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彰一給瀧良精家打了個電話,發現他還是沒有回家,家裏人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添田總覺得瀧良精肯定會通過某種形式聯係家裏,可他並沒有追問。想必瀧肯定囑咐家裏人不要聲張自己的下落,問了也是白問。

剩下的就是村尾芳生了。

村尾在京都的M酒店中了槍,傷還沒好,應該還沒去上班。添田給外務省打了個電話,發現他果然還在病假中。

“請問他什麽時候來上班啊?”

“這我也不清楚,估計得等兩個多禮拜吧。”

“那請問他現在在哪兒?”

“聽說在伊豆的一家溫泉靜養呢。詳細情況我們也不清楚。”

“可是他畢竟是課長啊,工作上的事情就不用聯係他嗎?”

“不好意思,這些事情我們是不能告訴外人的。”

添田終究還是沒問出實情來。不過他至少知道了村尾身處伊豆溫泉的消息。

村尾在M酒店用的是假名,在京都住院接受治療的時候也是如此。京都分部說他的傷不是很重,想必已經出院了。接電話的課員不肯說出具體的靜養地雖屬遺憾,不過能打聽到伊豆的溫泉已經是一大收獲了。

伊豆的溫泉並不少,況且村尾登記的時候用的肯定還是假名,添田也不能給溫泉旅館一一打電話詢問。

他決定,直接去村尾家問一問。既然他無法掌握瀧良精的行蹤,那就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村尾身上了。

村尾家離青山南町的電車線路有些距離。住在這一帶的大多是中產家庭。

添田很快就找到了村尾家。

添田彰一看了看大門旁的紅色楓樹,來到了掛著名牌的格子門前。

一開始應門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傭,後來則換成了一位三十四五歲、長著細長臉蛋的女士。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村尾夫人嗎?”

“不是,我是這家人的親戚。我姐姐出門去了。”

“啊,那您是村尾夫人的妹妹吧?”

“是的。”在大門口屈膝行禮的女士點了點頭。

“真是打擾了,是這樣的,我從外務省那兒打聽到村尾先生因為生病的關係去伊豆靜養了,請問夫人跟他一塊兒去了嗎?”

“是的……”

夫人的妹妹低下頭。看來她並不想回答和這件事有關的問題。

“那真是太讓人擔心了。請問村尾先生的身體狀況可好?”

“啊,謝謝您的關心。其實我是被姐姐突然叫來看家的,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她顧左右而言他。

“我有一件事必須和村尾課長當麵說,請問他究竟去了伊豆的哪一家溫泉啊?”

“這……”她露出發愁的表情,“可是醫生囑咐姐夫一定要靜養,絕不能見客。”

“情況這麽糟糕嗎?”添田差點以為村尾的槍傷惡化了。不過轉念一想,這也許是不把行蹤告訴他人的借口。

“沒想到他的情況這麽糟糕……可是我隻要見他五分鍾或十分鍾就夠了,絕不會影響他休息。能否請您把溫泉和旅館的名字告訴我呢?”

“這……”

看來夫人的妹妹並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顯得有些驚惶無措。

她的姐姐肯定囑咐過她,萬萬不能把村尾的行蹤告訴外人。然而,麵對報社的記者,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直接上門拜訪不太好,我會提前打電話確認的。”

添田有些同情她,不得不讓步。

不擅長對付記者的夫人妹妹輕易相信了添田的話。

“那我就把電話號碼告訴您吧。”

她從套裝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紙。聽說添田不會直接上門,而是先打電話問一問,她好像放心了不少。

“是船原的……”

“船原?”添田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一邊問道,“船原,是伊豆修善寺那邊的船原嗎?”

“是的,就是那裏。”

“我知道了。那旅館的名字是?”

“船原酒店。那裏就隻有一家旅館。”

“謝謝。啊,還有……”添田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請問村尾先生是用真名登記的嗎?”

“不是。”

她告訴添田,村尾用的是“山田義一”這個名字。

第二天一早,添田就離開了東京。

坐電車到三島站需要兩個多小時,之後再換出租車。沿著狩野川旁的下田街道走一小時,右側就出現了一條小路,旁邊也有一條小河。

船原溫泉背靠高山,非常僻靜。除了那一家旅館,其他房子都是農戶。漫山遍野盡是秋色,收割過的田地中滿是穀茬。

旅館的白色建築物映入眼簾的時候,添田不禁想起了村尾課長那張冷漠的臉。

添田下了車,朝酒店門口走去。想到接下來要麵對的艱難工作,他不禁有些緊張。畢竟,村尾芳生在京都不幸受傷,所以才會來這僻靜的地方療養。而現在他最討厭的記者帶著他最不想提的話題追到了這兒。不用見麵,添田也能想象出村尾芳生痛苦的表情。

這家酒店並不大。走進大門,就能看見河邊的庭院裏有好幾個小亭子。這裏的狩場燒非常有名。

前來迎接的女服務生看上去很樸素。

“請問山田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裏?”

“啊,是的。”女服務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的夫人也在吧?”

“是的。”

“我是從東京來的,能不能讓我見夫人一麵?”

女服務生問了添田的名字,轉身進屋了。

添田不用搬出報社的名字,隻要報出“添田”這個姓氏,村尾就明白了。

夫人出來了。她和添田在青山見到的那位女士長得非常像。三十七八的樣子,個子很高。

“您就是添田先生吧?”夫人鞠了一躬,一臉詫異地問道。

“是的,我叫添田彰一,是個記者,以前曾見過村尾先生一麵。”

這一回,他從口袋裏掏出了名片。

夫人臉上閃過一絲狼狽。

想必她是考慮到了丈夫的心情,心想來了個不好對付的人。

“不好意思,”夫人說道,“我丈夫身體狀況不太好,是來這兒靜養的,不能見客。”

她微笑著拒絕了添田的要求。

“不,我明白您的難處,我也覺得自己擅自來到這裏非常失禮。但我隻需要十分鍾,不,五分鍾就夠了,還請村尾先生通融。”

“這……”夫人一臉愁容,可見她也不好意思明確拒絕,畢竟添田是大老遠從東京過來的,想到這兒,她就不忍心拒絕這位訪客了,“那我去問一問吧。”

“麻煩了。”

添田站在門口等候。

微弱的金色陽光灑在山上。一片杉樹林在山坡上形成一塊黑斑。

不久,夫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回來,臉上一籌莫展。

“非常對不起……”她對著添田鞠了一躬,“他說現在實在不方便見客。”

添田早就想到對方不會輕易答應。

“我理解,擅自跑來村尾先生靜養的地方,真的非常抱歉,但我都大老遠來到這兒了,能否占用他五六分鍾時間呢?如果真的完全不能見客,我立刻就走。”添田說道。

既然來了溫泉,就不可能完全避不見客,畢竟這裏不是醫院,也沒有醫生跟著。

果不其然,夫人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來。她又小聲拒絕了一遍,可添田並沒有輕易放棄。

“那請您稍等片刻……”

夫人隻得作罷,站起身。添田從夫人臉上讀出了下定決心的表情。

他在門口等候了許久。這段時間裏,村尾芳生肯定在命令夫人把記者趕回去,而夫人則在說服丈夫。從夫人剛才的表情可以推測出這些。

對麵庭院裏的男女客人在女服務生的帶領下朝小溪走去。女服務生手上提著竹籠,也許是要圍坐在一起吃狩場燒吧。添田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村尾夫人回來了。這一回,她的臉上並沒有猶豫:“請進吧。”

女服務生在一旁為添田準備好了拖鞋。

“村尾先生同意見我了嗎?”

“是的,我好不容易說服了他。”

夫人露出恬靜的微笑。添田對她感激不盡。

“真是太麻煩您了,我十分鍾後就走。”

“不過我家那位病人正在氣頭上,還請您手下留情啊。”

添田跟著夫人進了屋。門後右手邊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途中還轉了好幾個彎,才走到一處偏僻的房間門口。

夫人回頭對添田說道:“就是這兒。”

“好。”添田不禁整了整上衣。

走進房間一看,隻見村尾芳生穿著棉袍,正躺在陽台的安樂椅上。寬敞的陽台背後還能看見重重疊疊的群山景色。

添田隻能看見村尾芳生的背影。在添田開口之前,夫人就溫柔地走到丈夫身邊,回頭輕聲說道:“請吧。”

她還為添田在安樂椅旁邊擺了張椅子。

“那我就不客氣了。”添田來到了村尾身旁。

村尾芳生輕輕點了點頭,但並沒有看添田一眼。添田看到村尾的側臉,發現他消瘦了不少。

“您好。”他低下頭說道,“非常抱歉在您靜養的時候打擾您。我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的。”

村尾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動了動脖子,用眼角的餘光瞥了添田一眼。棉袍蓋住了肩膀,看不出他有沒有綁繃帶。

“哦,是你啊。”

他終於開口了。十分虛弱的聲音,不知是因為心不甘情不願地迎接了這位不速之客,還是因為病痛沒了氣力。

“您的身體可好?”添田寒暄道。這樣就不會提到槍傷了。畢竟村尾在隱瞞自己受傷這件事,這麽提問才不算失禮。

“啊,嗯……”村尾芳生哼哼了幾聲。

“事出突然,我真是沒有想到。我給外務省打過電話,這才知道課長您請假了。”

“哦……”村尾看起來睡眼惺忪,“然後呢?找我什麽事?”

“啊,非常抱歉。”

添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知道自己貿然前來拜訪定會讓您感到不快,也許我接下來的問題更會讓您火冒三丈。”添田毫無保留地說道。他不想再繞彎子了,而是想開門見山地引出對方的答案。

“哼……”

村尾課長眺望著遠處的山景,臉上掛滿嚴肅之情。

“村尾先生,您在XX國任職的時候……”

添田說到這裏時,村尾的瞳孔微微顫動了一下。那不快的表情仿佛在說,你果然是為了這事來的。

“當時公使館裏是不是有一位書記生叫門田源一郎?”

村尾默默點點頭,一臉的不快。

“您和門田先生熟嗎?”

“那是當然。”村尾不情願地說道,“畢竟是同一座公使館的同事,而且他又是我的部下,當然認識了。”

“請問他的性格怎麽樣?”

“性格?哎呀,已經這麽

多年了,你問這些幹什麽?”村尾靠著椅背,凝視著添田問道。

“呃……是這樣的,之前我也曾告訴過您,我想寫一寫大戰期間的外交史。想要多收集些資料,所以才來向您打聽門田先生的事情。”

“門田隻是個普通的書記生,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他就是聽我的命令辦事而已。”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說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先生到瑞士療養的時候,是門田先生陪著去的。所以我想從門田先生那裏打聽一下住院期間的野上先生的情況。”添田決定賭一把。

村尾芳生又將視線轉向遠處的高山,仿佛在抑製自己的感情。

“你想見見門田?”

“是的,也想問問您他的為人。”

“難得你有此意,”村尾露出一絲冷笑,“可惜門田已經死了。”

添田等的就是這個答案。

“二戰結束之後他就回國了,還把政府的工作給辭了。他回了九州老家,後來聽說他就這麽病死了。”很是平靜的口氣。

“我也聽說了這一傳聞。”添田的口氣也很鎮定,“可是我委托我們報社的九州佐賀分部查了查門田先生的老家,發現門田先生並不是死了,隻是失蹤了而已。”

村尾的表情頓時鬆動了。添田感到,村尾好像在心中小聲呐喊著。

“這我就不清楚了。”村尾歪著腦袋,壓低嗓門說道,“不過……不應該啊……我聽說他的確是死了。”

“是的,”添田接下話茬,“門田先生的老家也說,不知道為什麽東京那邊一直盛傳他已經死了的傳聞。現在他們家的當家是門田先生的親哥哥,他也覺得這件事情很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門田先生離開家之後,一直行蹤不明。”

“還有這種事?”村尾露出揶揄的笑容,“你查得真仔細啊。那何必跑來問我呢?你直接讓你們報社的人找他,直接去見他不就行了?”

村尾芳生像在用他的態度表示,自己對一介書記生完全不感興趣。

“門田先生的行蹤,我自然是要調查的,但我想問您的是門田先生的性格。”

“他是個誠實的人,工作能力也很強……我隻能說出這些了。”

添田正要繼續提問的時候,夫人端著一盤熟透了的柿子走了進來。

“這兒是鄉下地方,沒什麽好招待的,不過這兒的柿子真是不錯,這些都是剛從樹上摘的。和東京水果店裏買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添田與村尾的對話中斷了。

夫人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放下柿子就離開了房間。

“野上先生和門田先生的關係很好嗎?”添田在夫人離開之後,立刻提問。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野上先生生病之後,是門田先生陪去瑞士的吧?”

“那是當然,因為門田是最年輕的人啊。我們其他人都很忙,哪兒有時間去送病人啊。這種事情隻能讓年輕人去做,並不是因為他們倆有特別的關係。”

“之前您說過野上先生是得肺病去世的吧?”

“是的。”

“那他過世的時候,意識清晰嗎?”

“意識?這我怎麽知道?”

村尾芳生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這正是添田等候已久的破綻。小心謹慎的村尾芳生在不經意間出現了漏洞。

“您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啊?”

“你什麽意思?”

村尾在反問之後,才回過神來,緘口不語。臉上分明寫著:糟了!

“難道門田書記生沒有在瑞士的醫院見證野上先生的最後一刻嗎?您去瑞士領回骨灰的時候,他應該會把當時的情況報告給您才對啊。”

“……”

村尾芳生的眉間頓時擠出深深的皺紋,然後他別過頭去。

“門田先生應該向您匯報過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樣子才對。”

“我聽說他過世的時候很平靜。”村尾芳生終於回答了。

“也就是說他去世前的意識很清晰是吧?可是您剛才為什麽說您不知道呢?”

添田死死抓住村尾的破綻。

“我忘了。當時門田的確跟我說過。”

這回輪到添田陷入沉思了。他的直覺告訴他,門田書記生並沒有把野上一等書記官臨終時的樣子告訴村尾芳生。不,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方才村尾那一瞬間的表情,還有他隨口說出的那句話,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怎麽會知道野上顯一郎臨終時的樣子呢?野上顯一郎根本就沒有臨終過!

“那門田先生和您是坐同一班船回國的嗎?”

村尾沒有立刻作答。他好像在猶豫。

“不,他是坐之後的船回國的。”他回答道,“二戰結束之後,我們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國的船回了國,但門田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所以他的回國時間比我們遲了一個月。”

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添田立刻把這句話和野上顯一郎的死聯係在了一起。門田把野上送去了瑞士,他回國的時間因此比其他人要晚。

門田源一郎回國之後立刻辭去了外務省的工作,還成了行蹤不明的隱形人,坊間甚至風傳他已經死了。這和他晚回國的原因肯定有關。

“喂,”村尾芳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你為什麽對野上先生的事情這麽感興趣?”

“村尾先生,”添田終於決定道出實情,“因為有傳言稱野上先生還活著。”

“什麽?”

村尾凝視著添田,但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色。也許他正期待著添田的這句話。

“這可真怪。我不知道這謠言是從哪兒來的,但外務省當年明確公布了野上先生的死訊,日本的報紙也登了。”

“我知道。”

“是吧?你要是查過二戰外交史的資料,就肯定見過那份公報。外交官的死訊怎麽會出錯呢?又不是報社的電報。那可是日本政府的堂堂公報啊!”

“我知道。可是有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那是外務省的錯誤。”

“哦?你這麽說有根據嗎?”

“根據就是,有人在日本見到了野上先生。”

“這話就怪了。這是誰說的?是誰見到了野上先生?”

“我不能告訴您,總之就是有人見到了。我畢竟是個記者,不能把人家的名字說出來……”

“你沒搞錯吧?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多得是。不,我沒必要跟你說這些。添田,我不想和你說這些廢話。就連野上夫人,都深信自己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了,正是我把他的骨灰送了回來。事到如今,不要再去追查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這樣對死者的家屬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是嗎……”添田本想爭辯,可還是忍住了,“那請允許我再換一個問題。”

“夠了!我是來這兒靜養的。你擅自來找我。我本不想見你,是我妻子看你可憐才勸我見你一麵的。”

“非常抱歉,”添田低頭說道,“但請您回答我的這個問題。和剛才那件事無關。那是有關在世田穀郊區被殺的伊東忠介先生的。他和您一樣,曾在XX國的公使館任職,原本是陸軍的武官。伊東先生慘死世田穀的事情,想必您也在報上看到了吧。”

“我知道。”村尾芳生冷淡地說道。

“那麽公使館時代的伊東先生的性格怎麽樣?”

“又問性格?”村尾諷刺地笑道,“你專愛打聽別人的性格呀?”

“我想了解伊東先生的為人。”

“你們報社在追查伊東的那起案子嗎?”

“我並不否定,因為報社總是對一切事情都感興趣。”

“可你並不是社會部的。我記得你是政治部的吧?”

“您說得沒錯,但我也是報社的一分子,在某些時候不同的部門也會通力合作。比如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警方還沒有查明殺死伊東先生的犯人。我之所以向您打聽他的性格,也是為了幫助報社追查這起事件的真相。”

“莫非你已經有了犯人的線索?”

“正因為沒有,才會四處打聽的。”

“原來如此……嗯……”村尾總算進入了思考回答的階段,“伊東先生……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典型的陸軍軍官。”

“此話怎講?”

“我隻能說這些。總之,沒有比他更像軍人的軍人了。”

“也就是說他一直堅信日本會取得戰爭的勝利是嗎?”

“那是當然,因為他是個軍人。”

“但他和身處國內的軍人不一樣。他在外國當武官,而且還是中立國,應該很了解大戰的戰況才對,他應該能站在客觀的角度判斷啊。就算是日本國內,海軍方麵也認為日本定會戰敗。”

“伊東先生不是海軍,是陸軍。”

“您的意思是,因為他是陸軍,所以堅信一定能打贏,是嗎?”

“在這方麵他的思維非常狹隘。他的確是中立國的武官,可懷著他這種想法的人,去德國大使館可能會更合適。”

添田感到一片漆黑的腦中閃過一絲光亮。

“那就是說公使館裏也存在陸軍派和海軍派的對立不成?”

“……”

“村尾先生,是不是這樣?”

“我不清楚。”村尾芳生避不作答。

“是嗎……村尾先生,那我就給您說說我的想象好了。當時,軸心國和同盟國的諜報機關在中立國十分活躍。英國方麵的諜報機關和日本海軍的聯係非常緊密。本來海軍就有親英的趨勢,而野上先生也是偏向海軍的,所以他和陸軍武官伊東忠介產生對立。我的想法沒有錯吧?”

村尾芳生在椅子上變了個姿勢,添田又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了。

“我沒有權力束縛別人的想象,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好了。”他的背影說道,“可是,添田,你為什麽要追查野上先生的事情?是誰讓你這麽做的?是誰在背後指使你的?”

“村尾先生,”添田彰一道出實情,“野上顯一郎也許會成為我的嶽父。”

“什麽?”村尾芳生站起身,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添田,雙眼中飽含著灼熱的光芒。

“野上顯一郎有個女兒,叫野上久美子。”

“唔……”

村尾說不出一句話。添田則正視著村尾的視線。

先撇開視線的反而是村尾芳生。他整個上半身倒進椅子裏。

“是嗎……原來是這樣……”村尾芳生歎息道。

“添田,”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沮喪,“這事我真不知道。”

陽台外,山上的光線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匍匐在山腳下的陰影開始朝山頂上爬。

“如果你要問野上先生的事情,就去找瀧吧。”

“瀧先生?”添田站起身,“瀧先生現在在哪兒?”

“橫濱。紐格蘭德酒店。”

“紐格蘭德酒店?”

添田腦中立刻浮現起那對法國來的凡內德夫婦。他找遍了東京的酒店,可就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蹤。

原來如此,原來他們在橫濱啊。

“村尾先生,”添田站在村尾芳生旁邊說道,“凡

內德夫婦也在那家酒店嗎?”

村尾芳生的肩膀一陣抽搐。然而,他的口氣卻很平靜。

“我不認識你說的外國人……你去問瀧好了。”

添田彰一從伊豆回到報社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同事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有人給他打過電話。

“是個姓蘆村的人。”

添田還以為是節子打來的。

“對方說讓你回來後回個電話。說是會等到六點。”

添田本以為是節子從外頭打給他的,可同事記下的電話號碼旁分明標注著“T大學”這幾個字。原來打電話來的是節子的丈夫亮一。

這可真是罕見。此前,添田與蘆村亮一幾乎沒有交集。添田隻是從久美子和節子那裏聽過很多有關亮一的傳言而已,想必對方也是如此。

添田見過亮一兩三回,覺得他是個很典型的學者,為人認真踏實。亮一很少主動說話,但不會給人留下冷淡的印象。他總是認真地聽對方說話,打招呼的時候也比普通人有禮貌得多。

蘆村亮一居然會突然給自己打電話。如果他是從自己家裏打來的也就罷了,可那通電話分明是從大學打的,就好像是為了故意避開節子。

添田照著紙片上的號碼回了電。

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不好意思,我剛才出去了一趟。”添田先道了個歉。

“我有個突然的請求,請問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亮一說道。

“有,恰好今天沒什麽事。那我們在哪兒見麵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哪些地方適合見麵,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來我們大學附近的餐館?我在那裏等你。”

“好的,我這就去。”

“你知道那個餐館的位置嗎?就在正門前的電車道旁邊。”

“嗯,我大概有數。”

添田在出租車中思索著,蘆村亮一為什麽要把自己叫出來?他剛去船原溫泉見過村尾芳生,一回來就接到了蘆村的邀請,感覺並非偶然。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直覺告訴他,這次邀約肯定與野上顯一郎有關。

蘆村亮一在久美子前往京都的時候,特意找了個警察陪久美子一起去。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野上顯一郎還活著,而且來到了日本。也許是最近發生在久美子周圍的怪事太多了,他才會想找添田商量吧。

通過節子,他已經了解了久美子和添田的關係。

在大學正門和長長的圍牆對麵,有一家漂亮的餐廳。添田上了二樓。因為大學就在對街的緣故,有很多學生在一樓喝茶。

蘆村亮一在二樓靠窗的座位上看著報紙。見添田走了過來,他趕忙折好報紙,輕輕點頭示意道:“你好啊。”

“謝謝您打電話給我。”

添田來到對麵的椅子旁邊,鞠了一躬後坐下。

“不,突然把你叫出來真是不好意思,應該是我道歉才對。”蘆村亮一平靜地說道,“你肯定很忙吧?”

“不,現在還好。”

“報社跟我們不一樣,每天都要追著新聞跑,肯定很辛苦吧。而我們總是做一樣的事情,有時候覺得也挺無聊的。從這個角度看,還是你們的工作有活力啊。”

蘆村亮一說了半天閑話,可就是不切入正題。

不過,他照著菜單點了菜,吩咐服務員做這個做那個的,十分周到入微。

在吃飯的時候,蘆村開口閉口就是感謝添田對節子和久美子的照顧,還提了兩三個有關報社工作的問題。

可是添田很清楚,這位病理學副教授的興趣,並不在這些家常上。

蘆村亮一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添田。然而,他遲遲不開口。

至少,添田是這麽猜想的。

餐廳二樓能看見圍牆內的大學燈光。那是從茂密得發黑的銀杏樹梢中漏出來的。吹著口哨的學生從餐廳門口經過。

“其實前一陣子我去九州開了個學術會。”副教授突然說起了學術會的事情,“會議在福岡舉行的……想不到地方上居然還有那樣的大城市。”

“啊,我也去福岡出差過,還挺熟悉那邊的。”添田隨聲附和道,心裏卻在疑惑他為什麽要突然提起福岡。難道他在繼續閑扯嗎?

“哦?你也去過那兒嗎?”副教授大吃一驚地說道。也許是學者的生活圈子比較小吧,總感覺自己去了個別人很少去的地方。

“我還去東公園那兒散了個步呢。”副教授說道。

“就在九州大學旁邊是吧?不過還是西公園比較好啊,那裏能看見海景。玄海灘就在山丘下麵,還能看見凸出來的細長島嶼呢。”

“啊,是嗎,我還真不知道還有個西公園呢,不過東公園……”

為什麽話題總是圍繞著公園打轉呢?添田百無聊賴地附和著。

蘆村想把自己見到野上顯一郎的事情,告訴眼前的添田彰一。

他總覺得不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心裏就會七上八下的。從九州回來之後,他就帶著野上孝子、久美子和妻子節子去餐廳吃了飯,那是他的潛意識想要告訴別人,自己在九州有過令人震驚的經曆。然而,三位女眷什麽都沒察覺到。最終,他發現自己的用心打了水漂。

還是得把這件事說出來才行。可是他實在不知道該跟誰說才好,總不能跟孝子或久美子說吧。

自己的妻子節子也不行。

她們和野上顯一郎的關係太近了。然而,沒有關係的第三者就更不行了。想來想去,唯一合適的人選就是添田。添田將會成為久美子的丈夫,既和野上家有密切的關係,又不是血肉至親。也就是說,這恰到好處的距離,讓蘆村選擇了添田作為傾訴的對象。

然而,真的把添田叫出來了,蘆村又難以啟齒了。如果把這件事告訴了添田,他可能會立刻告訴久美子。即使囑咐他不要說,也難保毫無疏漏,而久美子一定會告訴自己的母親。

事關重大。在關鍵時刻,蘆村亮一打起了退堂鼓。

從這一點看,添田彰一的心理狀態和蘆村亮一的如出一轍。

添田也相信野上顯一郎還活著。而且他已經猜到,野上偽裝成了法國人凡內德來到了日本。這一信念在前往伊豆的船原溫泉見過村尾芳生之後更加堅定了。

可是添田最介意的是,野上顯一郎還有位法國妻子。要是沒有這位夫人,他說不定會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推測告訴野上孝子和久美子。然而,“顯一郎有另一位妻子”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口。不,不光是孝子,就連坐在眼前的節子的丈夫蘆村亮一,也不該知道。

亮一是節子的丈夫,看似是個絕佳的傾訴對象,可是難保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妻子節子。而節子很有可能會告訴孝子和久美子。想到這一事實對兩人的打擊,添田絕不敢輕易開口。

野上顯一郎的確還活著,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孝子和久美子該有多麽高興啊。可問題是,顯一郎有了一位新夫人。好不容易從天而降的喜悅之情,頓時就會土崩瓦解……

蘆村亮一在福岡的東公園見到了野上顯一郎,然而他隻提到了公園,並沒有說下去。同樣,添田也隻說了自己今天去了趟伊豆。繞來繞去,總也談不到點子上。他們都給話題罩上一層簾子,不把關鍵示人。

“哦,你去伊豆了啊?”亮一裝出對添田的話很感興趣的樣子。

“是的,去辦點事。今天早上去的,剛回來。啊,對了,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到報社。”

“哎呀,你這麽忙啊。”亮一同情地說道,“好不容易去一趟伊豆,怎麽不去溫泉泡一泡,住一個晚上呢?”

“唉,沒那個時間啊。”

“是伊豆的哪個溫泉?”

“船原溫泉。”

“啊,那裏的狩場燒很有名呢。我有個朋友曾經去過。”

究竟在說什麽啊。添田也隻提到了伊豆的溫泉,閉口不提關鍵。

添田彰一越來越摸不透蘆村亮一把自己叫出來的動機了。飯吃完了,他還是沒有道出自己的目的。服務員端來了咖啡。

添田等候著對方切入正題。然而,喝完咖啡之後,留給他們的時間就不多了。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來。”亮一尷尬地說道,“其實我也沒什麽要緊事,隻是想見見你而已。”

“啊?”添田看著副教授的臉。

“哦,因為你一直對久美子百般嗬護,我想當麵謝謝你。”

“哪裏哪裏……”

添田雖然這麽說,可心裏在想,他真的是為了這事把我叫出來的嗎?他覺得自己好像撲了個空。

“那我們走吧。”

“好……”

蘆村亮一拿著包,走到了收銀台前。那緩慢的腳步,正顯示著他心中的猶豫。

然而,他終究還是錯失了良機。兩人肩並肩地下了樓,樓下的咖啡廳裏坐滿了學生。有幾個學生看見蘆村副教授,向他打起了招呼。

兩人來到電車沿線,朝車站走去。路旁的舊書店亮起了燈。寂寥的燈光下擺放著幾本舊書。

“添田君,你住在哪兒啊?”亮一問道。

“啊,我住在芝區愛宕町,我們報社的單身宿舍就在那裏。”

“啊,雖然和我並不同路,我還是可以打車送你一程。”

這時正好一輛空車路過,亮一伸手攔了下來。

兩人在出租車裏都默不作聲。五分鍾過後,到了添田該下車的地方,他們也實在沒什麽可聊的了。在尷尬的氣氛中,添田下了車。

“那我就告辭了。”

“再見。”

載著蘆村亮一的出租車消失在了添田的視野中。

添田是在寂靜的湯島下的車。黑暗中也能依稀分辨出兩旁行道樹的顏色。添田朝教堂的方向走去。他非常喜歡這條路。

蘆村亮一把自己叫出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不可能隻是為了感謝他對久美子的照顧。蘆村副教授肯定有其他話要說。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添田認為自己的想象絕沒有錯。分別的時候氣氛會那麽尷尬,肯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麽,蘆村亮一究竟想跟他說什麽呢?為什麽見到自己之後,他竟說不出口了呢?

於是,添田進行了換位思考,把自己設想成蘆村亮一。

“蘆村亮一也相信野上顯一郎還活著!”

亮一會把自己叫出來,就隻有可能是這個原因。他知道事關重大,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表妹。然而,他無法把這件事繼續悶在心裏,所以才把自己叫了出來!

這時,添田突然意識到蘆村亮一的立場和自己的極為相似。

後悔之情湧上心頭。早知如此,自己就該鼓起勇氣先開口才是。這樣一來,蘆村亮一也許會坦誠相待。蘆村亮一是否堅信野上顯一郎尚在人世?他手上究竟有多少線索?添田頓時產生了好奇。

添田看見了禦茶水車站的燈光。黑暗中的站台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就在這時,添田意識到了村尾芳生那句話的含義。

原來他的意思是,讓自己帶著久美子去橫濱的紐格蘭德酒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