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像有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飛過頭頂,黑壓壓的,用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密度和速度迅猛的籠罩來,屹湘全身都僵了。

霍克斯海德……

他們說過要一起做的,何止是一樣;他們說過要去的,何止是一個地方。

……

來,來來,湘湘快來。

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在英倫半島旅行,在格林尼治天文台,那著名的子午線處,在場的情侶手拉著手,在玩“你在東半球、我在西半球”的合拍遊戲,似乎是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兩個小人兒,是跨過了千山萬水才到了一起來似的……他開心的拉著她的手說我們也來玩,然後拍照留念。

他總是覺得旅行便是旅行,端著相機、擺好姿勢拍來拍去,“到底是相機來旅行的,還是人來旅行?”於是合影就極少。好吧隻看風景,陪著他看風景,哪怕是她早已看慣了的風景,也覺得分外的美,一個人看起來再普通的東西,也會變的不那麽普通……在子午線處他興奮的有些反常,卻惹的她柔腸百結,從心裏不太願意拍這樣一張合影:一個東半球,一個西半球。盡管手拉著手,還是覺得忽然間距離遙遠。不知為何會覺得很不吉利。後來想想,也許冥冥之中有些預兆,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他立即看出她有些別扭。拍完第一張合影,就往那條線上一跳,兩腳分立兩邊,拉著她過來,讓她依樣站了,舉著相機反拍,說,笑一下。

對著鏡頭她露出一點笑容。

照片是她回去後親手衝印的,拍的異常的好看。她顯得比平時要溫柔和順,他顯得比平時要斯文俊秀……花枝嫋嫋、和諧美好的一對,卻是好看的不像他倆。印象中那張照片隻看到過那一次。她特意翻找過,翻找出很多的底片和照片來,唯獨沒有了那一卷。她想過也許是注定的,她會失去有關於那一段時光的印記……

拍完照他仍不肯鬆開她,兩人擁抱著,站在子午線上。

他重重的擁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遊客看到他們善意的微笑和注視,也讓她有點兒窘。

他卻不管,笑著,耳語呢喃。

他說你看,這樣,我的左半邊追著你在東半球,我的右半邊追著你在西半球,不管你在那裏,我的腳印都跟著你的腳印。

她低頭看著他的腳。

熒光綠色的情侶鞋,他的腳尖碰著她的腳跟,親密無間。她鼻尖有點兒酸楚,笑著說阿笨,看你挑的這鮮綠鮮綠的顏色……我這是跑到哪兒,才能不被發現啊……

就是要你躲不掉。他說。

她笑。說,是啊,得多費勁才能躲得開你的搜索呢。

她轉了半邊身,從他的眼睛裏看自己的影子。

你一回頭就能看到我的,湘湘。

很普通的話,沒有強調任何一個音節,聽起來含義卻是那麽的重。看起來粗獷豪放的他,其實在他麵前特別羞澀,在承諾和誓言極容易出口的年紀,他在這一處,總是少有的謹言慎行。也不知是怎麽了,她覺得特別的感動。

他一句話描述的歲月,似乎清晰可見,在那樣的歲月裏,一回頭就能看到他……

回頭,這本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一個動作,她卻做不出來了。

頭頂那一群又一群的蜜蜂散去,散的幹幹淨淨。

她的眼前清清亮亮,仿佛用什麽擦洗過一樣,透明的讓她無所遁形。

她搖頭。

隻是輕搖了一下,帶動了渾身每一處的骨節都在動、都在響。

董亞寧眼睜睜的看著她搖頭,不禁用力將她抱的更緊。

“洪阿姨滴水不漏,我想證實的,她並不肯告訴我。”他說。

“你想從洪阿姨這裏得到什麽?”她開口問。

“到現在為止,我該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你來告訴我。不過如果你不想說,也不勉強。”他說。懷裏這個瘦瘦的人,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身子驟然僵直。他於是更緊的擁抱了她。僵直之後是劇烈的震顫,盡管她已經用了很大的自製力在控製著她自己的反應,但顯然並沒有成功。

“全都知道了……那你就該知道,我們……再無可能……一起去霍克斯海德。霍克斯海德……我仍然喜歡那個地方,也仍然是我心裏的福地。有生之年,也許會再去,但是,不會跟你一起了。”她說。冷靜的自己都不能相信。在他麵前,她竟然到這個時候,還能冷靜的開口。

“是嗎?”他聲音低啞。

“是的。”她趁著他鬆懈,從他的懷抱裏掙脫。轉過身來對著他,沉靜的說:“是真的。亞寧,我……不能再赴霍克斯海德之約。”

他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

濃重的樹蔭下,她的眼睛更黑,臉色也更白。隻是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相對,她也更孤絕,更讓人絕望。

一口氣哽在喉間,他憋的厲害,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臉便熱了,汗涔涔的冒出來,濕了麵孔,甚至眼睛,他也覺得濕漉漉的。

她見他並沒有話,就說:“如果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我想說的也已經說了。以後,不要提了。七年前的恩斷義絕是算數的,你我都要說話算話。我

該走了……”

她隻是稍稍轉了身,就被他猛然的拉了回來,整個人被抵在他的車邊,車子低低的,她幾乎閃了回去,他抄了她柔軟的腰肢在臂彎間。

“董……”她的驚叫被吞了下去。慌亂間隻記得緊緊的咬住了牙關。他的親吻霸道而且蠻橫,有一股勢在必得的猛烈,和隱隱的怒氣,甚至有一點點的無望,和無望之後的孤勇。她隻能緊咬牙關,並不想讓他得逞,於是唇齒之間的交戰,輾轉中那咯咯作響的聲音,就像是暗夜裏兩隻孤魂野鬼的碰撞,是讓人流淚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