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下去幹啥?”

小叔從車窗裏探出臉來,有些奇怪地問。

林軒笑了笑並未回答,就走到門前,有二十年曆史的木板門紅漆斑駁,就連木板也不再如兒時記憶裏那般厚實,充滿了歲月侵蝕的痕跡,常用手撫的地方甚至有了圓潤光滑弧度。

雖然是關上的門,但其實縫隙很大,已經能看到一個穿著紅色小短袖藍色條紋背帶褲的小女孩一跳一跳地歡快跑來,開門的同時,就睜大烏溜溜的眼睛,透過門縫盯著林軒,咯咯地笑道:“毛蛋哥,你是毛蛋哥對不對?”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會有一個磨合過程,關係越親密,需要磨合的時間與程度就越久越深,而唯一能夠省略這種磨合的,就是父母與子女。

每個孩子最初都是“任由揉捏”的。

因而正常家庭的磨合,其實隻是父母雙方的磨合而已,子女是磨合後的產物。

重組家庭的情況則要複雜很多,且隨著年齡越大,原本家庭的烙印越深,孩子的“形狀”也就越具體與牢固,其,家庭重組後的磨合苦難與複雜程度就越甚。

薑雅無疑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而林義情商不算高,卻可貴在一片真心,因而雖然此前林軒與薑淺予關係不算好,但各自對新的媽媽新的爸爸,認可度都還是很高的。

為了照顧到一些細微的,可能會出現的心理落差,這個重組家庭裏是沒有家鄉話的。

因為鄉音不同。

林軒與林義,薑淺予與薑雅,平時不論什麽時候對話,都是普通話。

這邊地處華北平原,說的江淮方言與普通話相差不多,隻在一些發音語調有別,因此小叔說家裏話時薑淺予能聽懂。

自然而然,此時小林欣帶著稚氣喊出的那個很有鄉土氣息的名字,也是聽得懂的。

小妮子第一反應是轉頭,懷疑旁邊還有別的親戚,自然是沒看到人的,於是第二反應就是認為小丫頭認錯人了。

然而重新回頭看來時,就見林軒已經笑著點點頭,小丫頭頓時就開心起來,眼睛彎彎的如同月牙般,有些得意和炫耀的樣子,扭頭向院內堂屋那邊,聲音清脆而響亮,說道:“看吧?我就說我能認得毛蛋哥的,是不是?”

她紮著羊角辮,看著還不到十歲的樣子,遠遠算不得粉妝玉琢,因為皮膚有些黑,薑淺予肌膚如玉吹彈可破,林軒也是很隨親媽,皮膚白淨,然而就算不與兩人相比,

然而她此刻發自內心歡喜的模樣,喜笑顏開,一派天真純稚,哪怕咧嘴笑的樣子有些傻,也隻會讓人覺得很可愛。

“說了多少遍了,叫軒軒哥,不能再叫毛蛋哥了。”

薑淺予轉頭看向林軒,想要再次確認這個稱呼就是不是在喊他的時候,就聽到了小叔的斥責聲,雖說是在讓小丫頭停止這個稱呼,但無疑也結結實實地在林軒腦袋上扣上了大大的“毛蛋”兩個字。

薑淺予抿住嘴角,努力忍著笑出聲來的衝動,覺得好不辛苦。

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看著全然不怕自個老爸,小手握拳,衝著林誌大嗓門喊道:“我就愛喊毛蛋哥怎麽啦?爺爺都喊毛蛋哥,我就愛這麽喊,毛蛋哥毛蛋哥毛蛋哥毛蛋哥!!”

“噗……”

原本就很吃力在忍著笑的薑淺予終於還是繃不住,捂住嘴巴,就在那吭哧吭哧地笑了起來。

林軒轉頭看著他,表情有些無奈,隻不過眼中的笑意自然也瞞不住薑淺予,得到縱容的小妮子終於不再忍著,“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小丫頭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毛蛋哥身旁的漂亮小姐姐,感覺像是看到了從電影電視裏走出來的人,耀眼而奪目,讓她本能地遲疑了兩秒鍾,才在那位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姐姐很好看很好看的大眼睛望過來的時候,有些不確定的樣子問道:“你是淺淺姐對不對?”

薑淺予忍著笑點點頭,她不懂得說這裏家鄉話,好在都能聽得懂,不算語言障礙,就手按著膝蓋,彎下腰望著她,甜甜笑道:“你好呀,小林欣。”

“哇,你真是淺淺姐啊?”

小丫頭瞪大了眼睛,然後發現了大新聞般,扭頭就朝堂屋那邊大聲喊:“爺爺!爺爺!媽!大大!淺淺姐也來啦,好漂亮好漂亮……”

從小到大,薑淺予無疑聽過了太多的讚美,因而在很多時候,再聽到類似於“漂亮”“美”“好看”這類詞語,她都形成了一種免疫,隻不過在這個時候,聽到這個小丫頭“好漂亮好漂亮”的六個字疊聲,竟覺得有些害羞。

隨後聽到院內響起一個婦人佯作不耐,卻明顯也帶著笑意的聲音:“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嗓門大!”

隨著這個聲音,其實本在有了新的爸爸,有了哥哥後,就已經存在的,卻在她成長過程中隱形與被無視的氏族家庭,就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真實與具體起來。

一直保持著淡然自若心態的她忽然莫名地有些慌亂起來,下意識地看向身前那個身影。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林軒也回頭看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像是從飄**雲端,踩到了地麵。

溫暖而踏實。

耳邊聽到小叔的訓斥聲音:“就你話多!抓緊開門,這麽多廢話……”

大門年久失修,開關都不大容易,林軒已經在幫忙打開,薑淺予就也跟著走進了院子。

踏入的那個時候,似乎連心都跳了一下。

那種既緊張、忐忑,又甜蜜、期待的感覺,陌生而溫暖,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些意識到,卻又強迫地勒令自己不要去那樣想。

隻是回家。

隻是回家嘛。

老爸的家。

跟前麵這個家夥有什麽關係?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心裏如此念叨的她卻怎麽都邁不開步子,因為再往前走,沒了旁邊的遮擋,就能看到那邊堂屋了,自然也會被那邊的人看到。

因為明天就是爺爺大壽,所以住在鎮上的大伯林庸一家也已經來了,這處院落本是林軒原本居處,後來爸媽離婚,老爸帶他遠去,就讓爺爺奶奶搬了進來住,說是看著房子,但這些年都極少回來,就算是二老的住處了。

二十年前的房子,三間堂屋也放在當時算不錯,擱在當下就明顯不夠了,一大家子都在肯定會很擁擠,因而四個小輩裏,就隻有小林欣一個人,多半也是鄰居家孩子一塊瘋玩,被嬸嬸給揪過來的。

老爺子的爺爺曾在民國時期做過團長,算是闊過,可惜到了老爺子出生後,基本就沒享過福,小時候過得貧苦,為了讀書,大冬天都要穿著一雙單鞋走十幾裏路,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求學,六幾年的時候卻還因出身而挨過批鬥,後來平反,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算是個知識分子,為人處事仁厚公道,在附近村子都有些名望。

隻不過近些年國家政策落實中部發展,附近村子也都在跟著爬上了從溫飽奔小康的康莊大道,物質上的富足進而促進精神上的滿足,好些老爸小叔這一輩的說話嗓門都硬氣了起來,就沒了早年那種名望,也不再管村裏的事情。

老爺子膝下三子,小叔遊手好閑,老爸當初留下的名聲更不堪,屬於活生生把一個家給過散架了的那種,一些風言風語更是難聽。

當然,老爸如今混得說不上說好,絕對不也不差,至少挺直腰杆回家沒問題,可他因為當初離婚的事情覺得丟臉,都不怎麽回家,小叔倒是常常會在酒桌上吹噓幾句,一開始也有些震**波及開來,隨後常年不回家,哪怕偶爾過年回來,也是少則半天長則一天,剛落腳就走人,就成了隻存在於小叔酒話裏的人。

大姑林霞與大伯一樣,待人仁厚寬容,嫁的不遠,也是仁厚的人家,生活還算寬裕,這些年沒少幫襯娘家,但多的也就力有不逮了。

小姑性情頗似奶奶,有著農村婦人的一些局限性,作為林軒的立場不太好評價,隻記得媽媽還在家的時候,好像從嫁進家門後就對小姑有些不滿,那年代物質匱乏,老爸成婚後就緊鑼密鼓準備小姑的婚事,不少嫁妝及家裏東西,都被小姑明著暗著,通過自己或者奶奶倒騰過去,不乏一些得寸進尺的過分行為。

否則老媽那種溫吞寬容的性格,也不至於讓五歲後就沒再見過她的林軒留下這樣的記憶。

當年老爸與後媽結婚,一家四口人回來,發生了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導致此後薑淺予再也不願來這邊,最初也是跟小姑家的兩個兒子發生了些衝突。

那時的老爸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性子,這頭跟老媽吵架,那頭也會當著奶奶就訓小姑,他脾氣差,又不懂得說話,不留情麵,自然也是兩頭不討好。

老爺子一生教書育人,偏偏到頭來五個子女一個都沒教好,就一個在鎮上當公務員的大伯能撐些場麵,還是自學成才的,不過大伯的仁厚性格就注定了不擅鑽營,爬不上去,各家都富了後,也就很難再讓老爺子保持著到哪都受尊重的威望了,又受小叔連累著,這些年生活著實算不上順心。

這次操辦七十壽誕是小叔一力主張,自然也有些撐個麵子的用意。

林軒走進院子的時候,後媽薑雅,大伯林庸,還有嬸嬸和大娘也都從堂屋裏出來,滿臉含笑地招呼。

林軒就先向站在堂屋前的奶奶喊了一聲,自然是說家鄉話,隨後挨個跟大伯他們打過招呼,見大伯大娘和嬸嬸都伸著頭往外看,顯然是想要看看多年不曾見過的薑淺予,就笑著轉頭,向站在門後不太敢抬腳的小妮子示意,讓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