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小軍從晶那裏回來後，一連三天都沒出門，就像一隻進入冬眠期的動物。不過，這幾天裏，他的思維並沒有閑著，有時候竟異常興奮，知青飯莊的構想在他的心目中越來越具體，就像往事越來越清晰一樣。現在，他更加堅定地認為，這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一個絕妙機會，或許今後永遠不會再有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把握磚對於晶，宮小軍現在好像有了更深的了解，她是個不幸的女孩子，走過了一段不平坦的路，現在正需要一隻手來攙扶一下，否則，她將會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而這種不幸正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所渴望的攙扶來自宮小軍。王老師也是個不幸的女人，而這種不幸卻與王老師無關，時代的潮汐將她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宮小軍想攙扶晶一下，比方知青飯店開業後讓她當個服務員什麽的。宮小軍之所以要攙扶晶，已經不僅僅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對他的依賴感信任感使宮小軍找到了做人的自尊與責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老師的緣故，他不願意看到王老師的不幸在她的女兒身上延續下來，他想他報答王老師對自己兒時的袒護也隻有這個機會了。
宮小蘭和李東方昨天上午來過宮家花園，這是母親素真死後宮小蘭第一次來看哥哥。宮小蘭是不想再見這個哥哥的，宮家的人叫他丟盡了。為了此行，李東方做了宮小蘭不少工作，他告訴宮小蘭，這個時候哥哥更需要人間的溫情，他現在正處在人生的又一個關口。
與上次李東方的來訪不同，這次宮小軍與李東方談得很投機，竟像久別了的老朋友。有了在晶那裏的那種美好的感覺，宮小軍終於相信，李東方一再勸說自己能振作起來是好意，是真心的，就像他勸說晶這樣做一樣。他向李東方講了他的劉莊之行，講了這個叫晶的女孩子，講了晶的母親王老師，也講了知青飯莊的構想。李東方聽罷知青飯莊的構想大力支持，並說他有一個同學在工商局，辦執照時可以去找他，到時小蘭也可以去幫忙，當然是義務的。
李東方和宮小蘭在這裏吃了午飯就回去了，吃的是我們這個北方城市最常見的水餃。宮小軍送走了他們就決定叫敏一起到馬路上轉轉為知青飯莊選地點，現在他已經有了目標。無論敏對知青飯莊持什麽態度，宮小軍想，都不能拋開她，因為沒有敏，劉富康就不會如此大方。
宮小軍到敏家找敏的時候，高點點的母親高田氏正在指桑罵槐，說天天晚上都有一隻野貓在門口叫貓子。宮小軍知道，“叫貓子”是高田氏老家的土話，意思是**的貓在叫喚。高田氏顯然已經看出，她的兒媳婦敏與宮小軍的來往過於頻繁。
敏這時正在將一套新衣服往包裏裝，她準備去貴族學校看望兒子劉建國，衣服是她上次到劉莊看兒子時特意百貨大樓買的。聽了宮小軍的來意，敏說她可以陪他去選地址，但是得先看兒子。
宮小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盡管他想猶豫一下，他發現無論什麽事情都是有條件的，就像買東西就必需給鈔票一樣。
上世紀九十年代，貴族學校在我們北方這個城市出現了，吃住學於一體，教學設施、生活設施都是一流的，家長將孩子送到這裏來就什麽也不用管了，他們可以騰出精力去掙更多的錢。貴族學校的出現，也在社會上引起了一些爭議，比方為什麽叫貴族學校。進貴族學校的唯一標準就是你有足夠的錢，能付得起每個學期幾萬元的學費，錢是貴族學校的靈魂。那麽，工人階級、幹部職員等工薪階層的孩子是無力進入貴族學校的，也就是說他們不是貴族。那麽，這個社會隻要有錢就是貴族了？工人階級還領不領導一切了？勞動人民還是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了？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市民中廣泛議論。但是，議論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貴族學校照樣越辦越紅火。
貴族學校離市區足有三十多公裏，孤零零地建在西郊的一個半山坡上，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座鄉間別墅。現在，宮小軍和敏已經沒有能力打的，隻有乘公共汽車了。下午兩點半出發，倒了三次車，又走了一段路，來到貴族學校時已經要夕陽西斜晚霞滿天了。在學校門口，敏和宮小軍卻被身穿保安製服的門衛攔下了，敏再三說她是來看兒子的，門衛就是不讓她進去。
認真負責的門衛攔住他們自然有他的道理，到這裏來上學的都是富翁的孩子，來看孩子時都是開著高級轎車來的，你們一副窮酸樣怎麽會有錢把孩子送到這裏來？
宮小軍和敏與門衛正爭執不休的時候，一輛豐田吉普車從山下開了過來，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上豎著一塊寫有“新聞采訪”的紅色塑料牌，車裏的人是市電視台慕名來采訪貴族學校的記者。
貓吃老鼠不是新聞，老鼠吃貓才是新聞，教科書上這樣說。記者的好奇心沒有一個不強的，如果對什麽都不好奇也就抓不到新聞了。他們看到貴族學校門口有一對男女正與門衛爭吵，就跳下車想探個究竟。其中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人還對扛攝像機的記者說，快，**，先別管是為什麽，拍下來再說，要紀實性的。
扛攝像機的記者穿著一身全是口袋的攝影背心，個子也挺高，他**了沒一會兒就被宮小軍發現了。宮小軍悄然走出鏡頭，來到記者的身後。
“你們是哪個台的？”宮小軍伸著腦袋，問。
如今的記者多如牛毛，滿天飛，馬路上幾乎一有人群的地方就有記者。我們這個城市光電視台就有近十家，有線、無線、經濟、文藝、體育省裏的市裏的，看都看不過來。
領導模樣的中年人走到宮小軍的身後，扯了下宮小軍的衣袖，小聲說：“我們是市電視台的，你別大聲說話，正錄著呢。這是怎麽回事兒？”
宮小軍想，如果和他們拉上關係說不定就能進去，於是就把他們此行的目的以及敏為什麽來看兒子給領導模樣的中年人說了。
這個領導模樣的中年人是製片人，可能就像工廠裏的車間主任。他一聽，果然有新聞，窮母親來看富兒子，結果被以貌取人的門衛擋駕，而且裏麵還有關於婚姻愛情的故事。他頓時大喜，忙把漂亮的女主持人從車上叫下來，交代了背景。
“看你的了，提問要尖銳，”製片人交代說，“注意，不要看表麵文章，你以前老犯這個毛病，問了半天還沒問到正題，要抓住問題的實質”。
女主持人點著頭，整理好話筒的電線，就跳下了車。
女主持人一跳下車，宮小軍就認出她常在電視上露麵，一說話先露出兩個大酒窩，跟有意刻上去的一樣，好像主持的節目叫“社會透視”。他目送她向敏走去，他想告訴敏，趕快走，這些人屬於沒事找事的，巴不得天天出事呢。可是，宮小軍發現，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攝像機打開後就沒再停過，如果他這時候衝上去也會上了鏡頭。
敏隻顧和門衛論理了，麵紅耳赤的，根本就沒發現記者的鏡頭。
“我的孩子在這裏上學，我為什麽就不能來看他？”敏說，神情極為激動，眼淚都急出來了。
“你的孩子在這裏上學？你的孩子能在這裏上學？”門衛看著敏蒼老的臉和一身樸素而破舊的衣服，問。
就在這時，女主持人走到敏的跟前，將話筒伸到敏的嘴前，說：“請問，你是到貴族學校看你兒子嗎？”
敏這才發現有個黑乎乎的長棒似的東西伸在她的眼前，她推了推話筒，說：“是，你是幹什麽的？”
“那麽，門衛為什麽不讓你進去？”主持人又問。
主持人沒想到敏竟然會反問一句她是幹什麽的，她我是幹什麽的還用說嗎？我的臉不就是名片嗎？難道你在家裏就不看電視？
“我是電視台的，”女主持人顯然有些不悅，說，“來采訪的。”
敏一聽是來采訪的，就將手一指門衛，高叫道：“你得問他。”門衛早就看到了攝像機，他並沒有像宮小軍一樣去躲閃，而是下意識地整了整衣服，還挺了挺腰杆，走近了鏡頭。他想他堅守崗位的鏡頭肯定不錯。
“學校有明文規定，為了保證學生的絕對安全，非學生的父母一律不能進去。”門衛衝著鏡頭說。
“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學生的父母？”主持人問。
門衛看了眼敏，又看了眼宮小軍，他們的衣著再次堅定了他們不會是學生父母的信心。
“他們肯定不是。”門衛說，“不信你讓他們拿證據。”
主持人和門衛說“他們”的時候，宮小軍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趕緊對身邊的製片人說：“哎，記者領導，主持人搞錯了，我不是學生的父親。”
製片人根本就沒聽到宮小軍說什麽，他這時正為抓到一個難得的好題材而興奮不已，他的腦子裏在集中精力地琢磨著這個片子的整體構思。
宮小軍對製片人說的話聲音雖小，卻被另一個離他很近的門衛聽到了，他指著宮小軍對主持人說：“他說了，他不是學生的父親。”
主持人一愣，正要將話筒伸到宮小軍臉前，校長聽到風聲從學校裏走了出來，主持人和攝像機馬上調轉槍口，對準了他。
貴族學校的校長姓黃，也是名老知青，四十多歲的樣子。他原來是一家文學刊物的副主編，還發表過不少挺有影響的關於知青的小說，這幾年文學刊物的發行量直線下跌，倒是馬路書攤上各種各樣的書抄得挺熱的，不少書商還狠狠地掙了一筆錢。後來他就辭職不幹他那個副主編了，發揮與出版社、作家熟的優勢，專門經營圖書出版。像黃副主編這樣的人，文化是有不少的，又編過刊物，自然知道什麽樣的書好賣，選的題材都相當不錯，每本都能發行十萬八萬的，去年出了了本半黃不黃的長篇小說，一次發行了近百萬冊，掙了幾百萬。就在他準備策劃第二本的時候，出版社透來信息說，上邊要查這本書，你看怎麽辦？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麽辦。書已經出了，而且大部分都賣出去了，能怎麽辦？找人也不一定行，幹脆伸著脖子挨宰吧，好在盡管印了百萬冊，在版權頁上隻書明印了一萬冊，罰就罰吧。沒想到，出版社的信息傳過來幾個月了，也沒見動靜，隻不過是虛驚一場，那個給出版社打電話的有關領導可能放下電話就把這事忘了。盡管是虛驚，還是把黃副主編驚出一身冷汗，出書屬上層建築，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打擦邊球沒打好，出了事就不是小事。這時候，他就想另開辟新領域，最後發現了辦一所貴族學校的好項目。到銀行貸了一些款，加上這幾年的出書掙的錢，就開了這個貴族學校。當然在這之前，他也算了一筆賬，一個學生一年收五萬，十個就是五十萬，一百個就是五百萬，一千個呢？兩千個呢？比出書強多了，還白賺一個重視教育的好名聲。建好了校舍，他打了廣告，高薪招聘教師。清貧慣了的教師們一看這條件，驀地發現教師原來也是可以掙大錢的，沒命地往貴族學校跑，省市特級教師紛紛來報名，連這個城市僅有的兩名全國特級教師都來了。有了這麽好的教師，成為黃校長的黃副主編就有了搖錢樹，再次打廣告招學生。廠長、經理、個體戶，凡是有錢的學生家長們一看這教學設施，再一看這教師力量，望子成龍的願望就跟馬上就要實現了似的，領著孩子就報了名。當然，學生家長們也算了一筆賬，一年五萬，花五萬塊錢圖了個清心，省下管孩子的時間一年又能掙多少錢？不過，也有交不起或交得起不想交學費的家長想送孩子來上學的，他們又都有自己的優勢，比方某個領導的孫子，某個領導的兒子什麽的，沒錢卻有權，黃校長平時想攀還攀不上呢，現在求上門來了，腦子這麽一轉，學生證就送到人家家裏去了。開學半年來，貴族學校一直正常運轉，沒出過什麽差錯，今天這是怎麽了？
黃校長聽門衛講明了情況後，同意讓敏和宮小軍進校去認兒子。他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由於他也是名知青，容易理解他們這一代人，再者有記者采訪，將來片子一播還不是不花錢的廣告？
母親進校認兒子正中製片人的下懷，他想母子相認的那個場麵將是此片最精彩最動人的一筆。
一行人被黃校長領進會客室，宮小軍發現，會客室裝修得豪華輝煌，就像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釣魚台國賓館一樣。
身穿名牌運動服的劉建國被老師叫到了會客室，他不知道老師的表情為什麽如此緊張，而且屋裏還有這麽多人，一個也不認識，特別是那台攝像機更使他不知所措。
敏從沙發裏站了起來，她認出了兒子，盡管她已經多年沒見到他了，可是兒子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腦海裏，兒子的形象在她的心裏一天天地長大。
“建國，建國。”敏喊著，一步步走到劉建國的跟前，她的眼裏是流淌著的淚水，她的聲音也顫抖不已，“你還記得媽媽嗎？我是你媽媽嗬，我來看你了嗬”
媽媽？我的媽媽？劉建國呆呆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女人，他想我怎麽會突然冒出個媽媽？隨著敏一步步地往前走，劉建國一步步地往後退著。
劉建國自記事的那天起就沒有媽媽了，就像現在的宮亮將來會說自記事的那天起就沒有爸爸了一樣。他後來倒是有了個媽媽，那便是劉富康的新妻趙婭茹。趙婭茹給劉建國留下的印象並不好，他一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他就想張開嘴吐，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爸爸竟然聞不出來，還喜歡得不得了。一開始，劉建國叫趙婭茹為阿姨，後來有一天劉富康就讓他改叫媽媽。劉建國對媽媽二字特別沒好感，尤其是看到別的小夥伴喊著這兩個字一頭撲進媽媽懷裏時。他想，媽媽是幹什麽的？我為什麽沒有媽媽？現在，除了趙婭茹之外，又有一個女人叫他喊媽媽，要麽沒媽媽，一有就是兩個，這是怎麽事？
這時的敏已經不能自已，她的情感已經失去控製，她大喊一聲“建國我是你親媽媽嗬”就昏了過去
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會客室的意大利真皮沙發裏，宮小軍就站在她的麵前，正準備給她喂水。攝像機還在對著她，扛攝像機的記者已經大汗淋漓，女主持人的眼裏還含著淚水。建國呢？敏驀地坐起來，尋找自己的兒子。
“建國，建國”敏哭著叫道。
劉建國這時就站在敏的頭頂方向，他已經通過宮小軍知道了一切。
“媽媽──”劉建國輕輕地叫道，他已經幾年沒有發出媽媽這個音節了，叫出來竟是那麽不上口。
像劉建國幾個沒叫媽媽了一樣，敏已經幾年沒聽到兒子叫她媽媽了，她猶豫了下，應道：“哎。”
“媽媽。”劉建國一頭撲進敏的懷裏，再次喊道。
“兒子，我的好兒子”敏緊緊地抱著兒子，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兒子的名牌運動服上。
攝像機前的人們一片沉默，包括口齒伶俐的女主持人，她想此時無聲勝有聲，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敏從帶來的包裏掏出為兒子買的衣服，又將兒子的名牌運動服脫下，換上了這套並不名貴的衣服。
人們發現，敏為兒子買的衣服與原來的那身名牌運動裝相比，無論是款式還是麵料都遜色多了，但是又竟然是那麽合體，就像是事先量過定做的一樣。
“建國，想媽媽嗎？”敏再次將兒子攬在懷裏，問。
自從劉建國懂事就沒再見過自己的親生媽媽，他沒得過母愛，媽媽在他的心目中隻有文字上的意義。現在，他還沒到會有意識說謊的年紀，他搖搖頭。
敏失望地看著兒子，說：“媽媽對不起你，你乖媽媽嗎？以後媽媽會常來看你。”
這場催人淚下的母子會麵不知不覺進行了近一個小時，敏終於不得不走了，記者的采訪也要結束了。
劉建國在校長的帶領下，將母親送到學校門口。記者拍下了敏與兒子分手時的痛苦表情，也拍下了敏走出貴族學校大門時身後的夕陽。
宮小軍這時候已經成了看客，始終躲在攝像機的後麵，他想他的身份是不宜在這感人肺腑的片子裏出現的。