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隧道,眼前出現了一片茂密的灌木林。白色的道路夾在樹林與山坡之間。

一輛跑車超過了久美子所乘坐的出租車。樹木的葉子都泛黃了。海景展現在眼前。

她看見了一艘插著美國國旗的白色船隻。就連甲板上水兵們的臉仿佛都是那麽分明。

“燈塔還很遠嗎?”久美子向司機問道。

“轉過那個海岬就到了。”司機回答。

路邊好像有片廢棄的夏季海水浴場。海邊的小屋破破爛爛,還堆著許多空果汁罐。

開過突出的海岬,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廣場,停車場裏滿是巴士、私家車和出租車。一旁還有幾個時髦的小餐廳。看來這裏比久美子想象的要熱鬧得多。

“您從這兒下車,往前走就行。”司機為久美子打開車門時說道,“走去燈塔大概十二三分鍾。”

久美子讓司機在原地等候。

路突然變窄了,小路緊貼著海岸線。今天天氣很好,遊客也很多。久美子朝前走著,一路遇見了很多男男女女。年輕人都脫下外套,露出裏麵的白襯衫。多麽暖和,再走下去簡直快出汗了。

海風帶**水的氣息。

懸崖上有一座小小的青年旅店。白色的柵欄裏長滿了蒼綠的萬年青。建築物是用紅色的磚塊砌成的,和周圍的景致非常合拍。久美子來了興致,她慶幸自己來到這裏。呼吸到的空氣混雜著潮水的香氣,光是散步也令人心曠神怡。

她還沒看見燈塔,得再轉過一個海岬才行。從這裏開始,小路有了些坡度。

山坡上是一片古老的樹林。抬眼望去,樹幹上纏滿了藤蔓。這裏是湘南地區的盡頭,細葉青蔞藤、南五味子、米櫧等亞熱帶海岸植物隨處可見。

爬到坡頂,一座巨大的燈塔突然出現在眼前。燈塔建在靠海最近的山崖上。在陽光的照耀下,燈塔的白色牆壁與湛藍的天空相映成趣。

下方的海岸有一片茶色的侵蝕岩,就像是一堆橫七豎八的木板交錯重疊出來的一樣。

久美子站在原地,眺望著遠處的景色。大部分人都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久美子身後有不少遊客駐足觀賞。

要說有人,就連海岸邊的礁石上以及像屋頂般伸出的岩石上,都能看見三三兩兩的遊客。小路一直延伸到燈塔下的山崖,並且往更深處蜿蜒而去。年輕的遊客們三五成群地在小路上走著。

久美子朝岸邊走去。眼前正是房州的群山,光看眼前的景色,簡直難以想象自己和群山之間還隔著一片大海,就好像能從燈塔下的海岬直接走過去一樣,仿佛遠山與燈塔下的海岬連成一片。

白雲飄浮在高山的頂端。

久美子小心翼翼地在岩石上走著。被海水侵蝕的岩石就像火山岩一樣,布滿小洞。

陣陣海水流入岩石與岩石之間,那些海水又像小河一樣逆流回海中。小螃蟹在眼前爬過。潮水的味道更濃了。

久美子忽然察覺到投向自己的視線。看著自己的人並不在正麵的岩石上。那裏有兩個年輕人,正在交替給對方拍照。

久美子移開了視線。

一位身著黑色衣服,身材高大的外國夫人站在遠處。久美子一直沒有注意到她,那是因為她比久美子來得晚,站在久美子的身後。金色的秀發在明亮的陽光下仿佛一團火焰。

久美子大吃一驚。

那不是在京都見過的那位法國夫人嗎?對方好像也認出了久美子。真不愧是外國人,她一見久美子,就興奮地揮起手來。

久美子走了過去。法國夫人背後正是燈塔所在的斷崖。斷崖上長滿了各種樹木。燈塔的石階就在夫人身後。那濃暗的色調,更加映襯出夫人那頭金發的美麗。

“你好啊!小姐。”

夫人先開口了。她的臉上滿是笑容,藍色的眸子直視著久美子。

“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語回答道,“您是什麽時候從京都過來的呀?”

“四五天前。”夫人微笑著回答。那排牙齒真是整齊又漂亮。柔順的秀發隨風飄拂。

“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棒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

久美子想起夫人在苔寺為自己拍照時的樣子。青蔥的楓樹下各式各樣的厚苔蘚的鮮豔顏色,至今曆曆在目。

“小姐的照片拍得很好看。這是我在日本留下的最寶貴的回憶。我一定會好好珍藏的。”

“能幫上您的忙我也很高興。”

法國夫人喃喃道:“真是奇跡……我在南禪寺也見到了你。在苔寺給你拍照之後,又在M酒店遇到了你。今天竟然又在這裏偶遇……多麽美妙的邂逅啊!”

夫人的衣著打扮比較素雅,就連衣服的顏色也和普通外國人不太一樣,反而很接近日本人的審美觀,大多是柔和的中間色。

“小姐是一個人來的嗎?”夫人

向久美子問道。

“嗯,是的。”

“你也是來這兒看海的吧?”

“是的,聽說這兒的風景很漂亮就來了。”

“這兒的景色真是太美了。京都當然很美,可這裏也毫不遜色。”

夫人那雙湛藍的眼睛投向大海。正巧有一艘大貨船沿著浦賀水道緩緩駛來。溫暖的日光照在房州山脈的部分山巒上,被陽光照亮之處色彩異常鮮明,就像是舞台上的燈光效果一樣。

“我是和我丈夫一起來的。”法國夫人在一旁說道。

“啊?”

抬頭一看,隻見夫人玫瑰色的臉頰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把他介紹給你吧,小姐。”

久美子都來不及阻止。夫人往後退了兩三步。她知道,這是為了向後麵的人傳遞信息。

一位戴著墨鏡的老紳士走進了久美子的視野。他的頭發幾乎都白了。然而那張臉,分明是日本人的臉。不,久美子其實早就見過這張臉了。在方丈小屋寬敞的走廊上,他曾與這位夫人一同落座,眺望著庭院中的山石。其他外國遊客也在場,但隻有這位老人望著美麗的庭院出了神。那側影,至今留在眼底。

久美子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是西班牙裔,可現在看來,他分明就是日本人。除了日本人,還有什麽人會露出如此沉著而又憂鬱的表情呢?

不過,當老人走到久美子麵前,墨鏡之後露出的卻是溫柔的眼神。

不知為什麽,夫人並沒有把丈夫介紹給久美子。久美子有些疑惑,不過還是開口向他問候道:“您好。”

“你好,小姐。”老人用地道的法語應道,“您的法語真好。”

老人微笑著來到久美子身邊,站在了夫人之前站著的位置。

夫人好像想起了什麽,對丈夫小聲說了幾句話。久美子聽懂了。她好像說,想上燈塔去看一看。丈夫對妻子說道,小心點兒,去吧。

“那我們一會兒見。”夫人向久美子擺擺手。

為什麽夫人要把丈夫一個人丟在這兒呢?久美子沒想到這位夫人也會做出這麽不講禮數的舉止。

“去海邊看看吧。”老人突然說起了日語,“對了,那塊石頭挺不錯的,要不要一起去那兒走走?”

那裏正是海水激起陣陣白沫的地方。

波濤在腳邊粉碎。隻有帶著白色泡沫的那片海水顏色不同。那是清澈見底的綠色。隻見下方突出的岩石上,站著一位手持釣竿的男子。

“好累啊。”老人說道,“請允許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吧。”

老人順勢在岩石上坐下,嘴裏還說著“好嘞”。他故意做出老年人般的豪放,而這畢竟是隻有日本人才會做的動作。

“你不坐嗎?”

老人抬起頭朝久美子看去,墨鏡後滿是眷戀的神色。

“那邊可以坐。”

他竟然自己找了個位置,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鋪在了石頭上麵。

“太麻煩您了……”久美子惶恐地說道。

“沒事,一直站著多累啊,來,坐下吧。”

久美子不禁心如鹿撞。真是不可思議,她明明是第一次與這位老人說話,但卻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親昵。節子的丈夫蘆村亮一都不曾讓她有過如此親近之感。難道是因為老人上了年紀,而且那風度比較平易近人嗎?他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

“那我就不客氣了。”

久美子在老人為她鋪好的手絹上乖乖坐下。波濤的飛沫隨風吹來。

“我叫野上久美子。”

久美子覺得還是自我介紹一下比較好。

“噢……”

老人深深地點點頭。墨鏡後的眼睛凝視著海麵,仿佛他是在用全部身心聽著這個名字。

雲淡風輕,一部分海水的顏色隨之變換。

“……真是個好名字。”老人說道。

“對了,我也得自我介紹一下才是。我叫凡內德。”

久美子一時間難以將眼前的老人與外國名字聯係起來。就好像他在說一個和自己完全無關的名字一樣。

雖然他有個法國名字,可是他的父親或母親肯定是日本人。而且他一定在日本接受過很長時間的教育。不,又有幾個日本人能像他那麽有教養呢?看來長久以來的法國生活,定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

再怎麽看,久美子都覺得眼前的老人就是日本人。

“你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凡內德的餘光注意到了久美子的神色,他微笑著說道,“誰都覺得我是一個日本人。會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您在日本住過很長時間嗎?”

“是的。”老人點了點頭,“我在日本上了大學,之前也一直在日本生活。”

果不其然。可是老人的日語是地道的東京話,沒有一點外國口音。日

語,已經成了這位老人的血肉。

他弓著背,跟普通的日本老人無異——一邊曬太陽,一邊坐在走廊上觀賞著盆栽時,就是這樣的姿勢。

可是,也許是戴著墨鏡的原因,他的臉上總有一絲威嚴。那絕不是觀賞盆栽的神色,而是陷入沉思,獨自凝視著某樣東西時那沉寂的表情。話說回來,這位老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陰鬱的氛圍。麵朝大海而坐的他,讓人感受到一種憂鬱的孤獨。

久美子沉默著。

她突然想起,老人坐在南禪寺的小屋走廊觀賞庭院景色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神態。

“小姐,”老人麵朝大海,輕聲說道,“令堂可好?”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托您的福,家母很好。”

不知不覺中,她就用起了和日本老人說話的口氣。

“是嗎……那就好……能有你這樣的女兒,令堂一定很高興。”

久美子默默低下頭——好奇怪,為什麽老人隻問母親,不問父親呢?照理說這種情況不是應該問“你父母可好”嗎?

“你在哪兒工作啊?”老人又問道。

“在……”久美子回答了自己的單位。

“挺好。”老人溫文爾雅地點了點頭,“看小姐這個年紀,想必婚事將近了吧?”

久美子露出微笑。初次交談的人說這些也許太過唐突了,可是久美子毫不在意。為什麽自己一點都不介意呢?隻能歸結到老人對她那種神秘莫測的親昵感。

“那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

那口氣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樣。神奇的是,久美子沒有一點抵抗心理,反而覺得自己慢慢融入了老人的情感中。

釣魚的男子大揮一杆,好像釣到了。

回過神來,久美子驀然發現,老人從胸口掏出一塊手帕,隔著墨鏡擦起了臉。

今天並不熱。海風還帶著涼意。老人好像也注意到了久美子的視線,自言自語道:“海浪的飛沫飄到臉上了。”

之後,老人趕忙補充道:“我明天就要離開日本了。”

“哎呀,您要回國了嗎?”

“嗯,是的。”老人坐在原地,微微動了動上半身,“在日本的最後一天能見到小姐,真是幸運啊。”

“……”

“我來日本,十分想找個人,就是像小姐這樣的人說說話。所以現在能和你聊天,真是太高興了。”

久美子覺得他並沒有說謊:這位法國老人的臉上,一直帶著喜悅的表情。那並非外國人那種露骨的情感表達,反而像是在努力抑製自己的感情。這正是日本人的性格。

“非常愉快。”他說道,“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小姐。”

“什麽問題?”

“你覺得我怎麽樣?”

好突兀的問題。久美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不過,還是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感受吧。

“我覺得……您非常……非常好呀。”

光是這句話,她覺得還無法完全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就像見到了一位很久很久沒見過的親人一樣,好像見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

“哦?”

老人把頭轉了過來,深邃的眼神凝視著久美子的臉龐。

“真的嗎?你真的那麽看待我嗎?”

“是的,雖然和初次交談的人這麽說很失禮……”

“哪裏,哪裏,謝謝你,謝謝。能聽到這句話,我心裏真的是太高興了。”

“早知如此,真該早些認識您和尊夫人,真希望能和您二位多相處一些時光。”

“我也不忍分手。”老人猛一點頭,“小姐,我有個無禮的請求。”

“您請說。”

“我明天就要離開日本了。我想給小姐唱一首我小時候喜歡的歌曲,作為在日本最後的紀念,小姐可肯賞光聽一聽?”

“……”

“是一首兒歌,不過我唱得不好……”

久美子微微一笑:“請,您請唱吧……”

老人挺直背脊,麵對大海,開始哼唱了起來。

也許因為年代實在久遠,大半歌詞老人已經忘卻,不過,久美子情不自禁地和著老人一起哼了起來。兩人的歌聲不時被大海的濤聲淹沒。

野上顯一郎一邊低聲吟唱著,一邊也默默地把女兒歌唱的聲音和樣子銘刻在心田。

烏鴉叫

為啥叫呀叫?

因為在那高山上

有它七隻活潑可愛的小寶寶

等著它回家

……

兩人的合唱聲蓋過了濤聲,聲音飄向海麵,又緩緩沉入海底。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突如其來地湧上久美子的心頭。

她忽然想起,這正是自己上幼兒園時媽媽教會,並和媽媽一起合唱給亡父聽過的那首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