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模特?”

久美子一臉驚訝地望著母親。

事出突然,始料未及。況且母親實在不像是會說出這種事兒的人。

下班回家,母親一張口就是這件事。

“說是模特,不過對方說隻要你在那兒坐一會兒就行了。”

“對方”指的是著名西洋畫家笹島恭三。久美子也聽說過此人。

“為什麽會找我當模特啊?”久美子向母親問道。

“那位畫家好像在什麽地方看見了你。”

“哎呀,真討厭。”

“他說他要畫的大作裏需要少女像,所以想找個合適的人當模特,畫個素描。可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人,這時就撞見了你,覺得你和他的想象完全一致。反正瀧先生是這麽跟我說的。”

“是瀧先生說的?”

瀧先生,正是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瀧良精。

“你爸爸在國外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個國家任報社特派員。我也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可今天他突然找上門來,跟我提了這件事。我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吧……真是嚇了一跳。”

“媽媽,您已經答應了嗎?”

久美子的眼中露出責備母親輕率的神色,母親顯得有些尷尬。

“聽到他和你爸爸一起工作過,我就不好意思拒絕啊。久美子啊,你要是實在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也是跟瀧先生這麽說的。不過瀧先生很誠懇,他說就占用你三天時間,能不能答應下來呀?”

“那位瀧先生和笹島畫家是什麽關係啊?”

“他們好像是老鄉。那位笹島先生在電車裏見到你之後啊,還特意下了車,跟在你後麵一路跟到家門口呢。”

“哎呀,太可怕了,怎麽跟壞人一樣。”

久美子皺起眉頭。

“不,藝術家都有些怪癖。一見到中意的模特,就會跟上去嘛。”

“可那是他一廂情願,我都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嘛!”

“話是這麽說,可是瀧先生特意上門來了,很誠懇地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的朋友在畫架前坐個三天,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呀。”

母親一臉為難。

“可是,真的就三天時間嗎?”

久美子總覺得沒準要花更長時間。

“嗯,他說隻是把你的臉用素描畫下來而已。”

“這樣啊。”

久美子低下頭。

母親幾乎已經答應了瀧先生的請求。久美子也不是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一碰到和亡父有關的事情,就會變得特別積極。在國外同父親有過交情的人,都是野上家的貴客,不難想象她麵對瀧先生的請求,定是一口答應。

“我考慮考慮吧。”

久美子沒了轍。換作其他事情,她定會責怪母親,可一想到母親思念父親的心情,她就不忍心讓母親失望了。母親已經站在了瀧那邊。

“要晚上去嗎?”

久美子白天要上班,她心想如果對方要求她晚上上門,她還能借故推脫。不料母親連這一點都幫她想好了。

“你們單位不是有年假嘛,今年你還沒休過吧?”

“嗯……”麵對母親排山倒海的攻勢,久美子無力地抵抗道,“可是媽媽,那是為了今年冬天去滑雪特意攢著的啊。”

“算上禮拜天,隻要請兩天假就行了啊。這樣就能湊出三天時間了。久美子啊,你能不能答應那位畫家,不,答應瀧先生的請求啊?”

“媽媽,您就這麽希望我去?”

“畢竟他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啊。”

“那好吧。”

久美子下了決心,點了點頭。

“不過不用在那兒坐很久吧?”

“嗯,他說一天兩小時就夠了。”

母親舒展眉頭,露出放心的表情。一碰到和父親有關的事情,母親就會變得異常天真。見久美子答應了下來,她的臉色立刻明朗了起來。

“笹島恭三這個名字,你應該也聽說過吧?”

“嗯,不過也隻是聽說過名字而已。”

“聽說他的畫功一流。作品不多,但在專家中的評價非常高呢。”

母親微笑著說起從瀧先生那兒聽來的事情。

久美子也曾在報刊雜誌上讀到過類似的報道。她聽說笹島恭三好像是個極少妥協的畫家,對他有些模糊的了解。他是個喜歡使用暗色調的畫家,所以畫風也非常獨特。他的畫在美國非常受歡迎,總有畫商想買他的畫,可他作畫的速度非常緩慢。

久美子想起報道中的內容,又想起某本書中曾經提到,這位笹島恭三還是單身。

畫家笹島從沒有結過婚。他好像已經快五十歲了,一直保持單身。在雜誌采訪中,笹島說,家庭會妨礙到藝術,所以他才沒有結婚。

“媽媽……”久美子再次麵露難色,“那位笹島先生……是個單身漢吧?”

“嗯,這事兒瀧先生也跟我說了。”母親倒是一臉平靜,“不過他讓你別擔心,他的人品絕對沒問題。畢竟是個名人,況且就三天時間,我覺得也沒問題。”

“是嗎?既然媽媽都這麽說了……”久美子說道,“那我就去吧。不過當模特……總覺得怪怪的。”

“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模特啦,隻是讓他畫個速寫而已。反正畫家也會把模特的臉按自己的想法改動的。”

笹島恭三的家位於杉並區郊外,離三鷹台車站很近,和久美子家在同一個區,距離還是比較近的。

下了電車朝車站北側走去,是一條上坡路。這一帶有許多被圍牆包圍的房子。武藏野曆史悠久的雜樹林就在房子背後。

笹島家離車站隻有五分鍾不到的路程。房子本身不大,可院子卻不小。住家後的畫室比正房還要大。

那天是星期六,久美子就選擇了下午上門拜訪。在久美子拜訪前,母親已經給瀧良精打了電話,由他轉告笹島恭三。

跨過院子大門,走過種有竹子的小路,久美子來到了有些陳舊的房門前。一路上,她發現這座宅邸的占地麵積很廣,花園也很大,種著玫瑰等花草的花壇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域。看來這是位喜歡園藝的畫家。

久美子輕輕按下門鈴。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他一身便裝,見到久美子後,笑著鞠了一躬。亂糟糟的頭發蓋住了額頭。

“是野上小姐吧?”

他一笑,眼角就擠出了皺紋,臉頰上還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長發讓瘦瘦的臉廓更加突出。他好像很喜歡抽煙,牙齒有些發黑,不過這樣也顯得他很可愛。

在久美子打招呼之前,他已經把久美子帶去了會客室。

“喂,有客人來了。”畫家朝屋裏大喊一聲。久美子後來才明白那是對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喊的——因為她給久美子送上了茶水。

會客室的牆上掛滿了笹島的畫作,就像是畫廊一樣。然而,總覺得屋裏有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看來沒有家庭主婦的房子總會有些亂。或許是因為久美子是從主婦的角度觀察這座屋子的吧。

久美子趕忙與笹島畫家寒暄起來,而畫家也高高興興接受了久美子的問候。

“不好意思,突然向您提些無理要求。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瀧先生已經告訴您了吧?”

“是的。”

久美子的臉紅了——畫家正用他那審視人物時所特有的視線凝視著自己。

“您能一口答應真是太好了。您應該也聽說了,說是模特,其實就是想畫一畫您的素描而已。請您不要想太多,就當是來這兒看看書什麽的,在我麵前坐一會兒就行。”畫家用誠懇的聲音說道。

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消瘦的臉頰上也一直帶著酒窩。他的頰骨突出,輪廓很是鮮明,但微笑時的皺紋卻給人留下柔和的印象。

久美子放心了不少。說實話,來的一路上她都心亂如麻的,不過現在好多了。她覺得這位畫家不用擔心。對藝術家蒙矓的信賴與尊敬讓她放了心。

“您哪天比較方便?”

久美子說,明天是星期天,就從星期天到星期二好了。畫家誠惶誠恐地撓了撓頭。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實在沒想到您會這麽快答應,而且我這兒也挺急的,您能明天來真是太好了。”

身材高大的女傭端來茶水,向久美子鞠了一躬離開了。

畫家聽著走廊裏女傭的腳步聲,靦腆地笑著說道:“我啊,沒有娶老婆。想必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啊。那位女傭明天開始也不會來了。”

久美子險些變了臉色,盯著畫家的臉。

畫家的話讓久美子擔心了起來。走進屋裏的時候,她看見了畫室的玻璃屋頂。想到自己要和畫家在畫室裏單獨相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七上八下起來。

“我這人就是不喜歡有人在作畫的時候打擾我,這一直是我的行事方針。也許有很多招待不周的地方,不過咖啡什麽的我還是會泡的。”

久美子無法抗議。對方是個畫家,而且這事她已經答應下來了,事到如今再拒絕,也是對對方好意的侮辱。對方已經說了,每天隻需要坐兩個小時,而且她已經對畫家產生了信任,並不想改變主意。

“那我們定個時間吧

,挑您方便的時間就行。”

久美子想了想說:“可能的話,我希望上午來。”

這樣也比較安全。

“行,上午的光線也比較好。那真是太好了,一切都那麽完美。”

畫家依舊麵帶微笑。

“那就從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吧?您明天就能過來?”畫家凝視著久美子的臉確認道。

“嗯,是的。”

畫家並沒有多說什麽。商定時間之後,他就立刻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告訴客人,你可以回去了。這種冷淡,反而讓久美子多放心了一些。

畫家把久美子送到了門口。久美子道別之後,隻見他雙手插在寬腰帶上,點頭示意。

久美子沿原路回到車站,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上站台等車,她才回過神來。站台在高處,雜樹林所在的山丘正好與視線持平。半山腰能看見各種各樣的屋頂。笹島家那別具特色的畫室玻璃屋頂,在樹林之中閃著光。

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去那間畫室裏頭了,久美子忽然覺得很不現實,就好像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

她本以為畫家會讓她坐在畫室裏,可她想錯了。笹島畫家讓她坐在了走廊的藤椅上。

“先從速寫開始吧。”

畫家先打了招呼。他想讓久美子保持自然狀態,捕捉各種不同的表情與姿態。他還說,如果在畫室畫,可能會讓她緊張。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會輕鬆得多。

那裏是正屋的後側,能看見寬闊的庭院。磚瓦圍起的花壇中,分不同的區域種著不同的花草,可見他是一位喜愛花草的畫家。秋菊、大波斯菊爭奇鬥豔,美不勝收。久美子心想,喜歡花的畫家,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今天的笹島與昨天不同,穿著格子花紋的亮色上衣。在久美子看來,這樣才更像個充滿活力的畫家。畫家在對麵的藤椅上落座,膝蓋上放著寫生本,手握鉛筆,臉上帶著同昨天一樣的微笑。幹巴巴的頭發沒有油光,亂作一團。微笑時,他的眼睛簡直眯成了一條縫。

陽光柔和地灑在畫家的半張臉和一側肩膀上。久美子心想,打在自己身上的光線肯定也是這樣的。難怪畫家昨天說上午的光線好。

久美子是第一次當模特,而且對方還是專業畫家,她的身體自然有些僵硬。不知是畫家眼光犀利呢,還是他感覺敏銳,隻要在久美子緊張的狀態下,他就絕不會動筆。他隻是拿著鉛筆,叼著煙鬥,和久美子拉起了家常。

笹島畫家什麽都懂一些。畫家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寡言,可在交談的過程中,久美子發現他不僅見識淵博,還很風趣。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說話讓人十分開心。畫家的聲音在透明的空氣中異常通透。

根據久美子的年紀,畫家選擇了年輕人比較感興趣的話題。他的口氣很隨和,久美子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外國電影、咖啡、小說……他的世界不僅限於繪畫。

然而,在談話的過程中,畫家的眼睛也一直注視著久美子的臉。依舊是觀察人物時的那種犀利眼神。

“你的工作怎麽樣?有趣嗎?”畫家一邊動筆一邊問道。隻在久美子的麵部線條比較自然的時候,畫家才會動筆。

“也不是那麽有趣,朝九晚五罷了。”

“那是因為它是‘工作’,所以你才會覺得沒意思吧。整天悶在家裏也很無聊啊。每天出門其實挺好的。不過惰性上來了,一天就會變得很無趣。”

交談並未就此結束。他們本就在閑聊,這樣久美子也會比較放鬆。

久美子還以為當模特就要根據畫家的命令擺出各種姿勢,變換臉的朝向。可笹島畫家並沒有作出任何指示。隻是從她自然的動作之中,捕捉他最為滿意的瞬間,下筆作畫。

“老師,您為什麽不結婚呢?”聊了一段時間之後,久美子鼓起勇氣問道。這是年輕女性都會產生的疑問,並不顯得失禮。

畫家忍俊不禁。

“年輕時光顧著畫畫了,畫著畫著,就錯過了討老婆的機會。到了這個年紀,又開始嫌麻煩了,還不如一個人待著方便。”

畫家今天顯得格外神清氣爽。久美子早就知道他沒有結婚,所以見他穿著便裝出現,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畫家工作時的身姿,更顯得非常年輕。不過仔細一看,畫家的兩鬢已經染白。

畫家是一種特殊的職業,久美子覺得畫家至今保持單身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久美子心想,也許他年輕時也談過戀愛,但是無疾而終,於是就放棄了結婚的念頭。不過她還不好意思把這件事問出口。她會想這些事,也證明她已經漸漸習慣了坐在畫家對麵。

畫家讓她放鬆些,於是久美子就隨意變換著姿勢。她又擔心自己亂動會影響畫家作畫,就又決定靜止不動,可畫家反而說那樣不好。他希望久美子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輕鬆隨意。

這時,久美子看見庭院的花壇之間有個人影在晃動。那是位老雜工,正在修剪花草。他一直背對著久美子,小心翼翼地幹活,免得妨礙了畫家作畫。他戴著一頂髒兮兮的登山帽,穿著白襯衫,也許是畫家送給他的舊衣服。

畫家果然喜歡花草,還專門雇了人來打理。哢嚓哢嚓,不時傳來剪刀的響聲。

畫家一提筆,不一會兒一幅畫就畫好了。畫完一張速寫之後,他馬上翻了一頁,開始畫下一張。久美子坐在對麵,自然看不見寫生本上的畫。不過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臉在畫家手中會變成什麽樣子。等畫家畫完了,真想拿來瞧一瞧。想到這兒,她又不禁有些難為情。

畫家手非常快,一小時裏就畫出了四五張畫。

“我想先多畫兩張,然後再決定我最滿意的姿勢。明天會讓您擺姿勢的。”

畫家放下鉛筆,看了看表說:“已經到中午了,我去準備準備飯菜。您在這兒等會兒吧。”

“哎呀,讓我來吧。”

“別客氣,別看我這樣,我做菜的技術還是很不錯的。”

畫家站起身。

“老師,要我幫忙嗎?”

“不用不用,您畢竟是客人啊。”畫家說道,“而且我也習慣一個人做了。您坐在那兒等我就好。”

笹島畫家朝裏屋走去。

於是久美子就乖乖坐在椅子上發呆。畫家的寫生本就擺在椅子上。盡管久美子覺得偷看不太好,可還是戰戰兢兢地拿起了本子。

她看見了畫中的自己。雖然是鉛筆畫成的寫生,但準確地把握住久美子的特征。平日裏在鏡子中發現的麵部特征,用線條準確地表現了出來。真不愧是畫家。

久美子翻開下一頁。那是她的側臉,是趁她把頭轉向花壇的時候畫的。下一張是俯視時的臉。然後是正麵說話時的臉,斜著的臉……不同的麵部表情躍然紙上。無論哪一張,都用鉛筆準確地勾勒出了線條。

有的畫非常像,可有些並不那麽像。不像自己的畫,應該是畫家有意識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有的畫上並不是整張臉,而是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某一部分。

在久美子翻閱寫生本的時候,花壇中還在不斷傳來剪刀的響聲。

抬眼一看,戴著登山帽的老人在秋日的花叢中辛勤工作。花瓣反射著柔和的光線,在老人肩頭形成陰影。

久美子很慶幸自己來這裏。看見自己的臉變成畫作雖然有些奇怪,但能在郊外的僻靜之處休憩放鬆,也是人生中最為美妙的瞬間之一了。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聽完久美子的話,母親露出放心的神色。

“笹島老師是這樣的人啊?”

母親還想向久美子多打聽些情況。

“嗯,我還以為他會很不好相處呢,沒想到他人挺好的,而且他還給我做了美味的三明治!就像是大廚做的一樣!”

“是嗎?他可真能幹啊。”

“畢竟他一直是一個人住的,廚藝自然而然就鍛煉出來了吧。”

“是啊,比起女人,男人的廚藝也許更好。對了久美子,你一直坐著就不覺得尷尬嗎?”

“完全不會啊,笹島老師怕我無聊,一直在陪我說話呢。媽媽,這麽好的人為什麽不結婚呀?我還當麵問了老師呢,結果他說,結婚太麻煩了。”

“有些畫家就是這樣。不過你問老師這種問題會不會很失禮啊?”

“不會,老師不介意這些的。他是個很隨和的人。”

“是嗎?不過久美子能高高興興的真是太好了,瀧先生剛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雖然答應下來了,可還是擔心你會不開心。既然老師人這麽好,明天開始就能開開心心地去啦。”

“嗯……”

母親臉色明朗,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這自然不是因為久美子成了畫家的模特,而是因為久美子答應了父親老友的請求,讓她放心了不少吧。一看母親的表情,久美子就明白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在十一點來到三鷹台的車站,朝笹島老師家走去。她已經和單位請過假了。原本想攢著今年的年假,等著冬天請假去滑雪,不過她並不後悔把寶貴的假期花在當模特上。

同昨天一樣,為久美子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今天也穿著格子花紋的襯衫。

“歡迎歡迎。”畫家又微笑著露出了一對酒窩,

“我就猜您快來了,一直等著您呢。”

“昨天承蒙照顧了。”

久美子鞠了一躬。

“哪裏哪裏,我才該謝您呢。來,進來吧。”

同昨天一樣的走廊。昨天還說今天會去畫室,可畫家仍然讓她坐在了藤椅上。

“仔細想想,坐在這兒要比悶在畫室裏好多了。我家的花壇雖然不是很好看,可至少有些花可以看看,而且還能看見遠處的森林呢。畫室雖然大,可沒辦法看到外麵的景色。”

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今天天氣很好。秋日暖陽灑在花壇上。背景是逐漸泛黃的雜樹林。戴著舊登山帽的雜工還在花叢中靜悄悄地幹活。

“怎麽樣?令堂沒有擔心吧?”畫家微笑著問道。

“沒有,我一回家就和母親說了,她也很開心呢。”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畫家說道,“我還挺擔心的呢,聽您這麽一說我就放心了。”

畫家再次攤開大開本的寫生本,像昨天那樣拿起了鉛筆,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閑聊了一會兒。

“老師,您說以前在路上見過我,可您究竟是在哪兒見到的啊?”

久美子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

“是瀧先生說的吧?”畫家顯得有些難為情,“是在電車裏,是哪一站來著……我記不清了……”

畫家看著天花板陷入沉思。

“那肯定是中央線,我總在萩窪下車。”

“啊,沒錯,那就應該是代代木那兒吧。”畫家喃喃道。

怎麽會是代代木呢?那肯定是畫家記錯了。久美子會坐地鐵從霞關到新宿,然後換乘中央線的國鐵。所以不可能有人在代代木看見她。不過久美子並沒有糾正畫家。即使他記錯了也無傷大雅。

“久美子小姐,您家裏隻有您和令堂兩個人,不覺得冷清嗎?”畫家握著鉛筆問道。

“是啊,真的很冷清。”

久美子點了點頭。

“聽說令尊是在外國過世的吧?”

“是的,戰爭結束一年前,他在外國得了病,骨灰還是別人給帶回國的。”

“那真是太可憐了。不過令堂有久美子小姐這樣的好女兒,肯定很是欣慰吧。”

“我是家裏的獨生女,要是能多一兩個兄弟姐妹,家裏就不會那麽冷清了。母親常抱怨說,隻有我一個女兒太冷清了呢。”

“是啊……”

聊天的時候,畫家也不斷注視著久美子的臉,鉛筆在紙上飛舞。他一會兒看看久美子,一會兒看看畫紙。久美子也習慣了當模特,沒有昨天那麽緊張了。

畫家一直陪著久美子聊天,免得她覺得無聊。想到這兒,久美子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了。

“老師,您一直說話不礙事嗎?”久美子委婉地問道。她其實想說:您不用太顧及我,專心畫畫就好,我不會覺得無聊的。

“沒事,一邊說話一邊畫畫效率更高。”畫家說道,“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其實很認生的,所以對著討厭的人,我一句話都不想說。不過對方要是久美子小姐這樣美麗的姑娘,對話本身也是種樂趣啊。”

“老師您說笑了。”

久美子微笑著低下頭。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並不是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就能畫出好畫來的,愉快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心情好時畫出來的畫是最棒的。”

畫家動筆的時候,的確一臉高興的樣子。光線也與昨天無異。畫家的一側麵孔與一側肩膀在光線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明媚。些許白發還反射著光。

畫家沉默的時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除了鉛筆聲,唯一的響聲就是院子裏傳來的剪刀的哢嚓聲。

蹲在花壇中緩緩修剪枝椏的老雜工,更是烘托出平靜祥和的氛圍。

那天回到家裏一看,母親早已等候多時。

“今天怎麽樣啊?”她立刻問道。

“嗯,很開心呢!”久美子微笑著回答道。

“老師的畫有進展沒有啊?”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他畫了好多張呢。”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真想看看畫裏的久美子是什麽樣的。”

“哎呀,那可不行。我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看了看寫生本,看見上麵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姿勢呢。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還能把特征抓得這麽準確,真是太厲害了。”

“人家畢竟是畫家啊,況且還是這麽有名的畫家,自然能一邊聊天一邊畫畫啦。能不能問他要兩張用不著的畫啊?”

“不要啦媽媽……”

“反正是速寫嘛,是給正式的畫打的草稿,肯定有用不著的啊,等他畫完了應該能要兩張回來。況且我也得上門打聲招呼不是?即使這事兒是瀧先生介紹的……”

母親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說道:“對了對了,今天瀧先生還給我打電話了呢。他說久美子去了笹島先生那兒,幫了他大忙,笹島也很開心,他還向你道謝了呢。”

“是嗎……”

久美子心想,原來自己答應當模特,能讓這麽多人心滿意足。那三天時間就真是太短了,再多當幾天她也願意。

“笹島老師真是個好人,就是有點兒孩子氣。”久美子笑了。

“今天中午吃了什麽呀?”

“咖喱飯,真的很好吃呢!比普通家裏做的要好吃得多!”

“是嗎?有這麽好吃嗎?”

“就和餐廳做的一樣。做菜水平這麽高,倒真是用不著結婚了。”

“久美子,”母親板起了臉,“可不能在人家背後說這種話。”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比媽媽做的都好吃。”

“是嗎?是不是有什麽秘訣啊?人家是大畫家,肯定是在雲遊天下的時候學會的吧。”

“可能吧……比起當模特,我更想吃老師做的菜呢。不知道明天他會做什麽呀……”

第二天早晨。

久美子十點多出的門。好天氣已經持續了四五天,可今天雲層很厚,景色自然也變得昏暗起來。

久美子有些擔心。天氣不好,畫家還能像往常那樣工作嗎?不過隻是速寫而已,之前已經畫了兩天了,今天應該也會照常進行吧。昨天畫家說今天要簡單地上些水彩。

十一點,久美子來到笹島先生家門口,輕輕按下門鈴。照理說不用多久就會出現人影,幫她開門,可今天卻半天沒有反應。久美子站了一會兒,見無人應門,就又按了一次門鈴。

然而,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久美子心想,莫非畫家手頭有事走不開?昨天和前天都是他親自來開門的。畫家也知道久美子會在十一點多來,而且久美子已經按了兩次門鈴了,他還不出來,肯定有什麽原因。

久美子又等了幾分鍾,接著再次按下門鈴,可還是沒有人來。

久美子想起了院子裏的那個老雜工。她離開門口,來到花園的牆邊。圍牆很低,能很清楚地看見花園的一部分。她看了看花壇和樹木,然而連續兩天出現在花園裏的老雜工竟不見蹤影。

久美子隻得作罷,回到門口。

這一回,她按了很長時間的門鈴,可房裏依舊沒有動靜。究竟是怎麽回事啊?難道是畫家不在家嗎?不,不可能,笹島畫家知道久美子會來,肯定會在家裏等候啊,怎麽會不在家呢?

久美子還是不願放棄,又按響了門鈴,然而,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時,久美子發現房門還是反鎖著的。

莫非畫家還睡著?昨天工作到很晚,疲勞過度,所以睡過了頭?門鈴的聲音應該夠響了,這樣都沒能把他吵起來,看來他一定相當疲憊。

久美子猶豫了:是再等一會兒,還是回家,改日再來呢?

然而,久美子實在沒有勇氣再按門鈴了。她不知所措,最終隻能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前來上班的女傭在家中發現了笹島恭三的屍體。

笹島家中有一間四疊半大的西式房間,他一直把這間房用作臥室。女傭發現,笹島躺在被窩裏,已經沒有了呼吸。床頭櫃上倒著一個安眠藥的空瓶。旁邊還有一個用來喝水的杯子。

警方調查顯示,笹島畫家的大致死亡時間為兩天前的深夜。

畫家並未留下遺書。警方根據現場留下的安眠藥空瓶,推測死者是由於服用過量安眠藥喪命的,事後的解剖也證實了這一點。

由於畫家沒有留下遺書,警方也很難判斷這究竟是自殺還是單純的藥物服用過量。

畫家生前單身,沒有其他家人。平時總是獨自起居,不知其生活常態。女傭每天早上來,傍晚回去。所以在畫家的死亡時間——深夜,家中的確隻有他一個人。

警方立刻向這位女傭了解情況,然而並沒有發現能與自殺聯係起來的線索。女傭證明,畫家的確有在睡前服用安眠藥的習慣。看來他的死極有可能是服用過量導致的。

這時,負責勘察現場的警部補無意間翻開了畫家桌上的寫生本。裏頭有一幅年輕女子的素描,畫到一半還沒有完工。

警部補歪著腦袋看出了神。畫中人究竟是誰?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位年輕的模特與笹島畫家的死也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