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副市長是個很平易近人的人,個不高也不矮,白白的胖胖的,大福大貴的神態。在隨行人員向外商介紹情況時,他就和攤販們聊天,聽取他們對市政府的意見。當有的商販說,建超級商場好是好可就是砸了他們的飯碗時,趙副市長的眉毛還皺了皺,並答應回去一定研究妥善解決。

趙副市長的平易近人不是裝樣子的,他是實心實意。作為老革命的後代,他自然比別人有更多的升遷機會。父親自殺的那年,他不過十幾歲,父親單位上傳達室的一個老大爺給了他一家無私的幫助,而且他長大後聽說,父親生前吃的最後一口飯就是這位老大爺偷偷送去的。這位老大爺苦大仇深,是***將他從苦海裏救出來,並使他有了工作。他沒有忘記這個恩情,他想報答這個恩情。當老革命趙書記被關押被毒打的時候,他就想,趙書記是個好人嗬,每年過年過節的都給他發救濟款,送過冬的衣,他怎麽會是壞人嗬?趙書記死後,他就常去趙家看望一家老小,就像趙書記當年看望他一家老小一樣。趙繼紅那時還小,他就常省下錢來,給他買學習用品,那年春節還給他買了一掛鞭炮。趙繼紅至今記得那年的鞭炮聲,這是他童年時代最響亮最歡快的聲音。趙繼紅當了市裏的幹部的時候,這位老大爺已經去世了,全家人也不知又搬到了什麽地方。他心裏有個情沒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童年時代的不幸,使他更了解人民的疾苦,他成了深受市民歡迎的好市長。

敏是在趙副市長快要走的時候才被他發現的,他同商販說完了話就準備跟上已經走在前麵的外商,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熟麵孔,也就是敏。

趙副市長上小學時和敏一個學校,隻不過矮兩級,他是趙書記最小的兒子。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是學校紅小兵宣傳隊骨幹成員。當然,這是在他父親被革命造反派揪出來以前。敏也有好嗓子,還會說標準的普通話,在宣傳隊唱歌兼報幕,在演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時候,敏演小常寶,趙繼紅演楊子榮。敏下鄉的時候,趙書記就自殺了,趙繼紅理所當然地被開除了宣傳隊。後來,趙繼紅也下了鄉,在一個離劉莊幾十公裏遠的小村。他先後三次來過劉莊,都是來瞻仰“革命聖地”的。這時,敏已經是講解員了,有一次還送給趙繼紅一本視察劉莊的介紹材料。敏回城時,趙繼紅早已返城好幾年了,在一個局幹副局長。敏當時為落戶口的事,還找過他,他也幫了這個忙。隻是以後,趙繼紅官越做越大,敏卻一天不如一天,相見趙副市長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敏和趙副市長都沒想到他們會在這裏見麵,趙副市長認出了敏就主動來跟敏握了手。當敏將宮小軍介紹給他時,趙副市長與宮小軍握手的時候還禁不住笑了笑,說:“宮小軍?是那個‘形勢小好’的宮小軍吧?你當時可不得了,在我們那個知青點名氣大得很,僅次於敏呢。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幾個外地的同學還知道這個件事呢。”

“臭名昭著了。”宮小軍自嘲地說。

“哎,二位,你們現在幹什麽工作嗬?有事兒找我嗬。前幾天我們點上的一個老知青給我打電話,說要成立‘知青聯誼會’,讓我當會長,你們同不同意嗬?敏可以當副會長嘛。”趙副市長說著,熱情地給敏留下了一張自己的名片,又把自己家裏的號碼寫在了背麵。

這時候,隨行人員跑過來,請趙副市長趕快走,說外商已經在接待室裏等了好長時間了。

“敏,有事一定找我嗬。”趙副市長邊走邊說,“還有‘形勢小好’的宮小軍。”趙副市長走後,市場就恢複了正常,敏和宮小軍在此打了輛黃色麵的向劉莊進發,就是李東方接新娘宮小蘭時租的那種。黃麵的是我們這座北方城市最為普遍的交通工具,足有兩萬餘輛,市情報告說出租車行業解決了一批人的就業問題。

應該說,趙副市長給敏和宮小軍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印象,這麽大幹部了,一點架子都沒有,還盡想著以前的事。可是,如果真有事找他,他真會幫忙嗎?

麵的司機是個很健談的人,年齡與宮小軍相仿,不到四十的樣子。在麵的的前擋風玻璃上,掛著一張像,就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標準像。話題是從這張像開始的。

司機告訴他們,二十年前,他下過鄉,在鄉下還入了黨,八0年回城後先在一家鍋爐廠當車工,前年廠子倒閉了,工人們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個人管個人了。他下鄉時開過拖拉機,就又報名駕駛學校學會了開車,幹起了出租車生意。一開始生意並不好,又讓歹徒搶了一回,還出了一次車禍,差點將老命搭上,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出院後,他突然發現不少司機都在車裏掛起了像,就問一個熟悉的同行為什麽。那人告訴他,有保佑,保你安安全全掙大錢。他就到發達批發市場裏的百貨市場買了一張,鄭重其事地掛在車裏。

你別說,他說到這裏,看了眼宮小軍和敏,真靈,從那以後就沒再出過事,錢也好掙了!

從市區到劉莊五十多公裏的路程,不到半個小時就要到了。劉莊紅旗人民公社現在更名為劉莊鎮,近幾年改革開放搞得好,經濟飛速發展,聲名遠播,是省城的衛星城。

“到劉莊的什麽地方?”在鎮路口,司機減慢了車速,問。

宮小軍坐在司機的右邊,他回過頭望著敏,希望敏能告訴他到什麽地方。

敏沒有反應,這時正神情專注地看著窗外,她發現這裏的一切都已經今非昔比了。

“你知道視察過的那塊豆子地不?”宮小軍點上一支煙,又扔給司機一支,說。

“這誰不知道,我還是在那裏入的紅小兵呢。”司機說著,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舉起來,打著少先隊隊禮,“時刻準備著,為了事業而奮鬥。”“就到那裏吧。”宮小軍自作主張地說。

司機有些異樣地看著宮小軍,他實在是不明白他們要到那裏幹什麽。

車在的雕像前停下來,宮小軍付了車費,就讓司機走了。

敏是被宮小軍從車上攙扶下來的,她臉色有些蒼白,目光也有些呆滯。

那個草棚子已經沒有了,石桌石凳更不複存在,冬日的陽光正從雕像的左側照射過來。那塊豆地已經變成了一方魚池,裏麵養著省城人愛吃的鯉魚,這時正有幾隻魚躍出水麵,白白的肚皮在陽光下閃亮著。豆子地四周的那條小路還有,隻是已經變得坑坑窪窪如同長了疥瘡的頭皮。的雕像此時正迎著北國的寒風威嚴地仡立著,目光和藹而又不乏威嚴。他老人家的身上一塵不染,光潔如初,就像有人剛剛清洗過一樣。

宮小軍和敏就這麽無聲無息地站在雕像前,他們的思緒已經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宮小軍覺得這時應該說點什麽,就像久不回家的孩子見到日夜思念的父母一樣。

“,我們回來看您了。”良久,宮小軍衝雕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哎,你們是幹什麽的?”驀地,有人從他們的背後喊道。

宮小軍和敏都嚇了一跳,他們回過頭去,尋找聲音發出的地方。

聲音是從不遠處的一個小房子裏發出的,此時正有一個背駝腰彎頭發花白的老者站在小房前。

這個老者便是曾受到過批評的劉寶明。幾年前,他承包了視察過的這塊豆地,在劉莊鎮鎮長的建議下改成了魚池,是專門為省城的某些官員和大款們準備的。每到周日,雕像前就停滿了各種各樣的他老人家生前也沒見過的高級轎車,釣魚者將一支支漁竿伸在池塘裏,貪嘴的鯉魚就成了他們飯桌上的美味佳肴。釣魚者一般都是上午來,下午走,中午由鎮長陪著吃一頓飯。當然不是白吃,許多優惠政策和經濟合同就是在這時候談妥的。由此,劉寶明也就有了可觀的收入。不過,這錢不是釣魚者給的,鎮政府每月與他結一次賬,數目不能算些有一次,鎮長喝多了,送走了省裏的要員後還拍著劉寶明的肩膀表揚了他,說他為劉莊經濟的大發展作出了貢獻。雕像的光潔如初也是他的功勞,先前他每半個月都要搭上梯子爬上去,認認真真地清洗一次。如今已經不能爬高了,他就讓孫子代勞,盡管孫子有點不情願,但是為了每次二十元的“小費”也就幹了。

最先認出劉寶明的是宮小軍,他對劉寶明的熟悉程度要超過敏,這是因為他那次領錯了口號後曾和劉寶明一起到黃河大壩參加過兩個多月的勞動。這種勞動帶有懲罰的性質,吃住行都不自由,就像現在的勞動教養一樣。宮小軍和劉寶明同住在大壩上的一個草棚裏,白天他們挖土築壩,晚上接受批判教育。他們相處得也挺好,每人一頓一個玉米餅子對年輕力壯的宮小軍來說顯然是不夠的,劉寶明就將自己的一半送給他,獨自挨餓。這使宮小軍十分感動,1978年考上大學臨走的時候還對劉寶明說過一定不會忘記人家的話。現在麵對劉寶明,宮小軍感到有些欺騙了人家的意思,說了不做,還不如不說嗬。

宮小軍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緊緊地拉住劉寶明的手,說:“劉大爺,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宮小軍嗬。”

“宮小軍?那個‘形勢小好’的宮小軍嗎?”劉寶明的臉幾乎要貼到宮小軍的臉上,說。

宮小軍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劉大爺,這麽多年了你也還記得這事兒?”

劉寶明也笑了,露出一口黑黑的殘缺不全的牙,說:“怎麽會忘嗬,就跟在眼前似的。”

“敏,快過來,這是劉寶明大爺,你不認識了?”宮小軍衝在雕像前愣神的敏喊道。

敏這時的思緒仿佛是靜止的,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就像掉了信號的電視機屏幕一樣。

“過來呀,敏。”看著敏一動不動,宮小軍又喊道。

敏終於走到小房前,她一把握住了劉寶明的手,說:“劉大爺,你好。”

“好,好,”劉寶明抬頭看了眼池塘,說,“你看這魚長得多好嗬,春節前到你們城裏肯定能賣個好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