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廣舒坐回沙發上,微笑著朝被邱亞非稱作小李事實上歲數已經不輕的李少華點了點頭。

邱亞非先將手邊那兩份文件整理了下,交到李少華手上去,說:“我想你也該過來了。”他說著站起來,在廊下踱了幾步,對著這一片碧澄澄的水。

李少華細心的查看著文件,簡明扼要的匯報著事情,說:“……車已經等在外麵了。今天的會估計會開的時間很長,剛剛在外麵遇到張醫生,他讓提醒您打針。”

“不著急。”邱亞非背著手。清風吹過荷塘,陣陣清香撲鼻。“還有事嘛?沒事你先去休息下。等我換換衣服就出門。”

“還有,”李少華看著邱亞非活動著有些僵硬的手臂,轉頭看著自己,眼神平和,不見一絲鋒芒。他緩了緩才又開口道:“董其勇死了。”

邱亞非的手臂在半空中稍稍停了下,像荷花上短暫停留的蜻蜓似的,非常輕、非常短暫的,他接著便繼續揮動著手臂,沒有回身——而郗廣舒則端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雖然李少華正在匯報的事,不啻是給原本風平浪靜的池塘中丟了一塊大石下去。

李少華繼續說:“時間大概是兩個小時前。是在提訊的時候,趁提訊人員不備,用鋼筆刺穿喉管。非常的快,急救人員到達,已經來不及了……在他自殺之前,承認了絕大部分的罪行……”他說話比平時要慢上許多,仿佛要一個字一個字的交代清楚。其實隻有短短的幾段話而已,他卻匯報的出了一身透汗。而他麵對的這個沉穩的背影的主人,在他敘述的過程中,既沒有明顯反應,也沒有打斷他,更沒有提問。以至於他把該說的都說完了之後,站在那裏有好久,覺得時間似乎停滯了。

此時竟一絲風都沒有了。偏僻寂靜的小後花園裏,就像是個密閉的罐子,空氣抽離了些,悶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知道了。”邱亞非終於說。他背著的手握成拳又鬆開,反複幾次,“我等下就來。”

李少華將文件夾拿好,轉身走了。他腳步在離開的時候更輕了些。郗廣舒目送他離開,走到邱亞非身邊去。兩人並立在池塘邊,目光一同的落在麵前這小小的一片水域中。偶爾有枯黃的柳葉打著旋兒垂直的落在荷葉上,再滾到水中去。

“你不是要去看湘湘?”邱亞非轉頭。妻子比他矮不了幾分,因此她頭上半白的發便總滿滿的看在眼中。他有好久不曾仔細的看過她,他想,她也是如此。

郗廣舒臉上有薄薄的汗,鏡框滑下來,鼻梁都不堪重負了似的。她托了下鏡框,看著丈夫,問:“這就去嗎?”她問的是他要出門的事。這些日子他太忙,像今天這樣讓他們靜下來一起坐一坐、多說幾句話的機會極少。不過過了今天,也許會好一些。但她此時的心情極為複雜,並沒有半絲輕鬆——當她看著丈夫的眼睛,她知道他也是如此。於是她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襯衫的衣領,說:“去吧。我去看看湘湘和多多。也許等下一起出門買點東西,如果天好的話。”

邱亞非說:“你先去,我自己呆一會兒。”

郗廣舒了解丈夫的習慣。他每逢大事發生,總是喜歡獨處。他需要絕對的安靜空間來思前想後。尤其眼下走到這一步,意料之中的事情出現了,該怎麽繼續,他得思考。她腳步極輕,不想弄出雜亂的聲響來。即便是丈夫聽不到。

“廣舒。”邱亞非叫住走開的妻子。

郗廣舒已經走到了月洞門處,回頭。

“湘湘如果問起來,照實告訴她。”邱亞非坐下去,人隱在沙發裏。

“好的。”郗廣舒穿過月洞門。走了一段不近的小路,才繞到邱亞拉住的後院。

院子裏從東到西拉了幾條繩索,曬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下麵撐著的晾衣架上晾曬著被子,有厚厚的冬被也有涼被。

郗廣舒看看這天氣,心想屹湘這個傻丫頭,空氣濕度這麽大,難道她沒留意到?她不禁歎了口氣,隨手翻著被子。正忙著,就聽房門“嘭”的一下被推開,一個靈巧的小小的身影從屋子裏鑽出來,剛跑出來便看到她,用清脆稚嫩的聲音叫她:“舅媽!”

郗廣舒停下手。也已經聽了很久Allen這樣叫她,總時不時的她會有些失神,繼而心跳便在疼痛中會有瞬間的停滯。她回過身來看著Allen的時候臉上已經掛了慈祥的微笑,說:“你又亂跑。”

Allen跑過來,仰著臉看她,說:“我在裏麵看到你。”

郗廣舒握住他的小手,一起往屋子裏走,她輕聲細語的問:“湘湘呢?”

“在找萬金油。”Allen說。眼神裏有一絲狡黠。郗廣舒看到,點了一下他的鼻尖兒。“她說家裏有,可是翻不出來,自己在著急呢。”

郗廣舒無聲的笑著。找不到東西亂發急,還真是湘湘。

他們進了門,並不見屹湘。

郗廣舒看看Allen,問:“人呢?”

Allen聳聳肩,說:“剛剛還在這裏。”他拉著郗廣舒往裏間走。

屋子裏顯得有些雜亂,屹湘正蹲在地上,從一個取出來的抽屜裏翻檢著東西,先聽到母親和Allen在說

話,她抬起頭來說:“在這兒呢。”她說著揚了揚手裏的東西,是個紅色的小盒子。亮亮的。

“真找到萬金油了。”郗廣舒微笑著。屹湘從紐約回來後的這些天幾乎吃住都在醫院,回家不過是洗澡換衣服,母女倆即使見麵也是匆匆的。也許下意識的都在回避見麵。

“嗯。我就記得家裏有。”屹湘仍蹲在地上,對Allen招招手。細細的指甲將紐扣大小的鐵盒打開,清涼的味道撲鼻而來。Allen湊過去,伸出手指摁在滑膩的膏體上,熱乎乎的手指頭很快摁融了油膏。他嗅了嗅。屹湘說:“你試試……塗在這裏、這裏……很清涼是不是?哎喲別弄到眼睛裏……”

Allen點點頭。

他清晰的眉眼如圖如畫。屹湘看著,便將他抱了抱。

Allen從她懷裏掙脫,拿著剛剛那個闖禍的小鐵盒就繼續研究去了。

屹湘鬆口氣,跟郗廣舒一起坐在那裏看著Allen自顧自的玩兒著,研究好了清涼油便研究那抽屜裏的一些零七八碎的東西——“我小時候最喜歡拉開家裏的抽屜玩。每發現一樣好玩兒的東西都會特高興……”

“嗯。外公常說,你就跟個小耗子似的,專門在家打洞。”郗廣舒摸摸屹湘的發腳,很溫柔的。

屹湘靠了一下母親。

這時候Allen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袋子來,從裏麵掏出什麽,回身叫道:“珠寶!”

“什麽珠寶?”郗廣舒招手。

Allen一手拿著一隻布袋子,另一隻手裏握著什麽,放到郗廣舒的手掌心裏。郗廣舒托著給屹湘看,笑道:“是珍珠。這是哪兒來的?”她手掌略動,十來顆大小形狀不一的珍珠在她手心裏滾動著,宛若荷葉上的露珠——隻是也許時間久了,也沒有好好琢磨的緣故,這些珍珠看上去有些光澤暗淡……郗廣舒看了屹湘一眼,見她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的手掌心,便將她的手拉過來,依樣把珍珠一顆不剩的放到屹湘的手心裏去。

屹湘的手掌很濕。珍珠落在掌心,黏住似的並不滾動。

Allen摳著布袋子,裏麵還有幾顆大珍珠。他逐一的取出來,也都放在屹湘的手中,然後抖了抖布袋,表示沒有了。

“挺好的東西。”郗廣舒見屹湘沉默不語,料著也許有些緣故。於是她轉頭問Allen餓不餓,“我們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好東西,中午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Allen說好。他看看屹湘,便拉著郗廣舒走。

“我等下再去。”屹湘說。

郗廣舒摸摸她的頭,帶著Allen一邊輕聲細語的說著話,一邊就走出了屋子。

屹湘握起手來,一把珍珠團在一處,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有那麽兩顆,漏出去,落在地毯上。她聽到母親在跟Allen解釋,說“……有異物進入珠蚌的時候,這種敏感的軟體動物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會分泌一種叫‘珍珠質’的東西,把沙礫呀什麽的一層一層的包裹住,時間久了就成了珍珠……”還聽到Allen在問“不會疼嗎”……他們走的遠了,母親怎麽回答Allen的她聽不清了。但是手心裏形狀並不規則的珍珠在她的緊握下慢慢滾動著,她看著落在地上的那兩顆橢圓的大珍珠——像兩滴眼淚……她是說過的,在第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說:“像眼淚。”

他是跟著他外公到南方視察,在人家的珍珠養殖基地,親眼看著珍珠是怎麽被“剖腹取珠”的,回來跟她說:“真殘忍。”

是有些殘忍。她想象著那樣的“殺戮”,於心不忍。於是拿出絕招來狠狠的掐他,說:“那這又是怎麽回事?”

她指的是這一小袋子大大小小的珍珠。原始的、漂亮的、不加琢磨和雕飾的珍珠。數一數,總共18顆。

“這不是通過動手術把珠核放入育珠蚌裏速成的珍珠,是自然生長的。長了很多年了……我親手……”他拿著一顆最大的珍珠在手裏,圓嘟嘟的,比他的拇指指甲蓋還要大些的珍珠,是淡淡的粉色,還有一層彩虹般的光。他似乎有些緊張,說:“打開的。剛剛好18顆。我就想,怎麽這麽巧,你今年,不是剛剛好……18歲嗎?”

她不知道這樣一些色彩各異的珍珠到底是經過了多久的研磨才在那倒黴的蚌裏生成了如此璀璨的模樣,但看著看著,就覺得眼睛裏要有東西往下落,說不出的傷感。

他說:“其實我也不曉得給你這些好幹嘛……就是想給你。沒別的念頭。”他說著,將布袋口抽緊。布袋上的帶子打了個結兒,掛在她的手指上,“不喜歡啊,不喜歡就丟了吧。”

她在秋千上坐著。聽他的話有些賭氣了。也不吭聲,手指勾緊了布袋,說:“喜歡的。”

他的手推了一下她的背,秋千輕輕的晃著、晃著,她似乎聽到布袋裏珍珠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其實是沒有的,不過是幻覺。但像音樂一樣美妙,又有些讓人說不出的痛苦……

屹湘擦了下眼睛。

音樂聲不是假的,是大提琴低聲的吟唱。

她拿起手機來,因為知道是葉崇磬的電話,她特地清了下喉嚨,不想讓他再準確的判斷出她又在難過。

“喂?”她剛開口,還沒有聽到葉崇磬的回應,冷不丁的,一道閃電劃過空中。她忙站起來。也不知道她在屋子裏這麽發呆過了多久,天已經陰沉下來了,馬上就要下雨了,果然隆隆的雷聲接踵而至,於是葉崇磬說了句什麽,她並沒有聽清,問道:“你說什麽?”

葉崇磬重複了一遍他剛剛說過的話。

布袋落在地上。

從窗子裏吹進來的風,已經有了泥土味。這是暴雨欲來的預兆。

外麵的天色又暗又黃,幾乎看不清楚什麽。

“我知道了……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先掛了……”她說著,沒忘記在掛斷前說:“謝謝。”

隨著一陣疾風,大顆的雨點接踵而至,迅速的形成大大的雨勢。

屹湘衝出房門,將屋外晾曬的被子收起來。

東西太多她的動作又太慢,顧不得如瀑的大雨將她身上澆了個透,隻一趟一趟的跑著……她終於將所有的東西都收回來,跌坐在門前的台階上。

她拚命的喘著粗氣,胸口疼的厲害,就像吸入了沙礫的蚌,這些異物在衝撞著她的胸腔,疼的她難以招架,終於,在巨大的雷聲的遮掩下,她痛哭出來。

暴雨將院子裏的石板地迅速的淹沒,衝刷著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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