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父母和照相師都發現了這裏麵的不協調,因為的頭像幾乎比宮小軍的臉都要大。但是,沒人敢去勸阻他,誰敢保證再次惹怒了他,他不會把這枚像章扯下來扔到地上?

如此這般,一家三口再次坐在一起,留下了這張難忘的照片,也是從那以後唯一的一張全家合影。

宮小軍的父親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性命的時候,是在這張照片剛剛取回來不久。父親的遺像也是用的這張照片,那時候不像這次這樣費事,因為當時底版還有。

照相師最後將這枚碩大的像章送給了宮小軍,並叮囑他長大後要讀的書,聽的話,做的好戰士。

宮小軍回家後,就把這枚像掛在了自己的床頭上,睡覺起床時都要看上它一眼。他無比珍愛這枚像章,在同學中他因有一枚這麽大的像章而感到自豪,但又因過分地珍愛還差點出了事。

那是他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這枚像章已經在床頭上掛了一年多,一層層的塵土蓋在上麵,明顯地髒了。宮小軍一天下午放學回到家裏,洗幹淨了手,就從床頭上取下了這枚像章。他將像章抱在手裏,先鼓起嘴巴吹了吹,上麵的塵土沒有了,但還有一些已經滲透到像章的石膏裏麵去了。他就又找來一隻雪白的新口罩拆了,沾了水擦,可越擦竟然越黑,有的地方還成了花花的。

這時的宮小軍已經不是照全家福時的宮小軍了,十歲的他懂得了什麽叫“政治”,也懂得了什麽叫“***”。看著像章的花白,他嚇壞了,眼淚也啪啦啪啦地掉下來。這不是醜化偉大領袖嗎?如果叫同學看到告了老師,不就成了***了嗎?宮小軍想把這枚像章藏起來,這樣同學看不見了也就沒事了。但是,再一想又不行,萬一同學問起來像章上哪兒去了可怎麽辦?

急得在屋裏直轉圈的宮小軍終於想出了辦法,那就是用水洗幹淨了。

宮小軍將像放在了**,端了盆到院裏自來水管上打了水,又找來鞋刷準備刷。這時,他突然想起,水太涼,別凍著,就又將暖瓶裏的熱水兌上。伸手一試,又太熱,再加涼水,如此這般反複了三次,終算感到水溫不熱不涼正好了。他起身雙手抱來像章,深情地看一眼就放到了盆裏。

石膏質的像一放到水盆裏,突然嘩啦嘩啦地冒起了水泡。那時的宮小軍盡管政治上已經“成熟”了,還不像現在這樣有知識,看著這奇怪的現象,他又嚇壞了,他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再次哆嗦起來。終於,石膏裏浸滿了水,不再冒泡了,宮小軍的一顆心才放下來。他起拿鞋刷,小心翼翼刷著。就在他將像刷幹淨了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同院的高點點來找宮小軍玩,發現了宮小軍正在用鞋刷刷的像。

“宮小軍,你這個***。”高點點指著宮小軍的腦袋,大聲吼道。

宮小軍由於太專心了,並沒有發現高點點的到來,自然被高點點的吼聲嚇了一大跳。他驚恐萬狀地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高點點,問:“我怎麽是***?”

“你看看,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高點點指完宮小軍的腦袋,又指著他手中的鞋刷,說。

“鞋刷呀,”宮小軍甩著鞋刷上的水,說,“這個你都不認識,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了。”

“你也知道是鞋刷,你拿臭鞋刷刷像,你不是***是什麽?”高點點從宮小軍手中一把奪過鞋刷,說,“走,找王老師去。”宮小軍這時的眼淚一個勁兒地在眼眶裏打轉,他想,壞了,怎麽能用鞋刷刷像呢,這不是***是什麽?

宮小軍乖乖地跟著高點點到光明大街小學找到班主任王老師的時候,他就禁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

王老師那時有二十五六歲,長得挺漂亮的,這時正在開政治生活會,而且會議的主題是讓她交代她為什麽用一張印有接見某個外國元首照片的《人民日報》包書皮,而且還正好在的臉部打了折。

王老師的出身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他的父親就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地下黨員王叢生。當然,她沒見過她的父親,她在母親的肚子裏隻有幾個月的時候,父親就因叛徒孫行的出賣犧牲在國民黨的監獄裏。新中國成立後,她的母親在組織的開懷下,改了嫁,嫁給一個在朝鮮戰場上的功臣。這個功臣姓許,是特等殘廢軍人,四肢隻剩了一隻胳臂,其餘的都在朝鮮戰場上凍去了。母親改嫁後,生活異常艱難起來,盡管政府有烈士補貼,老許也有殘廢軍人補貼,但老許的生活不能自理,這種艱難是精神上的艱難。王老師始終沒改姓,她用此紀念應該看到解放卻沒能看到解放的父親。她長到19歲的時候,政府保送她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就到了光明大街小學當了語文老師。

那時候興“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這句話,王老師非但沒立新功,還犯了政治錯誤,挨批就在所難免了。她向校長請了會兒假,就出來在走廊裏接待了高點點和宮小軍。

高點點這天是他一生中最神氣的一天,他把鞋刷遞給王老師後,就揭發了宮小軍是怎麽成為“***”的。

宮小軍沒敢站在王老師的前麵,他藏在了她的身後,高點點的每一句話都使他感到自己罪惡的深重。

王老師聽完高點點的敘述,眼淚也掉下來。宮小軍犯了和她類似的錯誤。她首先大大讚揚了高點點的革命覺悟,並告訴他將發展他成為下一批的紅小兵。然後,她又回過身來,問宮小軍:“宮小軍,你知道自己錯了嗎?”

宮小軍再次淚如泉湧,說:“王老師,我錯了。”

王老師摸了摸高點點的頭,又摸摸宮小軍的頭,說:“你們都是的好孩子,最喜歡有錯就改的好孩子。好了,回家吧。”

就這樣宮小軍過了關,高點點真的在發展下一批紅小兵時成了紅小兵。而那個王老師的問題就不那麽簡單了,一有運動她就成了“運動員”,直到“**”結束。宮小軍後來返城後,還專門看望了這個王老師,這時才四十七八歲的她已經癱瘓在床了。

如今,這枚曾令宮小軍自豪過的像章還有,就放在宮小軍的寫字台抽屜裏,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動它了。

現在,手持法院傳票的宮小軍突然產生了看上這枚像章一眼的願望,他向母親的遺像深深地掬了一躬,然後返回臥室從寫字台抽屜裏拿出了像章。

像章已經變得發黃了,烏蒙蒙的失去了原有的光澤,但是的微笑依然那麽熟悉而親切。宮小軍把像章捧在手裏,像父母當年照相時那樣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雙眼透過窗戶看著遠處。

“,”宮小軍回憶著已經發生的往事,展望著即將發生的故事,驀地熱淚盈眶了,“保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