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深藍的天幕下,繁星點點,微寒的夜風輕拂,把一陣陣彌漫的濃鬱花香,吹進那片無盡的大海。

殷浩赤著腳,沉默地踩在沙灘上。腳下,微瀾輕漾,起伏千年,衝刷著這無盡的金色海岸。見證了人世間所有的滄桑變幻。

“振飛,一路走好。”赤腳的男人低聲輕語,臉色凝重,懷中陶瓷方盒中又抓出一把白色的碎塵,再次揮手撒向大海!白色的碎塵飛揚,落在沙灘上的也無聲息,淺淺的陷在沙地上,一個浪頭打來,潮水退去,那淺淺的痕跡便無影無蹤。遠一些的,無聲地飄零於水麵,靜靜的懸浮,卻不肯沉下。

一如他的倔強。

眼前仿佛出現振飛不肯屈服的雙眼,倔強而不服地瞪著自己,雖然滿身的狼狽,但無論自己怎樣欺淩,卻決不屈服!

或許越是這樣,當初自己才越是不甘,越是想要征服吧。

略帶傷感的抬頭,天上那明亮的繁星點點,多像初識的時候,郵輪上流光異彩的霓虹嗬,那時兩人在一起賞景觀岸,此刻想來,竟然溫馨地沒有一點真實感。

一個大浪頭再次卷來,將殷浩的回憶打碎成一片片,立在原地的男人不但褲腳濕透,上身的白色襯衣也被濺濕,隻扣了三顆扣子的領口半敞,濕漉漉的白襯衣完全貼在身上,透出健碩的男xing線條。

然而,殷浩卻像是無覺一般,立在風中朝前緩步而行,夜風一吹,他半濕的黑色短發隨風輕舞。“振飛,下輩子記得要快快樂樂……”殷浩殷殷地叮囑著,又鄭重地從懷中的方盒掏出一把白色碎塵,揮手向海一撒,隨風飛揚!

沿著這仿佛無盡的海岸行走,殷浩一路走一路撒,仿佛沒有明天,終於,當他再一次把手伸入懷中的骨灰盒,卻隻覺空空如也——盒子,已經空了。

“我們回去吧。”一直跟在後麵的律振飛突然開口了,他上前接過殷浩手中的方盒,輕聲勸慰,“今夜早點休息。”一路上,律振飛都走在殷浩身後,隻是沒有作聲。

殷浩任由他拿過手中的方盒,卻在盒子離手的一刹那,看著這星光下的俊朗麵容不知所措,連忙移開眼去不敢再看:“振飛,我……”眼光垂下,卻正好看到沙地上那一塊潔白的小骨塵,頓時有些慌亂,“對不起,振飛,我……我想我們不能……”

“不能?”不好的預感終於成了現實,律振飛扭過殷浩的肩膀,努力對視他的眼睛,“早上還好好的,你這是突然鬧得什麽別扭?”

“不是鬧別扭。”殷浩扭頭,依然不願對視律振飛,“你知道麽,直到早上秦天說起對振飛做過什麽,我才恍然,原來一直是我自己自欺欺人。”他露出笑容,可這笑容中盡是深沉的悲哀,“你根本不是三年前和我相識的那個人,不是那個我犯下滔天大錯的人,不是那個因為我被秦天嫉恨至死的人。”

律振飛皺眉:“可我們本就是一個人。”

殷浩搖搖頭,悲哀的眼中透出一抹溫柔看向律振飛,像是透過他看著別的什麽,“不,你們不是。和我相知相識的,不是你,是他。跟我夜夜加班的是他,陪我郵輪觀海的是他,對著我露出陽光笑容的也是他……”殷浩的閉上眼睛,聲音顫抖起來,“如今,撒入大海的,也是他……而我,竟然連一個墳墓都不能給他……”他如痛失愛侶的孤雁般哀鳴,嘴唇抖動著,竟無法繼續說下去。

夜光如水,潮水滔滔,兩人相對,竟一時無言。

律振飛回想殷浩所說的場景,找殷浩加班,找殷浩吃飯,找殷浩出海……其實和自己的一起的,讓自己愛恨糾纏,直到最後還難以割舍的,又何嚐是眼前的男子?隻是那個人,已經如同一隻不會笑的孤騖,飛入紅色的大漠深處,再也無法對自己微笑。

“所以,我們隻是自欺欺人罷了。”對方無法反駁,殷浩悲哀的深沉低語,說出心裏一直企圖掩飾的秘密。

律振飛沉默一陣,突然抬頭,依舊堅定的目光看向殷浩:“或許吧,我們的確是自欺欺人。”忍不住自嘲地揚起嘴角,“嚴格說起來,我認識你還不到一周。不過,就算是這樣,你對我來說,依然是最特別,最重要的。”

“最特別,最重要的?你的意思是……”殷浩瞪大眼睛,驚訝地看向律振飛,他是知道眼前的這個振飛由於經曆不同,並不是很排斥自己的親近,可聽這意思,竟然隱隱表達著喜歡的含義?

“是的,我喜歡的是另外一個殷浩,是他讓我嚐盡人間冷暖,從蟲蛹化成彩蝶。”律振飛抓住殷浩肩膀,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已經屬於過去,現在站在我眼前,是你,我看到的,也是你。”

我看到的,是你。

殷浩猛然抬眼,看到的,是眼中一片坦然的律振飛。

後者側頭溫柔一笑,又道:“我看到的,是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尋找愛人,是你三年如一日的照顧愛人,是你寧願放棄獨霸公司的野心,隻求愛人相伴的一片赤子之心。”他放開殷浩,轉身走到海邊,攪亂一水的星光,“你就當我被你對愛人一片真心折服好了,在我的世界,殷浩為了救我,麵對秦天的尖刀敢衝上去,如果換了是你,會有任何區別麽?”

“當然沒有!我也衝上去了!”殷浩連忙聲明,當初他可是沒有任何猶豫。

“我知道。我問的是,”律振飛轉過身來,一字一句,“現、在、呢?”

如果換做現在,秦天突然出現要傷害眼前這個律振飛,這個自己口口聲聲說“不是他”的律振飛,自己會怎麽做?殷浩輕聲地問自己。不用多想,答案清清楚楚。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再上前去把秦天揍得滿地爪牙!因為眼前這個振飛對自己來說,也是極為特別,極為重要的存在。是他讓自己嚐到了無盡的驚喜,見到到了久違的溫存,在自己最無助悲傷的時候,有他的陪伴,從此以後,自己不再夜夜難眠,充當抱枕樂在其中,甘之如飴……甚至,比三年前與振飛愛恨糾纏時那種征服的成就感,還要單純快樂許多許多,就算是死,他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哪怕……他根本不是那個振飛。

“所以,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根本不用看對方動容的表情,律振飛也能知道他的答案,遂出手拍拍殷浩肩膀:“逝者已去,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下去。如果他們在天有靈,也一定希望我們能夠幸福快樂。”言罷,抬頭仰望星空,繁星點點,不知哪一顆是他們所化。

被對方虔誠的模樣感染,殷浩也抬頭仰望,蒼茫的夜空無數星星閃閃爍爍,就像關注大地的眼睛。他們,會給予祝福吧?

就像是在回應他的疑問,大海中漂浮的骨塵,表麵上接觸到空氣,竟然發出綠色的磷光,在四近的海麵上起起伏伏,映亮了兩人的臉頰。四周的空中也閃爍起飛舞的磷光,那是尚未飄散的骨塵,圍繞旋轉著,把兩人溫暖地包圍,久久不肯散去。

律振飛眯起眼睛,四周星星點點,動若螢火,上下飛舞,碧映滄海。是他的不舍麽?心頭突然一陣嫉妒,遂對著殷浩伸出魔爪:“來,給我抱一下。”

“你幹嘛?!”殷浩還沉浸於這突來的美景,卻被對方的偷襲驟然驚醒,窄腰突然被人抱住,頓時驚出冷汗。象征xing的扭了一下,突然想到“抱枕協議”,也就隨他去了。

律振飛手攬酷男,臨著海風而立,貴氣自然流露,英氣勃勃,十分傲然:“難道你不覺得現在的我們正是天作之合麽?恩,如果你實在還有障礙,我還有個辦法。”

隱隱有不好預感,殷浩在律振飛懷中側出一段距離,皺眉問:“什麽辦法?”

“恩,很多冷血總裁痛失所愛,都會找個和自己愛人長得很像的替身來養,兩人來愛去,總之非常能滿足你的征服欲!”律振飛也側著俊臉對著殷浩,一臉正經地出著餿主意,“我剛好認識一個人,和你的振飛還長得有點像,殷總裁要不要麵試一下,威逼利誘之下,把別人強搶回去,關到小別墅裏麵,然後……”

“可惡,你又諷刺我是不是?”殷浩連忙打斷,再讓這家夥繼續,還不知道會說出當年自己做出的什麽事來。被諷刺的男子不由一陣頭大,認命道:“那個長得和振飛有點像的替身,不會剛好就是閣下你吧?”

“嗬嗬,自然是我,就許你自薦枕席,我就不能自薦當替身麽?更何況我這來曆不明的影子還是原裝的,你就那麽肯定我和你的振飛一點關係沒有,隻是個替身?”

“我哪弄得清楚你稀奇古怪的來曆,你自己都弄不清楚吧?”殷浩小聲咕噥,徹底投降,“我哪敢當你是替身,你不當我是替身就好——不過換我的話,當自己的替身似乎也沒關係……”

律振飛忍不住輕笑,摟住別人的窄腰就是不放:“喂,被當替身可是很悲慘的,以殷總裁的xing格,可要考慮清楚再開口。”

“哈哈哈,你可真了解我。”殷浩被逗笑了,語氣斬釘截鐵:“不用考慮了!我和他之間,我賭你一定選我。”

“哦?這麽自信?”律振飛好奇地揚眉。

“我是你的抱枕嘛,睡姿好,不亂動,冬暖夏涼,枕著很舒服的,哪能說扔就扔?”殷浩不愧是殷浩,自大狂妄,臉皮極厚,“哼,他就會欺負你,哪有我好?如果你選他,一定是由於他為你而死,想要彌補。俗話說死人是最完美的,看起來我好像沒法和他爭,但實際上隻不過因為在你的世界,秦天一時手滑,跟我們的人品毫無關係,所以我一點都不輸他。哈哈,最美妙的是,正因為他死了,想討好你也再沒可能,而我現在可是你的貼身大枕抱,所以你一定比較喜歡我。”他把自己誇成一朵花,把別人形容成頭上長角的惡魔,說得搖頭晃腦,簡直如同繞口令,一點沒有考慮到,他汙蔑的對象,其實還是他自己,所斥責的惡行,他又哪樣沒做過?

如果換個人在這裏汙蔑殷浩,說死人的壞話,律振飛的跆拳道恐怕已經飛起把對方扁成豬頭,然後挫骨揚灰,可現在他隻感到十分挫敗無力。真是敗給他了,從來沒有見過因為自己死了還幸災樂禍的人!以前這家夥不是很冷血的麽,怎麽臉皮厚到這種程度?不過還真讓他說中了。律振飛忍不住出言相逗:“可是,‘替身’能為‘抱枕’所不能,福利待遇上有極大的提高。”這句暗示十分露骨,始作俑者順勢湊近對方的冷俊薄唇,低聲輕語,“殷總裁可不要後悔。”

“你的假設根本不成立嘛……”經不起挑逗的男人立刻吻住對方的唇,耍起了無賴,去他的替身,什麽亂七八糟的,差點被他繞進去,他可是本尊,福利待遇理所應當。

兩人濕漉漉地相擁海岸,唇齒之間交換著淡薄的悲傷,卻有蘊藏著奇跡的喜悅,四周磷光飛舞,大海綠光點點。傷痛的回憶遙遠地如同眼前幽光的水麵,海濤輕輕一**,磷光就消散無可捉摸。隻有體溫是最真實的存在,從一個人的胸膛,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經曆過那麽多的錯誤,那麽多的傷感,那麽多的追悔,終於劃出溫暖的光芒。

星空下,關於替身的討論在海邊回**,隨著海風揚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與那螢光的白色骨塵一起,消散在茫茫的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