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花開旖旎的時光 (十四)

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覺得地板硬,倒是背後靠著的木門,硌著背,微微有些疼。她卻終於像是找到了支撐和依靠一般,鬆了一口氣。

陳太並沒有發覺屹湘的小動作。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

從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側臉。

這樣的回憶必然讓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這種梳理,卻又好似能讓她找回一點點平靜。

屹湘的手指在頸間滑動,細細的鏈子在指甲邊緣磨著,磨著,就像陳太在講述的“故事”,帶給她的,也是這樣麻而又麻的感覺汊。

“素蘭纖細、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對我說,遇到鄔載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運。可我但願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麽一個人,也許不會有大富大貴,可也絕不會結局悲慘……她聰明、勤奮,會在實驗室裏施展才華,而不是像隻金絲雀似的,隻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鄔家派對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該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別扭的也盡力的扮演著那些並不適合的角色,還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盡全力的在鄔家都要做到‘優等生’。都是因為她自以為是的愛情……”

屹湘聽著陳太似是從鼻腔裏硬擠出來那麽一股子氣。

自以為是的愛情……她眼皮有點兒發沉,強撐著朕。

陳太沉默了良久。

“閃電一般的愛上,都沒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個男人到底是怎麽樣的,就一頭栽了進去。這些本來都無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鄔家的複雜固然超出我們這種小康人家女兒的想象,可日久天長,以素蘭的聰敏和用心,也並非不能應付。更何況隻要他們兩情相悅,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記憶裏,最麻煩的,不是怎麽做好鄔家的媳婦;而是明裏暗裏,她幾乎從未停止過與各種各樣的女人的纏鬥。鄔載文……鄔載文是鄔家的獨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說模樣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親——鄔載文不但將家族紡織業經營的風生水起,從事的成衣製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時期,鄔家單單在東南亞的血汗工廠,一隻手要數不過來的。這樣的男人,大概天生不會屬於一個女人。就算是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妻子是他兒子的母親,是他婚姻的另一半,應該從道德到法律一以貫之的給予其尊重和愛護……他也並非沒有做,但是做的不夠好。而直到那個女人出現之前,他還算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他並非不愛素蘭。他愛素蘭。直到那個女人出現之前……”

屹湘覺得陳太的聲音並不冷。即便是提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也並不冷。而是溫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記憶中的聲音了。

耳朵裏似是有點兒雜音。

她甩了下頭發,後腦勺碰了一下木門。這一聲響提醒她,這並不是幻覺。

“……那個女人,到哪裏帶來的都是災難……素蘭第一次提到她的時候,歎著氣說怎麽會有經曆那麽複雜、可眼神仍那麽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氣質,也像少女一般的溫雅……我並沒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這些形容詞在後來就越來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認,她簡直就是妖精,隻會越來越美。”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帶任何感彩的評價,從任何一個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時候,她已經積累了相當的財富,身邊也不知已是她第幾任的丈夫,年邁而縱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業,由她出麵代理他的生意,於是跟鄔氏的接觸,順理成章。鄔載文,就像素蘭當年一頭栽進了他的天羅地網一樣,栽進了那個女人的溫柔陷阱……他為了討好她,不知幹了多少蠢事。在那個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後,為了追求成為寡婦的她,他正式的向素蘭提出離婚。素蘭當然不能同意,換了誰也不能輕易的同意……可是對她的懇求和深情,變了心的男人啊……素蘭曾經去見過那個女人一麵。”

屹湘心頭一跳。

陳太在燈光中的側麵,下頜處能看到,忽然的一顫。

“多過分呢,那個女人得有多過分呢,才說得出那種話——她說,我已經盡力讓他不要擾我,可是他不聽;我們有生意的往來,不見麵是不可能的,所以鄔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談,而不是來找我……說的多麽的輕巧、又是何等的無恥!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鄔載文知道了,素蘭就更難做了……那鄔載文已經鬼迷心竅,他逼著素蘭離婚,逼著素蘭把兒子的監護權給他;素蘭當然不同意……離婚官司打了很久,素蘭就在這個過程裏精神漸漸不好了……”陳太有些哽咽,“我們都勸她放棄,她不肯。就算是什麽都沒有了,至少,她還得有兒子吧?沒想到,都沒等到離婚案的終審判決,鄔載文就自殺了……自殺了,在他終於發現,他像女神一般供奉著的那個女人,將他的公司蠶食之後,還令他負債累累……報應嗎?是不是報應?現世報……可是報應他一個人就好了,素蘭和家本有什麽錯?他一死,素蘭完全崩潰了。

“素蘭去找那個女人,不停的找,各種方式。那個女人,做賊心虛,就是做賊心虛……她換住所、不去公司辦公、報警……素蘭被法庭判決禁止接近那個女人;因為精神有問題,她又必須接受治療。那個時候,我們的父母先後離世,臨終前都擔心他們的小女兒,交代給我千萬照顧好她……我和陳先生帶素蘭母子回台灣。我以為回到熟悉的環境能讓她的病情有所好轉,可是沒有用,不到半年,她就……”

哽咽終於變成了啜泣。

聽起來,這啜泣聲有些遠。

屹湘摸了一下臉,臉上涼涼的。心裏也發冷。

沙發邊的台燈被關掉了,那一處都成了濃濃的黑影……屹湘閉上了眼睛。

良久,她聽到一聲歎息,深深的歎息。

“……我怎麽能夠不恨她……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花了多少時間去忘記……好好兒的,怎麽又遇上……”

夢囈一般的重複著這些話。

屹湘想說句什麽,但沒有能夠說出口。

原本就黑乎乎的眼前,完全黑了下來……

屹湘慢慢的動了一下。身上蓋著毯子了。手腳都有些麻。她還沒有睜開眼,就聽到電話鈴聲響,她腦中的意識有些混沌——電話鈴響……有人接電話……講話聲……她挪了下身子。

“……你怎麽可以瞞我這麽多年……我不想聽你說……”

電話是掛斷了。

屹湘繼續閉著眼睛。

有腳步聲,似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其實不過是從沙發那裏。

一隻微涼的手放在她額頭上,摸了摸。

好一會兒,那隻手才搖她。

“屹湘?”陳太看著沉睡未醒的屹湘——她那令自己心神巨耗的述說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人似被掏空了一般的,既覺得清醒,也覺得痛快,這個孩子始終沒有一句話的打岔……她才發現這孩子已經累極而眠。她沒有移動屹湘。固然是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了,也是不忍心再打擾她的睡眠。已經給她添了很多的麻煩了……這些日子,屹湘的辛苦,她最該知道。

屹湘睜開惺忪的睡眼,先看到了陳太那蒼白憔悴的麵孔。

“早。”她說。

“早……我叫了早點。”陳太和緩的說。說了幾乎是一整宿的話,她嗓子啞了。“洗洗臉,吃過東西上床睡一覺吧。”她伸手過來,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的挽住屹湘的手臂扶起她。

似是忽然之間,她們變的生疏。

屹湘看出來,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又累又餓又困,我們在這裏大睡三天吧。”

“可我們下午的飛機……”陳太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屹湘這是想緩和氣氛的話。

“說的是啊。”屹湘的腿幾乎不會打彎了,尾骨處也疼,她攀著陳太的手臂,姿勢別扭的站著,嘟噥著說:“我不管啊,你害我現在這樣的,這次旅行的費用你給我出……所有的花銷我都一筆一筆記的很清楚,放心我不會訛你的錢……”

“屹湘……”陳太紅腫的眼裏,淚光在打轉。

“少羅嗦啦,我去洗臉——是不是叫了店裏的吃食?還沒送就退掉吧,昨晚上回來的時候我發現對街有家小店,東西一準兒不錯。等我洗好了咱倆去吃……馬上是離開長沙倒計時,合著還沒正經吃頓貨真價實、滋味十足的早餐呢,太虧了……”她是往自己房間裏去了。

陳太倒站在那裏,從心裏往外的,覺得安慰、又有些難過。

屹湘進了衛生間,放了大半盆的冷水,一下子把臉埋了進去……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抓住叫囂著的手機,也不管臉上是不是還有水,就按到了腮上。

水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滴淌,流進頸子裏。

她聽著電話,眯了下眼,一滴水珠滾進眼中,眼睛有點兒疼。手指順著眉毛拂了一下,彈開水滴。

直到聽筒裏沒了動靜,她才說:“知道了。”

手機被她“啪”的一下按在了大理石台麵上,看了一眼鏡子中那個睜大眼睛的自己,她再次將臉埋進了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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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大家:

今日更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