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他走開了。

病房裏多了一台餐車。不鏽鋼罩子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床尾小桌子上放了黃色小碎花的病服,床下正中央擺著一對同色同質的棉布拖鞋。

他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下來,拿起那對拖鞋。

翻過來看看,恰是她的碼。

拖鞋柔軟極了,拿在手裏,似沒有重量,穿在腳上,一定很舒服。

她不喜歡硬硬的鞋子。什麽樣的鞋都要柔軟跟腳的。她腳上的肌膚柔嫩,最經不起不合腳的鞋來磨。偏偏早前愛玩愛跳舞,也有那樣的時候,為了一場舞會,穿了新舞鞋,磨的腳破了一點點皮,還要對著他發脾氣……那是何等的驕縱。隻對著他一個人的驕縱。生生的要他說出一句來:“邱湘湘,你這就叫恃寵而驕,懂嗎?”

懂和不懂,有什麽關係。

他願意。

她傷了腳的時候,倒是肯老老實實的在他臂彎間。

從幽靜的街上,到寧謐的公園裏,她被他抱著,慢慢的走。她的舞衣垂垂綴綴,身上香香的,那是為了舞蹈時更迷人設置的香氛……他們也不說話。他手臂酸了,她卻睡著了。

醒過來見還在路上,卻又要埋怨他:“怎麽還沒有到?阿笨,你又走錯路?”

是的,走錯路了。繞了幾個圈子,還沒回到她的住處。

她手指尖鑽進他的耳朵眼兒,笑著,說:“阿笨、阿笨,說了多少回,先怎麽走再怎麽走,你偏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呢?”

他裝著生氣,叫道:“再說我笨,我就把你扔這兒!”

“有本事你就扔,扔了我,你連酒店都回不去……你那口爛英文,警察都不知道該送你去哪兒……哎哎哎!”她也叫,因為他果真聽了她的話,把她扔在了路邊的草地上。鋪了一層厚厚黃葉的草地,秋夜露重,頗有些潮濕難耐,她抓了葉子擲他,“你還真扔啊!”

他掐了腰站在那裏,看燈影下她的樣子,明明是想笑的,可是臉繃著,說:“不準再說我笨。”

“就笨!笨死了!”她踢騰著。亮晶晶的高跟舞鞋被踢開,陷進黃葉裏。她人也索性倒在厚毯子似的黃葉中,仰著頭。以為她要耍賴撒潑讓他再抱著,卻不料她沉默良久。怕她又睡過去,又還要繼續裝著不高興,就伸腳踢踢她的小腿。就聽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倫敦的夜晚,也有這樣安靜的時候。”

倫敦的夜晚,安靜的時候很多。隻是對她來說,少了些吧,她的夜太深太精彩。

他也仰頭。

“喂……”軟綿綿的聲音,“阿笨……呀!”她驚叫。

他急忙看顧她,單膝撐在地上,“怎麽了?”

“抽筋兒……”她嘶嘶的吸著涼氣。

“讓你跳舞跳不夠!”他握了她一隻腳,抵在膝頭,給她掰著腳。

過了一會兒,她活動自如了,忽的又笑起來,踢他。

“你幹嘛?”他沒好氣的。

“癢……”

他鬆了手,慢吞吞的說:“怕癢啊你?”

“嗯……喂你幹嘛?”她笑著叫起來,被他嗬癢,實在是癢不過,急著要打他,可是又沒有力氣。兩個人滾在黃葉地上,沾了一身的碎葉子,塵埃揚起,被露水拍下,還是有點嗆人,都咳嗽著,眼淚汪汪的,麵對麵,又一起笑出來。

“壞死了。”打他,被他抓了手腕子帶到懷裏,“幹嘛啊?”猶自怕他嗬癢,她躲著。

他隻是抱著她,仍是躺在黃葉裏,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說:“老老實實呆著別動。不然我可不保證不在這兒動手動腳。”

偶爾有經過的夜行人,公共場合裏,他這句話還是挺有威懾力的。

她真不動了。

他小聲的說著話,說著“這次回去,還要讀一年書……好死不死的幹嘛當年把我塞這麽個破專業,比人家多讀一年書,我本來上學就晚,畢業再晚……這一年就把論文好好搞搞,出來考察小一年,別回去一點兒成績都沒有,在哪兒都說不過去……唉,你說啊,京都的古建築保存的真好,我真喜歡那兒的安靜,什麽時候你閑了,再一起去住幾天……還有上次沒有陪你去成瑞嚴寺,沒法兒跟邱媽媽交代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先去那兒……喂,你還記得房東太太那幾隻貓嘛?我離開的時候,菊子姑娘生了一窩小貓,眼都還沒睜開呢……喂,喂?”

他晃了她一下,她縮了縮,畏寒似的,縮進他懷裏,原來真是睡著了。

他失笑。

將她抱起來。走之前一腳踢開那讓她傷了腳的跳舞鞋子。

走在安靜的樹林間,走出去一個路口,轉彎,再轉個路口,便到了她的公寓——記性差?怎麽會。她不知道,他隻是故意走錯。因為不願意早早的放下她。真奇怪,即使是朝夕相處,他仍然覺得不夠。不夠緊,不夠密,不夠……

董亞寧將拖鞋放下。

注射的藥物中應該有鎮靜成分,睡夢中的她仍不安定,好像隨時都會醒來。

他給自己倒了杯牛奶。掀開餐盤看看,竟有新烤好的慕斯蛋糕。他不太記得自己是否特別交代過,要這種蛋

糕。好像進了醫院之後,他的行動都有些機械。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他真的說過——他看看她。這是她喜歡吃的。

她喜歡吃的東西,也喜歡做。

奇特的是她不管嚐試做什麽食物,極少失敗。即便是這樣有點複雜的糕點。做出來的味道總是有點她自己的特色,吃過,便是難忘。

她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她什麽都不做了,回到家裏,也會是個稱職的主婦。

他也開玩笑,主婦也有離職的呢?我要多大的代價才能讓你永不離職?

她認真的問,萬一是解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