記得這封信。信紙上又多了不少褶皺。

當時在赴任的中立國染上肺病的舅舅,住進了瑞士的醫院。這封信就是在醫院裏寫的:

人在異鄉,反而更了解日本的處境。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殺的旁觀者,比動手自殺的人更加感到恐懼一樣。我現在在瑞士的一家醫院裏。身處中立國的我,每日都在擔心遠在日本的你們。這樣的擔憂,以前從未有過。

這邊的報紙每天都會報道日本遭到的空襲。每每看到這樣的報道,我都會擔心起久美子的安危。雖然,在這種時候隻一心牽掛自己的家人,或許欠妥。

然而,我必須盡快讓全日本走向和平。當我躺在病**閉目養神的時候,每一個瞬間都有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命喪黃泉。想到這兒,我不禁感到陣陣恐懼。

和煦的陽光灑在我身旁的病**。想必你們定是無法看見如此和平的陽光。想必你們定是終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軍的空襲。

久美子還是個孩子,你帶著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過來。我會在遠方祈禱你們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夠早日迎來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無事地長大成人。

戰時對信件的審查非常嚴格,舅舅寫下這樣的文字需要極大的勇氣。而這份勇氣,定是源於對女兒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節子轉而分析起字跡來。信雖然是用鋼筆寫的,但每一橫都是往右上斜的,這個特征並沒有改變。在古寺見到的那毛筆字的運筆習慣,在鋼筆字中也有所體現。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讓我給舅舅上炷香吧。”

節子將信放回信封,還給了舅母。信封背後寫著瑞士療養所的名稱和地址。

“是嗎?謝謝。”

舅母孝子帶節子走到隔壁

房間的佛龕前。上麵擺著的照片,是野上顯一郎當一等書記官時拍下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他總是眯著細眼,好像陽光很刺眼一樣。

“當年是誰把舅舅的骨灰帶回來的呀?”節子問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當時他在同一座公使館裏當副書記官。”

“他現在在哪兒高就呀?”

當時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為一等書記官的舅舅幾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戰爭結束之後,那位村尾副書記官就把他的骨灰帶了回來。

“村尾先生現在是歐亞局的某課課長。”舅母回答。

“原來如此。對了,舅母,在那之後您見過村尾先生嗎?”

“沒有,我最近一直沒見過他。以前倒是來過家裏兩三次,給孩子他爸上過香來著……”

村尾畢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帶回國的人,所以來家中拜訪過幾次,但隨著歲月流逝,漸漸地也就不再聯係了。也許是升遷讓他的工作忙碌了起來吧。

這位村尾副書記官在把骨灰交給舅母的時候,也把舅舅臨終時的模樣告訴了舅母。節子聽舅母提起過一二。

當時日本敗局已定,野上顯一郎在中立國為日本的外交四處奔走。軸心國中的意大利已向同盟國投降。德軍在蘇聯麵前也是節節敗退。在如此情勢之下,日本想贏得戰爭簡直如癡人說夢。

節子對當時的外交並不了解。不過她聽說舅舅的工作是說服中立國,讓日本以較好的結局結束戰爭。他希望通過中立國做一做同盟國的工作,以達成目的。

然而,當時中立國方麵毫不同情日本,不如說,中立國幹脆是站在同盟國一邊的。舅舅的任務之難可想而知。艱難的工作讓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體原本非常健壯,可節子聽說他去瑞士住院的時候,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

醫院發出的死亡通知書通過外務省轉到了公使館。副書記官村尾負責前往瑞士的醫院領回遺體,然而當時正值戰時,路上花了不少時日,抵達醫院時,遺體已經被火化成灰了。

村尾聽醫院的人說,舅舅走得很平靜。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運。醫院委托村尾將舅舅的遺書轉交給舅母。於是他便將遺書與骨灰一同帶了回來。

遺書主要談的還是久美子的養育問題,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議妻子再婚。節子自己沒有讀過遺書,是母親讀過後,把內容告訴了節子。

節子帶著奈良買的紀念品拜訪舅母家之後,四五天時間過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裏非常安靜。這時,久美子打了個電話過來。

“姐姐,是我。”

雖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節子叫姐姐。

“哎呀,你這是從哪兒打來的?”

“單位門口的公用電話。”久美子回答。

“怪了,幹嗎不從單位直接打啊?啊,難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沒法在單位說。”久美子嬌嗔地說道。

“什麽事兒啊?”

“姐姐你前一陣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後,媽媽就把姐姐買的禮物給我了。”

“是啊,那時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媽媽還跟我說,你在奈良的寺院裏看見了和爸爸的字跡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聲音裏透著執著。

“嗯,是啊。”節子微笑著說道。看來久美子就是來問這事兒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呀?”久美子問道。

“行啊,不過我把該說的都告訴你媽媽了。”

節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對亡父的思念,這樣隻會讓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頓片刻後說道,“明天是禮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嗎?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說學校裏有事兒,明天正好不在。”

節子剛要接著說,隻聽見久美子大喊一聲:“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難為情。”

“啊?什麽事兒啊?”

“我想帶個朋友一塊兒去。他在報社工作,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結果他好像很有興趣。”

“報社的人?”

“哎呀!姐姐你真討厭,媽媽不是都告訴你了嘛!”

久美子的聲音變輕了。節子掛了電話之後,不由得擔心起來:為什麽久美子的記者男朋友會對神似舅舅的筆跡產生興趣?

當晚,節子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亮一。

“瞧瞧,都怪你說些無聊的事兒。”

他解開領帶,皺起了眉。

“這年頭的記者為了抓新聞,對什麽都有興趣。”

可是節子並不覺得這事兒能寫出報道來。

“不過……久美子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紀了啊。”丈夫立刻開始感歎起這件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