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點鍾的樣子,宮小軍起了床,開始洗臉刷牙吃飯,然後就坐在**看那枚碩大的石膏像章──現在,這枚像章已經被他從抽屜裏取出來,擦拭幹淨了,並重新掛在床頭上。宮小軍突然發現,他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喜歡懷舊的老人,往事總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麵前,驅之不能,揮之不去。

昨晚,宮小軍睡得挺好,呼呼地打著呼嚕,連個夢都沒做。這使他很納悶兒,夜裏剛躺下的時候,他捉摸著這一宿肯定睡不好,離開劉莊十多年了,那裏曾發生過許多讓他難以忘懷的故事,前些日子不是常常夢到劉莊的人和事嗎?現在又怎麽會平靜如水呢?

敏聽到宮小軍的第一下敲門聲後,就開了房門,這時是早晨8點多鍾的光景。與宮小軍不同,她竟然一夜沒能入睡,幾次在**躺下來了,又翻身下床,就這麽坐在沙發裏,等待著天明,等待著宮小軍的這下敲門聲。

建國,你還記得媽媽嗎?劉莊,將青春留在那裏的劉莊嗬,我就要回來看你了!你還記得我嗎?

宮小軍和敏出現在光明大街上,宮小軍兩手空空,敏卻提著一大包東西,就像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一樣。包是一隻人造革包,黑色的,邊邊角角的已經磨得露出了內瓤,這是敏下鄉時街道居委會贈送的,上麵還印著已經模糊不清的語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以前宮小軍也有這麽一隻包,隻是那年打掃衛生時,他扔掉了。敏的包裏放著幾件衣服,這是她為兒子劉建國準備的。

他們出了院門,沒有直接去劉莊,而是先來到光明大街北頭的人民廣暢廣場有兩個足球場那麽大,這是人們以前常在這裏開批判會、慶祝會、誓師會的地方。

1976年9月18日,逝世後的第9天,這個城市的人民站在這裏收聽了北京***廣場前的追悼大會的實況,並舉行了當地的悼念活動。凡是參加過這個悼念活動的人都不會忘記那個情景,幾萬人一齊失聲痛哭的現象以前沒有過,以後再也不會出現了。敏、宮小軍和高點點就是這幾萬人中幾個。

敏他們當時還在下鄉的劉莊,劉莊的悼念活動原是準備在視察過的豆地前舉行的。的雕像前擺滿了花圈,持著三八大杆槍的基幹民兵們在兩邊日夜站崗,從9月9日逝世那天起一直站到追悼會結束。本來,他們是準備在劉莊參加追悼會的,18日那天上午就把會場布置好了,擺放整齊了花圈,掛好了白底黑字的“偉大的領袖和導師主席永垂不朽。”的橫幅,還裝上了擴音設備。因為生前曾來過這裏,劉莊的人民就更加懷念,不少當年親眼見過的農民在豆地前站著發呆,劉寶明則整天哭得淚人似的。那時候,劉寶明還沒被解放,逝世後的那幾天裏,他這種情況的人都還被叫到公社看管起來,怕他們搞***破壞。劉寶明的哭是發自內心的,但劉德剛卻認為他是裝的,是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喊冤,但又不能不叫他哭,隻是囑咐看管他的民兵多加注意。

劉莊的追悼活動原安排在收聽完北京的追悼大會實況後,由劉德剛念一段劉莊人民自己對的悼詞,然後再由敏講一遍來劉莊視察時的情景。可是,這天上午剛布置好了會場,市裏就發來通知,讓劉莊的人代表農民到省城人民廣場參加省裏的追悼大會。那時候這種群眾性集會講究個代表性,工農商學兵缺一不可,而參加集會的時候還都要穿上能代表身份的服裝,比方工人穿藍工作服,解放軍穿軍裝,農民就穿對襟襖,還紮著白頭巾,大老遠一看,全跟大寨的陳永貴似的。由於劉莊比較特殊,是生前關懷過的地方,省裏就讓他們獻一隻花圈放在會場的大台子上。花圈是敏和另一個女知青送上去的,敏抬著花圈哭得差點走不動路了。那時候已經是秋天了,又好像全國都在下雨,台上台下的人沒有一個帶雨具的,雨嘩嘩地下,淚也嘩嘩地流,天地人同悲。

宮小軍後來也常回憶起參加追悼會時的情景,特別是路過人民廣場的時候,他總覺著的那幅巨大的遺相還掛在那兒。後來,人們就興反思了,宮小軍就也跟著反思,可越反思越糊塗,那時候的一切情感都是真心的,一聽到不在了就跟天塌下來似的,接著就哭得天昏地暗了,難道反思就能反思成假的了?那時候為什麽會那樣?那麽這時候又為什麽會這樣?

現在,廣場已沒有了空地,一排排玻璃瓦頂棚的貨攤將其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專業市場:鞋帽、服裝、煙酒、海鮮、汽車、鋼材等等。也不叫人民廣場了,有了個新的名字──發達批發市場,就像當年將茂昌路改成光明大街一樣。在二十多年前,他們也就是在這裏參加了市裏的歡送大會,然後由幾輛敞棚解放汽車送到了劉莊。

宮小軍在發達批發市場買了一天所需的食品,還在服裝攤上為劉建國買了一套紅色的運動服。建國現在也該有十二三歲了,宮小軍想,穿上也應該有了男子漢的樣子。

宮小軍買了衣服正準備走,卻被幾個警察攔住了,叫他站在這裏別動,說市領導正在視察這個市暢宮小軍和敏就貼著櫃台站住了,敏還把手中的人造革包死死抱住,怕多占了空間似的。

來視察市場的就是新中國成立前地下市委趙書記的兒子、副市長趙繼紅。

趙副市長分管外商投資和外資企業,此行是陪著一個加拿大外商來的。這個加拿大外商要在這個城市建一處超級商場,在市裏轉了兩天才發現了這麽個好地方。建超級商場要投資上千萬美金,屬於大項目,分管的趙副市長就得親自陪同考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