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是一個十分要求進步的女孩子,她入團後不久就成了班裏的團支部書記,下鄉後自然就是知青點的“點長”。

敏長得漂亮極了,有點像電影演員**鳳。她的普通話說得也好,他的父親是名軍人,母親是部隊文工團的舞蹈兼合唱隊演員,從小在軍區大院裏長大的她根本就沒說過當地話。而這時紅旗人民公社正缺少一位會講普通話的講解員,原來的那位講解員的普通話有點太離譜,濃濃的當地口音摻雜著她自以為是北京話的普通話,聽起來引人發笑,好像是她創造出來的另一種方言。書記趙洪祝早就想換下她,因為這有損於水莊這塊“革命聖地”的形象。敏來得正好,她成了不用下田種地的講解員。

講解員敏是一個十分勝任的講解員,這不僅僅因為她長得漂亮和普通話講得好,更主要的還在於她能調動起全部情感,將視察劉莊的過程講得聲情並茂,動人心魄。有時候,當她講到伸手摸了摸了劉衛東的頭問“你叫什麽名字”時,她竟能兩眼發紅淚湧眼眶,好像的手就摸在她的頭上一樣。

那時候還沒有錄音機之類的東西,劉莊倒是有一台留聲機,那是省城人送給“革命聖地”的禮物。留聲機就放在草棚裏,來參觀的人往往還沒到地方,就聽到大喇叭裏播放著的《來到咱農莊》:

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來到咱農莊千家萬戶齊歡笑呀好像那春雷響四方主席的話兒呀像鍾響說得咱心裏亮堂堂主席對咱微微笑呀勞動的熱情高萬丈宮小軍他們下鄉剛到劉莊的時候,在村口就聽到了這首歌,好像他們是跟著一起來的似的。

書記劉德剛發現敏是塊接革命班的好料子,就把她培養成了公社黨委宣傳委員,並在三年後把她培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敏那時候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沒摸過她的頭卻摸過她丈夫劉衛東的頭,世上有幾個人能讓偉大領袖摸過頭?敏也不是一點遺憾也沒有,她知道有另一個男人在深深地愛著她,這個人便是宮小軍。

宮小軍那時也挺要求進步,不過他的出身不好,城市小商業主的後代想進步更要比貧下中農工人階級的後代困難些。宮小軍很苦惱,他想不通的是,不是說“出身不可以選擇而道路可以選擇”嗎?為什麽到了這裏就行不通了呢?

敏在心裏也是喜歡著宮小軍的,但這時她的革命道路正一步一個高度,她不能因為個人情感影響了自己光明的前程,她及時地懸崖勒馬,與他分手了。作為對宮小軍一片癡情的回報,她以“樹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為由,介紹宮小軍入了團,安排他在憶苦思甜大會上帶領全體社員高呼革命口號,並偷偷地將父親的一身舊軍裝送給了他。

宮小軍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榮譽,他幹得很賣力,他將自己對敏深深的愛戀轉化為堅強的革命鬥誌,每次憶苦思甜大會他都要喊破嗓子。但是,宮小軍好像生來就不應該順利似的,不久他又出問題了,差點成為現行***。

那是一次批鬥會,挨鬥的是老支書劉寶明,罪名是汙蔑偉大祖國的一片大好形勢。

劉寶明對劉德剛趁火打劫奪走了他的村支書位子自然耿耿於懷,但也沒有辦法將失去的位子再奪回來。他一直在後悔那次來視察時他說了假話,可後悔也已經晚了。不過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被送上批鬥台是因為他說了一句實話。

那是省報的一位記者來采訪,采訪完書記劉德剛後突發好奇心要見見這位曾被批評過的老支書。這個時候的劉德剛已經不是以前的劉德剛了,他向記者說的曾視察過的那塊豆地的畝產已經是老支書向匯報的那個數的五倍。劉寶明低頭向記者講了自己受到批評的經過,當他聽說如今畝產已經達到天文數字時,就張口罵了娘:我操,鬼信!劉德剛吹大牛了,要是這樣一塊地就能養活全公社的人了。

劉寶明說這話的時候碰巧叫劉德剛的兒子劉衛東聽見了,他向父親做了匯報,劉德剛不失時機地連夜召開了批判會,將劉寶明押上了批鬥台。

這是個初秋的晚上,月亮出奇的亮,也沒有風,樹枝一絲不動,四盞大汽燈掛在批鬥台的上方,哧哧地響著放著白光,劉寶明被兩名身背三八大杆槍的基幹民兵押著,雙腿不停地打戰。台下黑壓壓的一片,群情激奮,鬥誌昂揚。

宮小軍就站在批鬥台的左側,他的手裏拿著一隻兩尺多長的喊話筒。喊話筒是鐵製的,呈喇叭形。以前宮小軍曾在電影上見到過這種喊話筒,那是在朝鮮戰場上誌願軍戰士用來向敵人喊話的。不同的是,宮小軍手裏的這隻更大,還塗著紅漆,係著紅綢。他身上穿著一套褪了色的舊軍裝,就是敏偷偷送給他的那件。他的目光炯炯,威風凜凜,革命的鬥誌在鼓舞著他。

批鬥會開得十分成功,貧下中農們爭先恐後上台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那個時代的每個人都像是一隻好鬥的公雞,又都像是理論家批判家。

宮小軍也很盡職盡責,不時在關鍵時刻領喊幾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抓革命促生產”等等革命口號,好像劉寶明是殺其親人的仇人。

就這樣,不到兩個小時,劉寶明就被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了。

批鬥大會的最後一項是紅旗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劉德剛講話,他在講話的最後念一了段《人民日報》社論,最後幾句話的大意是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宮小軍對自己一晚上的表現很滿意,當他看到主持批鬥會的敏不時向他投來讚賞的目光時就更滿意了。當劉德剛講話完畢時,他根據劉主任的講話來了個即興發揮,左手緊持喊話筒,右手振臂高呼道:“形勢大好──”

台下的貧下中農們頓了下沒有回音,因為他們還從沒喊過這句口號。

宮小軍看著麵麵相覷貧下中農們,不得不來點啟發。

“形勢大好──”宮小軍再次高喊道,然後用力地揮動了兩下手臂,“大好!大好。”貧下中農們終於回過神來,一齊高喊道:“大好!大好。”喊聲震天動地,宮小軍頓時激動起來。

“不是小好──”宮小軍又喊道。

台下就又異口同聲地喊道:“小好!小好。”最先被一片“小好”聲嚇白了臉的是敏,她的政治敏銳性太強了,而最先衝上台來將宮小軍擒住的是平時吊兒郎當偷雞摸狗的高點點。

高點點對宮小軍一直懷恨在心,這是因為他也愛上了敏,但是敏對他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使他很傷心。當宮小軍在敏的介紹下入了團,又不時在公開場合下出盡風頭時,他就有些沉不住氣了。特別是當宮小軍穿上敏送給他的一套舊軍裝時,高點點就更火上心頭。他想報複,現在機會來了。

“打倒現行***分**小軍──”高點點將從宮小軍手中奪下的喊話筒放在嘴上,高喊道。

宮小軍在寫了十多份檢查後並在敏的保護下總算過了關,沒有被打成現行***,但是他的團籍被開除了,還被送到黃河大壩幹了一段時間的重活。如此這般,剛剛走上革命道路的他就這麽被清理出了革命隊伍。

敏與劉德剛的兒子劉衛東結婚是在這次批鬥會兩年以後的事。

敏與劉衛東結婚後不到五年,知青們紛紛返城了。這時,敏被免了職,她和劉衛東的孩子劉建國也已經三歲了。

不久,國家恢複了高考,宮小軍考上了農業學院,成了“文革”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高點點後來也回了城,頂替其父親進了人民食物店當了一名製糖工人,隻剩下敏一個人還留在劉莊。

敏與劉衛東的離婚官司打了兩年多才了結。敏終究沒能得到孩子,孤身一人回到城裏,在街道辦的一家福利紙箱廠同一群老太太們一起糊火柴盒,半年後與一直找不到對象的大齡青年高點點結了婚。這期間,敏曾與已經大學畢業在省城農業研究所工作的宮小軍見過一麵。

八十年代正是苦大臭深的知識分子翻身做主香得頂風香十裏的歲月,宮小軍已與一個比他小七歲叫青的姑娘熱戀著,哪裏還惦記著敏?當敏向他發出“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的感歎時,他隻說了句“人活一口氣,你要爭這口氣”。

為了爭這口氣,福利紙箱廠倒閉後失業在家的敏在馬路上擺了個地攤,針頭線腦襪子手套是她的主營產品,她是我們這座北方城市馬路上諸多的勉強能糊口的小攤販之一。

高點點不缺錢,他在人民食物店辦了停薪留手續後就經商做生意並發了財,但他從不給敏一分錢,他覺得將錢交給敏就像為社會某項公益事業捐款一樣不情願,叫人心煩。

現在,看著躲在一邊不說話的宮小軍,敏已是百感交集。

“小軍,我真想回咱們下鄉的劉莊去看看,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孩子,除了孩子我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你能陪我去嗎?”敏擦去臉上的淚水,說。

敏回城跟高點點結婚後,沒能再生孩子,劉建國是她唯一的親骨肉。高點點出事後,敏愈加思念自己的兒子,他是唯一使她能鼓起勇氣活下去的支柱。現在,敏想到劉莊去看一眼自離婚後就再見過的兒子,又沒有勇氣自己去,就產生了讓宮小軍陪她去的想法。

回劉莊看看?這想必是件有趣的事兒,就像當年回韶山衝看看一樣。

宮小軍沒想到敏這個時候來到這裏就是為了這個小小的要求。他看了看掛在西牆上時針已經指到11點的石英鍾,說:“敏,我陪你去,你先回家休息,我一定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