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她清楚的聽到自己牙齒磨合的聲音,喉嚨卻發不出聲。

“湘湘,我的兒子呢?保持現狀的話,就是,你要他永遠不知道他親生父親是誰?永遠管姑姥姥叫媽媽?永遠叫你姐姐嘛?”

“董亞寧!”屹湘一聲尖叫衝出硬硬的喉嚨。

“別否認,他是我的我知道。”董亞寧抹了一把臉。

他知道。

那個精靈一樣的孩子,會在太陽光下閃光。

像天使一樣落在人間的樹梢上,他曾親手把他托住,就像從天庭接到地麵……他每想到這個瞬間就會全身止不住的痙、攣。他原本會有機會,就像那樣,在他降生的最初,親手把他接到人間……可是他永遠的錯過了。

“他不是你兒子。”她說。

董亞寧細長的眼睛驟然間眯成一條線。

“你再說一遍。”他說。

“他不是你兒子。”屹湘說。腿開始哆嗦。

董亞寧將她拎了起來,麵對著自己。

“不是我兒子……”他一字一句的咬著。

她扭開臉。

董亞寧鐵鉗一樣的手將她的下巴狠狠的掰了過來,麵對著自己。

“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不是我的兒子。”

“不是。”她的吐字,因為他過於用力的掌握而變的艱難且含糊。

“不是?”他怪怪的笑著,“不是?!那你來說,他是不是你的兒子?”

她黑潭似的眼睛裏,蓄了滿滿的水,卻是堅定的不肯溢出來。

“說,是不是你的?!”手指幾乎要捏碎她下巴了。

真狠。她怎麽能這麽狠。

對自己狠,對他狠,對孩子……也狠。

他咬牙切齒的,就覺得自己馬上要被她逼瘋了。簡直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會不會把她掐死。同歸於盡都比現在這麽受折磨的好。

“不是。”她說。眼淚都倒灌了似的,從嗓子眼往下滴,是苦的,“不是……他怎麽會有……我這樣的媽媽……”

董亞寧卡著她的下巴,粘膩的皮膚在他手掌心裏,脈搏清晰的跳動,每一下,都傳過來,通過他左手,傳到心髒處。這種脈動,終於攪到了一處去……

“我沒有這個資格……生而不養,算什麽媽媽?”她哽咽。

沒有一個安定的確定的未來,就把他帶到了世上;在他還不能安然生存的時候,不但把她自己更把他置於險境;明知道讓他出世,麵對的會是無窮無盡的苦難和質疑,仍然一意孤行的要留下他;帶著還在肚子裏的他倔強的逃離英國,逃離想要她把他割舍的那些人,包括她至親至信的人,在顛沛流離中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惶惶不可終日;拚著成為非法滯留者的危險,躲避著移民局的追蹤,在快要足月的時候才出現在姑姑的家門口,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逼著姑姑和父母接受、進而運用一切手段幫助她實現他的生存合法化……當她終於能夠把他生下來,卻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所有的勇氣都在孕育、陣痛和生產的撕裂中用光了。

她明白以後的她,注定是個遺棄自己親生子的女人。

她痛恨無比的那類女人。

而她自己終於也成了那樣的人。

得不到救贖,也不配得到救贖。

“……他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都在。我卻隻有在夢中才敢看他……看我想象中的他,有著寶石一樣的眼睛,珊瑚一樣的小嘴……我多麽愛他,就有多麽害怕他。尤其怕看他的眼睛,怕他看穿了我是怎麽樣的……對於他來說,生物學意義上的媽媽,如果不存在了,是不是更好?”

“邱湘湘!”

“我不是他媽媽。這輩子都不會是。”她吞咽著喉間越聚越多的苦水。

“那麽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

“……”

“你叫他什麽?”

“……”她說不出話來,隻是心裏,突然的冒出來兩個溫柔的疊字:多多、多多……

“多多。”他說,看著她的眼,“湘湘,多多,是我給我的孩子起的名字。是我給我們第一個孩子起的名字。我告訴過你,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叫多多。”

多多……多多……

他在她身邊囉囉嗦嗦。

他說要從baby還有幾毫米大小的時候開始胎教,每天都要跟baby說話。既然是交流,不能沒有稱呼,不然太傻了,我們先給它起個名字吧。叫什麽呢……起名字是門學問,真是門學問。雖然隻是個想象中的幾毫米大小的baby,他起名字起了一籮筐。最後一拍桌子說就叫這個了。叫什麽呢,叫多多。

多福多壽,多多益善。小名多多,大名益善。董益善,還挺好聽的……就這麽定了。大手一揮,拍板定案。

她笑話他說真是底子差沒辦法,一給小孩子起名字就露怯了。還套用成語,有你這麽懶的人沒有?多多益善?虧你想的出來。

他說什麽露怯?多多,多多……多多意味著什麽都多,他會給咱們帶來多多的孩子、多多的幸福、多多

的笑容……多多的一切。一切都多多的。尤其,要多多帶來一串子弟弟妹妹……

還一串子弟弟妹妹,打定主意超生了是嗎?

是啊,這不就得日日拚了命的賺錢嘛?奶粉錢要夠、罰款錢要夠。他嬉皮笑臉的說。

要多賴乎,就有多賴乎。真讓人看不下去。可看不下去歸看不下去,那心裏跟著泛起來的遐思邇想,卻都有著一種甜蜜溫暖的味道,幸福……幸福的代碼,在那一刻,就叫做“多多”。

姑姑問要給孩子起什麽名字,她正在昏沉沉不知所以然的時候,腦海中隻有一點清晰的意識似的,卻能明白的說出來,說叫多多。

姑姑問為什麽叫多多,這名字真普通。

她隻覺得身上仍然是撕裂的疼痛,痛的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因為他就該叫多多。就算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讓給他起這個名字的人叫他一聲多多,他也該是“多多”。

……

“湘湘,我再問你一次,願不願意,跟我去霍克斯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